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地度過一生”不僅是李澤厚晚年的自我主張,也是在所有晚年采訪中給讀者留下的印象。(威廉莎士比亞,孤獨,孤獨,孤獨,孤獨,孤獨,孤獨)李澤厚喜歡獨處。從來不超過生日。每次回國都給自己定下了“三安”原則??梢猿燥?,不能開會。可以座談,不能演講。采訪,拍照,電視都不能上。平時話少,但涉及原則觀點時,李澤厚寸步不讓。即使是好朋友也不失面子。(莎士比亞)。
李澤厚早就對生與死的問題進行過徹底的思考。李澤厚說,自己的父母都在40歲前去世了,能活到這個年齡是偶然的。他還在家里放了骷髏,以提醒隨時迎接死亡。晚年的李澤厚遵從了他說的“四個安靜”。安靜地寫,安靜地讀,安靜地生活,安靜地死去。如果自己得了重病,也不會讓親朋好友知道,也不會擔(dān)心“不健康不如早死”。(莎士比亞)。
“10月11日李(澤厚)老師《倫理學(xué)新說》順序修訂本應(yīng)該是老師的最后一招?!?馬群林語)
90歲問人生感悟,李澤厚說了四個字。"至今沒有意識到。"他最欣賞的是陶淵明的生活境界,“總欲也不驚訝,不打算去,但只是逛逛,何必買心呢?”努力。(莎士比亞)。
李澤厚的這些想法在馬君林和李澤厚的對話中大量體現(xiàn)出來。在李澤厚的交往中,馬君林是和他關(guān)系最密切的人之一。即將出版的《人生小紀:與李澤厚的虛擬對話》展示了這位老師一生的學(xué)史之路,很多內(nèi)容都是馬君林這些年在與這位老師的交往中掌握的。
馬君林對新京報記者說,李澤厚先生生前非常重視這本書,在序言中說:“可以用我的學(xué)術(shù)傳記閱讀”,最近幾個月多次詢問這本書的出版進展?!霸ㄓ?0月末看書,現(xiàn)在稿子還沒有出版,鐵人已經(jīng)去世,悲痛不已!”李澤厚在序言中這樣寫道?!拔乙呀?jīng)90多歲了,心都衰弱了,本來應(yīng)該隱身的,但是寫了順序,過去的事情模模糊糊地、悵然若失地增加了,現(xiàn)在只欠了五湖,但傷口也可以繼續(xù)?!崩顫珊窭蠋熥詈蟮脑竿蔡岬较M度松〖o》能順利出版。
經(jīng)馬君林老師許可,特此發(fā)行了《人生小紀:與李澤厚的虛擬對話》的部分章節(jié)作為紀念。
對話|李澤厚,馬君林
節(jié)選|李永波
以下摘自《人生小紀:與李澤厚的虛擬對話》,馬君林編著,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將于12月正式出版。這篇文章的插圖都是編輯提供的。
1
唯一能用的只有頭發(fā)
馬君林(以下簡稱“馬”):我認為你的心態(tài)很好,也很年輕。
李澤厚(以下簡稱“李”):我已經(jīng)老了。不能做很多事?,F(xiàn)在看書的話眼睛疼??傊^對不行。
馬:眼睛老嗎?
李:青光眼和黃斑裂孔,各在左右,雙眼不行??磿鴪猿?。
到半小時為止。
馬克:但我還是很興奮。
樸志熙:我60多歲的時候還不錯。頭發(fā)黑,臉也和現(xiàn)在不一樣?,F(xiàn)在眼睛昏花了。
馬克:你在美國還看什么書?
樸志熙:最近很少看書和報紙。這個做一點,那個做一點,增加的事情就多了。
馬克:用電腦嗎?
樸志熙:果然用手寫的話,電腦是看新聞和信件的。
馬克:微信使用度?
