(夢想中的大圓兒子)

農(nóng)歷臘月29日，當天家鄉(xiāng)人的首要任務(wù)是——油炸的大圓兒子——糯米圓籽。

它是年夜飯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

我愿意叫它為“大圓子”，而不愿意叫它為“大丸子”或“丸子”，因為老家的人祖祖輩輩都這么叫——

一是因其個頭確實“大”，一個有雞蛋大?。?/p>

二是寓意全家“大團圓”。而“丸子”，應(yīng)該是指比較小的球狀物，如彈丸、泥丸、藥丸、珍珠丸等等。再說，“丸”，與“完”同音，大過年的，誰愿意“完”呢？所以不論是從其形，還是從其意，當是叫它為“圓子”好，叫它為“大圓子”，更好。

年二十九的午飯，總是比平時要吃得早一些，好讓母親和嫂子們收拾鍋碗，煮糯米飯。

糯米飯煮好后，將其盛在洗凈的大澡盆里。

（大澡盆）

（洗澡盆有大小之分，大洗澡盆是男人們用的，小洗澡盆是女人們用的。男女洗澡盆是不可以混用的。偶爾，嫂子們用了大洗澡盆，還要遭到母親的數(shù)落。像炸大圓子這種十分莊重的事，是不能用女人們用的小洗澡盆的。用她們用的東西來盛食物，對天地神靈和祖宗是大不敬的。由此，我想到了“祥林嫂”）

撒上鹽、姜絲、蔥絲，待其不燙手時，嫂子們便開始搋，直到搋熟為止。

而我則和幾個與我一般大小的侄子侄女圍在大澡盆邊上站著看。不經(jīng)意間，一掛清水卻從嘴角滴落下來，嫂子連忙揪一個飯團，說：“嘴巴張著！”于是，我和我的侄子侄女們便嚼著咸津津的糯米飯，又去你追我打了。

（灶臺邊的水缸）

灶旁的大水缸（那時家家戶戶都有一口儲水用的大水缸）上架著一個大簸箕。在大簸箕里撒上薄薄的一層山芋粉（山芋做的淀粉），嫂子們將做好的大圓子順手往里面一扔，大圓子就勢在山芋粉上翻幾個身，打幾個滾，便不再互相粘連。

（灶臺，網(wǎng)絡(luò)圖片）

那邊，母親坐在灶下燒火，大哥則扎著圍裙，拿著笊籬，站在鍋邊注視著鍋里的油的變化。

父親死后，這些關(guān)系到來年運氣、年成好壞的大事，都是由大哥來做。母親的臉被火燎得通紅，急了，爬起來望著鍋里的油說：“還不中啊？”大哥一聲不吭，母親就又坐回灶下繼續(xù)燒火。母親恪守著“三從”，如今“夫死”了，她只能“從子”。

（炸大圓子）

油，冒煙了，可以炸了。一個個裹著山芋粉的糯米團子被小心翼翼地放進油鍋。這時，誰都不敢說話，個個屏氣凝神。大哥，則一臉凝重地注視著油鍋里那不斷翻滾著的糯米團子，生怕出什么差錯。仿佛這炸的根本就不是大圓子，而是全家人來年的運氣和幸福。

如果，圓子炸得黃濃濃、圓鼓鼓，那么，母親和大哥就會暗自高興，臉上也會漾出淺淺的笑意——圓子炸得好，來年的運氣就會好。

這時，大哥就會扯著嗓子高興地喊：“吃大圓子了——”聽到這一聲呼喊，我們便一窩蜂地跑到鍋邊，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圓子就往嘴里塞。

坐在灶下的母親大聲說：“燙、燙、燙?！蔽覀兡墓艿昧四切?，圓子已咬在了嘴里，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眼淚滾得滿臉都是。

“盛一碗送給前面的大嫂?！蔽叶酥刖屯斑吪?。

“再送一碗給后邊的徐大爺?！蔽矣侄酥胪筮吪?。

“來啊，來吃大圓子啊——”大哥隔著窗戶熱情地招呼著挑水的“小狗”和挎著菜籃的“豺狼”（農(nóng)村人為著好養(yǎng)，常給兒子起一個賤名）。

他們要通過那一個個炸得圓鼓鼓黃濃濃的大圓子，把我們家來年的運氣、喜氣和福氣傳給左鄰右舍四面八方。

如果，圓子炸散了，母親則不住地咂嘴，小聲地嘀咕：“這是什么搞的？這是什么搞的？”

大哥則虎著臉，一聲不吭。

如果這時恰巧我和我的侄子侄女們在那奔跑追打，在那嘰嘰喳喳，那么大哥就會沖我們吼：“一天到晚，就曉得吃！”

母親也跟在后面說：“什么事都不曉得做，就曉得吃。

”仿佛，那大圓子沒炸好，全是我們的錯。于是，我們趕緊閉嘴，乖乖地躲到一邊去了。

（網(wǎng)絡(luò)圖片）

現(xiàn)在想來，當年的過年對我來說，真不是一個輕松快樂的節(jié)日，而是一個莊重肅穆的祭祀節(jié)——不能亂說，不能亂動，和魯迅的《祝?！酚性S多相似之處。生怕說錯了做錯了，得罪了祖宗和神靈，給全家人帶來大不幸。

至此，我也忽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家里家外，很怕與人爭執(zhí)，只知忍讓的性格，大概和少小時動輒被呵斥而不會、不能也不敢反駁的家庭環(huán)境有關(guān)吧。

去年臘月二十九，午飯過后我也煮了一鍋糯米飯，并莊嚴地宣布：今天，我要炸大圓子！兒子一聽，樂了，“就你——？”“嗯，就我！你看著。”我一邊搋、做、炸，一邊和兒子說起當年家里炸大圓子的那些事。

“別動！老媽，我給你照幾張。”兒子拿起手機，咔嚓、咔嚓、咔嚓，一連給我照了好幾張“工作照”。

放下手機，兒子也挽起袖子摻和了進來。他不守規(guī)矩，挑戰(zhàn)傳統(tǒng)，把個糯米圓子愣是捏成了：條形的、方形的、錐形的……望著一桌子方方圓圓、長長短短、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大圓子”，我們都笑出了眼淚。

也許，過年就該是這個味！

也許，這就是我小時候所憧憬的那個“年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