樸志熙:以前沒有手機,最近幾年一直在使用,還學(xué)了用微信。方便?,F(xiàn)在和外部聯(lián)系和通話,多用。
馬:通話的時候聲音還很清晰,精神好,思維敏捷,反應(yīng)也很快。幾乎和九旬老人完全不一樣啊。
樸志熙:不行?,F(xiàn)在我能用的只有頭發(fā)。除了記憶力,其他的也很好,能寫能說,還能在口頭辯論中打敗年輕學(xué)者。和別人辯論,都贏了。我很高興。我抓住他的弱點攻擊了他。哈哈。
馬克:現(xiàn)在的生活和身體狀況怎么樣?大家都很關(guān)心。
李:我是自由之身。自己打天下,不求于人,非常獨立。我很滿意。我經(jīng)濟上安排得很好,花不完錢,完全不依靠孩子,精神也很好。我從美國回來,坐商務(wù)艙自己付錢。我還買了一些基金投資。
現(xiàn)在身體越來越差。我的心臟在美國做過插管冠狀動脈造影。有問題,但不嚴重。還有一個問題是,美國的醫(yī)生到底是什么問題,心臟胸悶,相當(dāng)?shù)湫偷膼?,然后發(fā)展到背部,運動量大一點,就不能上樓再拿點東西。有時奇怪,走得快,走得久一點,心臟可能會反映出來,有時一動不動地坐著也會反映出來。我現(xiàn)在不能知道所有的幾個病。每天晚上都要服用安眠藥,但越來越多。整天渾渾噩噩,胃口也不錯,但其他方面已經(jīng)不行了,最近兩年特別嚴重。
馬克:平時怎么運動?
樸志熙:就是散步?,F(xiàn)在越來越不行了,老了。這是實踐證明。原來我能去的距離和我前三、五年的距離大大縮短了。(威廉莎士比亞,《哈姆雷特》)有些朋友嘲笑我,因為我走得慢。你就像沒去一樣。現(xiàn)在有一個大問題,越來越不想去,腿沒意思,最近已經(jīng)停止散步了。
李澤厚。
2
最多一個“引誘者”。
馬:請離開家
劉再復(fù)先生家遠嗎?李:很近,走路就幾分鐘,可以常常見面。
馬:劉再復(fù)先生有一段話:“歷史把我們拋到一起,拋到落基山下的一個叫做博爾德(Boulder)的小城里,讓我們可以常常一起散步,一起沐浴高原的燦爛陽光,一起領(lǐng)略人間精彩的智慧。真理多么美呵,智慧多么美呵,我常獨自感嘆。如果不是漂流到海外,如果不是離李澤厚先生這么近,我真不知道他除了具有天份之外,還如此‘手不釋卷’,如此勤奮。也不知道他除了對哲學(xué)、思想史、美學(xué)、文學(xué)深有研究之外,還對古今中外的歷史學(xué)、倫理學(xué)、政治學(xué)、教育學(xué)具有如此深刻的見解。這才使我明白哲學(xué)家對世界、對人生見解的深度來自他們涉獵的廣度。李澤厚用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閱讀,只用百分之十的時間寫作……”(《李澤厚美學(xué)概論》序)
李:我一輩子就只跟書本打交道。
馬:劉再復(fù)先生還談到您的性格:“李澤厚是一個性格特異的人,一個手不釋卷的人,一個整天活在‘思想’中的人,一個極善于思考卻極不善于交往的人,一個內(nèi)心極為豐富但表達時卻近乎‘剛毅木訥’的人,一個只會討論問題而不會聊天(或不喜歡閑聊)的人,一個只‘思索上帝’但絕不‘接受上帝’的人,一個喜歡喝酒、喜歡‘美食’卻從不進入廚房、一輩子也未曾煎過一個雞蛋的人,一個勤于思精于思卻不愛體力勞動的人。我還可以說他是一個知識很多、朋友很少的人,一個哲學(xué)、歷史、美學(xué)、文學(xué)都‘很通’但人情世故卻很‘不通’的人,一個能夠把握‘時代’脈搏而往往不識‘時務(wù)’也絕不追趕‘時髦’的人。他的性格實在是很‘孤僻’的。他除了喜好喝酒之外,還喜好旅游與散步。旅游時喜歡追尋文化遺跡,并不熱衷‘自然風(fēng)光’。除了下雪與酷熱,他幾乎天天都散步,每星期還去游泳一次,冬天可以在寒冷的游泳池里游泡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在高溫的‘桑拿浴’里也很經(jīng)得住煎熬。他每天都喝一點酒,可惜無人奉陪,真的是‘獨酌無相親’?!保ā秳⒃購?fù)答《博客天下》卜昌炯先生》,2014年6月9日)
李:說我“性格特異”的,已有好多人了。是好是壞,我也不清楚。
馬:想起曾看過的一張照片,您懷抱兩個酒瓶子,其中一個是茅臺酒瓶,手里還高舉一個不知是酒瓶還是酒杯的東西,人喝得有點歪。自題“小酒鬼一個”。哈哈……,我發(fā)現(xiàn)您這一代學(xué)人中,能喝酒的真不少。您的酒量不小吧?(笑)
李:現(xiàn)在不敢說了。年輕時一斤酒根本不在話下。那時我喝酒經(jīng)常是一個人。有一次在北海喝酒,喝得暈暈乎乎的。沒醉,微醺,感覺飄飄然,那心情非常愉快。北海那時十點才靜園。很晚了,我就睡在那個欄桿的外面,我現(xiàn)在印象很深,有個老頭就走過來,他怕我自殺,規(guī)勸了很多。(笑)我極少醉,連灌都很困難,我倒灌醉過很多人。
八十年代初,在夏威夷“朱熹國際學(xué)術(shù)會議”上,我與傅偉勛一見如故,痛飲暢敘,弄到過半夜方休。第二天我昏昏然走上講臺,他卻根本沒與會,睡大覺去了。從那以后,我們幾乎是每聚必飲,每飲必醉或半醉。偉勛酒量并不大,卻特別喜歡鬧酒,尤其人多的時候。我就特別喜歡他鬧。還有一次印象較深,1986年在北海仿膳,湯一介、龐樸、孫長江、王守常、李中華、魏常海、魯軍等人參加,我與孫等幾人互相用碗賭白酒,那種很烈的,一口干,痛飲暢敘,豪談闊論。這次我喝得太多,醉醺醺地回家了。
馬:哈哈,沒想到您還有如此豪放的一面,真乃性情中人!劉再復(fù)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講,一次開車去科羅拉多Grand Junction,您以一百多公里時速在高速公路上狂奔四百余里,把其他人遠遠甩在后面。
李:我很高興,在我這一輩的國內(nèi)學(xué)人中,恐怕能開車能享受在高速公路奔馳的人大概不多。
馬:有篇報道講,在學(xué)生們的印象中,您是個很好玩的人。“他年齡比我們大,但說話非常平等,一起玩、一起喝酒、一起騎馬。人也很豪爽,有時他可能找二三十個人一起吃飯,都是他來埋單?!边€講一事,您有次回國小住,提出要去蹦極,讓趙汀陽打電話去問,被對方堵回來了,以為遇到了神經(jīng)病,因為那時您已經(jīng)70歲了。(笑)
李:我很喜歡劇烈運動,騎馬、沖浪、蹦極,可惜年輕時候沒有條件。記得在密歇根,有一次,我隨著音樂跳迪斯科,一陣子突然獲得場內(nèi)一片掌聲,大概我的步子與音樂非常一致,入了迷,自己還加了些非常和諧的小步子,到了一種非常好的境界。(笑)無論讀書或?qū)懳恼拢叶挤浅V匾晢挝粫r間內(nèi)的效率,從不苦讀苦寫、苦思冥想。寫不出干脆去玩,我常說玩得好就寫得好??上彝娴貌⒉缓?,所以寫得也并不好?,F(xiàn)在老了,不能玩了,也就不寫了。因為寫本身不是玩。至少我是如此,別人可能以寫為玩。我不行,寫文章畢竟還是苦事情。
馬:趙士林教授講,做學(xué)生時,他沒少去您家蹭飯,有時還與您一起出去喝酒,喝醉了兩人互相攙扶著往回走。他說那時對您都是“直呼其名”。哈哈……,以現(xiàn)在標(biāo)準(zhǔn)衡量,這哪像師生關(guān)系啊,完全亂了“規(guī)矩”。(笑)
李:我不在乎這些小節(jié)。
馬:看來您確實與眾不同。您的同輩人周來祥先生說:“李澤厚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不大奉承人,不大巴結(jié)人,但也不苛求于人,不注意小事,與人相處友善而真誠?!焙涡孪壬f您:“平生為人不拘小節(jié),樂于助人”,“知世而不世故,明察而不刻薄,好學(xué)深思,求智求仁。”
李: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常被人算計、欺負。
馬:您講過,自己是一個“狷者”。
李:我一生談不上“中庸之道”,也不算是進取的“狂者”,最多不過是“有所不為”的“狷者”罷了。我嘗自省,這一生也算溫良恭儉,以讓為先,兢兢業(yè)業(yè),但直道而行;雖然缺點很多,但從不敢心存不良,惹是生非。只由于性格孤僻,不好交往,便得罪了不少人。而一輩子沒權(quán)沒勢,從少到老,總被人無端欺侮,有時生一肚皮氣也毫無辦法。但由此反而索性橫下心來,我行我素,既知人事難酬,玲瓏不易,只好更加關(guān)起門來,自成一統(tǒng),“遺世獨立”,感嘆“運交華蓋欲何求”。
說也奇怪,我在理論和實際上一貫強調(diào)歷史主義,但另方面,也許仍是受魯迅的影響,我又非常注意人們的處世、為人。在我所認識的人中,我一直非常尊敬、贊佩和更為親近那些或勤勤懇懇、老實本分,或錚錚風(fēng)骨、見義勇為的人,盡管他們非常普通,既非才華蓋世,又未顯赫于時,可說是“名不稱焉”吧,但他們比那些經(jīng)營得巧名重一時的“俊杰”老翁,或左右逢源聰明圓滑的時髦青年,總要使我覺得可愛可信得多。中國古人有言說,“士先器識而后文藝”??上н@點點“倫理主義”在近幾代(不能只指責(zé)青年一代,還有“俊杰”老翁)中國知識分子好些人中,似乎在不同程度上被忽視被遺忘了。
經(jīng)李澤厚修改的對話手稿。
3
一輩子都在孤獨中度過
馬:您說過“實惠的人生我并不羨慕”,理想的人生或者說你最想過的人生是什么?
李:雖然孤獨和寂寞,但我也不覺得不幸福,現(xiàn)在能活著就不錯了。那么多政治磨難都逃過來了。每個時代都有局限性。理想的人生我是看不到了,但生活
還是要有一些責(zé)任感為好,享受并不最快樂。
馬:有沒有想過抱孫子?
李:沒有。這比較特殊些,是個性問題。我不相信什么傳宗接代,我這輩子見不到孫子都沒關(guān)系,我不重視這些。
馬:有沒有特別脆弱的時候?
李:我不認為自己是強悍的人,但也還不那么脆弱,不然早死了。我想得開,很多事無所謂。
馬:您的學(xué)生許多已是當(dāng)今著名學(xué)者、教授,趙汀陽還是中國社科院學(xué)部委員(院士),他們來美國看過您嗎?
李:趙士林來過,當(dāng)時他在加拿大。我沒有學(xué)生,都是名義上的。我回國到北京他們都不來看我,當(dāng)然這完全不能怪他們,我也不通知人家。他們做學(xué)生時,我就跟他們說,過年不要到我這里拜年,因為我從來不跟任何人拜年,幾十年來一直是這樣。
馬:您旅居美國已近三十年了,為何仍不入美國籍?
李:要入美籍很容易,但過不了這心理關(guān),不能成為美國公民。拿中國護照心理上比較舒坦些。當(dāng)然,有時也比較麻煩。記得有一次跟劉再復(fù)到奧地利開會,提前三個月就申請,到了最后一天,還得請奧地利外交部幫忙,才搞好落地簽證。
馬:您的學(xué)說倡導(dǎo)“樂感”,但自己卻很孤獨。
李:我這一輩子都在孤獨中度過,不孤獨的時候少。
馬:所以,您一直不喜歡與人打交道?
李:人本是社交動物,有社交的本能和欲望,但我的個性就是比較孤僻,不愛傾訴,不愛與人交往。包括在美國散步,也喜歡一個人,不讓太太陪。我從小就見不得生人,見人就往后躲,這就是個性,個性的偶然性,沒法改。我的人際關(guān)系不好,沒什么人緣。我在香港一年,離開后沒跟任何人打電話聯(lián)系過。當(dāng)然,別人打電話我是接的。有人認為我很傲慢,其實我是沒事就不聯(lián)系。我從來不主動去拜訪人,連打電話問候也不會。我喜歡獨處,即使是非常熟悉的人,整天在一起,搞幾天我就煩,就要獨處。我這個人講話也比較隨便,常常沖口而出,那也不行。
我還有三個先天性毛病,與不喜歡跟人交往的個性惡性循環(huán):一是記不住面孔;二是記不住聲音,別人打電話我總要問“哪位”。有次包括我兒子,所以他現(xiàn)在總是先報上名來;三是記不住路。(笑)
馬:我讀到過一個細節(jié),一位記者采訪您,說采訪稿有一個地方應(yīng)該修改一下,您就將筆遞給他,讓他改。這位記者說他感到很驚訝,也很感動!
李:只要說的有道理,對的,我都會接受,不管是誰講的,這很正常嘛。
馬:但另一面,您又很固執(zhí),堅持已見。(笑)
李:我在原則問題上寸步不上,我不會刻意去討好誰、遷就誰,不管在學(xué)術(shù)上還是在其他方面,這是我的性格。所以雖然“腹背受責(zé)”,但“我自巋然不動”。
青年時期的李澤厚。
4
從未有失落感
馬:您希望有更多年輕人來閱讀您的作品嗎?
李:當(dāng)然了,因為我的一些東西一直遭到誤解,希望多些人看,了解得更多一些。但我不抱這種奢望,愿意看的就看,這不是我能左右的。特別是現(xiàn)代社會更加多元化、專業(yè)化,很多人根本不會看,很難強求。不可能、也不必要回到八十年代那種盛況。
馬:您在八十年代有巨大影響力,1992年出國以后這種影響力在逐漸減弱,有沒有失落感呀?
李:哈,從過去至今幾十年來,我就從未感到過得意,從而也就從無失落感,所以能活到今天。我不在乎那個東西。在美國,我沒有什么名氣。即使在國內(nèi),我也從沒覺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從心里就平等待人了。人貴有自知之明,認識到自己只有那么一點點力量就會專注于自己能做到的事。我始終就是個普通老百姓嘛。但大概由于不喜往來,人們可能并不感覺這一點。我在美國基本上什么會也不參加,也不習(xí)慣主動跟人來往,過的是非常平靜、非常單調(diào)、非常寂寞的退休生活。
馬:如何評價自己?覺得歷史將會如何看待您?
李:我從來不評價自己,評價留待他人或后人,不管別人說我是或不是都無所謂。現(xiàn)在快死了,更無所謂了。
馬:我感覺您對自己提出的那套理論、學(xué)說,還是滿自信的?(笑)
李:當(dāng)然。否則就不會去搞了。概括說來,我先后寫了 “思想史三論”(“巫史傳統(tǒng)說”應(yīng)該在“古代”內(nèi))、“美學(xué)三書”、“哲學(xué)三綱要”、“倫理學(xué)三說”,加上《論語今讀》一本,當(dāng)然還有本“康德書”和對談與訪談等,“4×3+3 = 15”,多乎哉,不多也;少乎哉,亦不少,如此人生,而已而已。我的哲學(xué)簡單用一句話說,就是要以“人活著”(中國傳統(tǒng)的“生生”)來替代或超越海德格爾及西方傳統(tǒng)的Being。對我的東西的現(xiàn)在,很悲觀,但對將來,我非常放心。
經(jīng)李澤厚修改的對話手稿。
5
書里還有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至今未被重視
馬:您這個“4×3+3 = 15”的概括非常有意思!我還想問的是:在這“15”里,您比較滿意的是哪一本或哪幾本?
李:若講比較滿意的話,應(yīng)是湖南岳麓書社“當(dāng)代湖湘?zhèn)惱韺W(xué)文庫”中的《李澤厚集》(即《倫理學(xué)新說述要》增補本,2021年),算是我的心理主義的倫理學(xué)小結(jié),其中包含告別任何政治宗教等論點。當(dāng)然,就我全部論著來說,《人類學(xué)歷史本體論》和《由巫到禮 釋禮歸仁》兩書可與這本《李澤厚集》并列。其他一些論著和各種對話之類,就不列舉了。
馬:您只列舉了三本,難道您那本最負盛名的《美的歷程》還列不進去?(笑)
李:當(dāng)然排不上。
馬:我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相比您極盛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以來,國內(nèi)和國外學(xué)術(shù)界對您的關(guān)注、研究似乎更多了起來,有關(guān)您的學(xué)術(shù)研討會開了好幾次,研究專著出版了多部,研究論文也屢屢刊發(fā),博士、碩士論文也不少。所以,我相信,您的原創(chuàng)性思想系統(tǒng)是不會被漠視的,未來,或許還會有“重新發(fā)現(xiàn)李澤厚”“回歸李澤厚”這樣的情況出現(xiàn)。(笑)
李:我的文章論著,從美學(xué)到哲學(xué)到倫理學(xué),從思想史到“告別革命”,大都曾遭到各種狠厲攻擊?!耙簧绱?,至老猶然;頗為感慨,卻不傷心。”我不太愛說狂言,不過現(xiàn)在想說一句:我那些書里還有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被人認真注意。沒發(fā)現(xiàn)也沒關(guān)系,遲早會被注意到;如果一直沒有,那就算了。但真理早晚有人發(fā)現(xiàn),科學(xué)上不常有重新發(fā)現(xiàn)的事情嗎。朱熹死的時候,他還是“偽學(xué)”,不讓人去告別嘛;王陽明死后四十年,他的書才讓出版。王船山更是被埋沒了幾百年。
馬:生前名和身后名?
李:倒不是名利問題,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許多時候真理不大容易被人們接受,或害怕接受。我多次說過,包括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開始也受到當(dāng)時的大物理學(xué)家的反對和指責(zé)??档乱踩绱恕N覉猿治业恼軐W(xué),倒也從不怕任何挑戰(zhàn),哈哈哈……
李澤厚。
6
還有幾個題目沒做
馬:還有什么新著問世?
李:前面不是講過,“文革”中擬過九個研究提綱,可惜現(xiàn)在只完成了五六個。雖然還有一些東西想寫,但身體不行,正式文章也寫不成了,最多只能聊聊天。我這一輩子是純粹單干,一直沒有任何助手和幫手。為核對一條小材料,查出處、翻書刊、跑圖書館等等,都得靠自己?,F(xiàn)在沒法做了。
說來題目還有好幾個。例如,寫一本《新大同書》。原來是想在總結(jié)百年思想史特別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歷史基礎(chǔ)上,提出對未來的展望。這未來既指中國,也指世界。我似乎在無意識地重走康德晚年和馬克思晚年的腳步??档峦砟陮懥擞谰煤推秸摰戎?,盼望人類遠景。馬克思晚年寫了大量關(guān)于人類學(xué)的歷史筆記。這說來會被人笑罵,我居然還想重提作為儒家宗教性道德的大同理想。當(dāng)然這不是作任何具體的設(shè)想或設(shè)計,而只是借用一下康有為的書名。我似乎與康有為有緣,第一篇思想史論文就是《論康有為的“大同書”》。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對康的評價也不像以前那么高了,如同對馬克思的評價一樣。
馬:劉再復(fù)先生多次提及,你們還有一本待整理出版的對話錄《回歸古典》,這本書什么時候可以出版?
李:不會有了。國內(nèi)“尊孔讀經(jīng)”的復(fù)古思潮會如此甚囂塵上,在此情況下,“返回古典”很可能會被開倒車的國粹派所利用,所以就不再多講了。
馬:真遺憾!您說的“返回古典”是什么意思?
李:我們所謂“返回古典”是建立在現(xiàn)代性基礎(chǔ)之上,不要現(xiàn)代性的古典是種倒退?!盎貧w古典”就是重新探求和確立人的價值。西方社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確是有很多問題。但中國和西方相比,還有相當(dāng)大的距離,仍然需要理性啟蒙。在這個基礎(chǔ)之上跟傳統(tǒng)結(jié)合,返回古典,這才可能開創(chuàng)新的東西,將來對全世界做出貢獻。這是我一直講的“西體中用”,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堅持這些東西。二十多年前,我提出過希望有“第二次文藝復(fù)興”。第一次文藝復(fù)興是回歸希臘,把人從神學(xué)、上帝的束縛下解放出來,然后引發(fā)了宗教改革、啟蒙運動、工業(yè)革命等等,理性主義、個人主義盛行,也導(dǎo)致今日后現(xiàn)代的全面解構(gòu)。
我希望第二次文藝復(fù)興將回歸原典儒學(xué),把人從機器(高科技機器和各種社會機器)的束縛下解放出來,重新確認和界定人是目的,發(fā)掘和發(fā)展個性才能。由“道始于情”而以國際和諧、人際和諧、宗教和諧、民族和諧、天人和諧、身心和諧為標(biāo)的,使人類走向光明的未來。這就是“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張載),但這又仍然需要人類自身的努力奮斗。
7
去留無意
馬:您欣賞誰的生活境界?
李:喜歡陶淵明的。
馬:您曾講過“四個靜悄悄”,哪四個?
李:一是“靜悄悄地寫”——一生從沒報過什么計劃、項目、課題,出書或發(fā)表文章之前從不對人說。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個性,我不反對別人炒作、宣傳、上電視。至于報項目,有資助,那更不是壞事。二是“靜悄悄地讀”——我的書沒有炒作,不許宣揚,書評也極少,批判倒是多。但我有一群靜悄悄的認真的讀者,這是我最高興的。有人跟我說過,我在八十年代的讀者,主要還是在大學(xué)里面,現(xiàn)在是逐漸走向社會,一般的青年啊、干部啊、教員啊、企業(yè)家啊、媒體人啊、軍人啊,都愿意看。他們有的還來看我,也有提問題討論的。倒是那些名流不讀我的書,或者是讀了不屑一提吧。
馬:另外兩個呢?
李:“靜悄悄地活”——近十幾年,我的“三可三不可”原則基本上執(zhí)行了。
還有就是,“靜悄悄地死”——我死的時候除了家里人,沒人會知道。我說過,對弟、妹,病重也不報,報病重有什么意思?牽累別人掛念,干嗎?靜悄悄地健康地活好,然后靜悄悄地迅速地死掉。當(dāng)然,這也純屬個性,我非常欣賞、贊同別人熱熱鬧鬧地活著、死去。
馬:您的“三可三不可”原則是什么?
李:每次回國,媒體的采訪邀請很多,但我能回避就回避。2002年我定了個“三不”原則:可以吃飯不可以開會;可以座談不可以講演;可以采訪、照相,不可以上電視。因為后者太正式,前者都屬聊天,愿意聊什么就聊什么,隨意得很。至于上電視,我想是“語言無味、面目可憎”。這些年來,我這三點執(zhí)行得很好。
這里要插一句,照相我是來者不拒,所以我和很多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都照過相。以后如用照片來說和我認識甚至很熟等等,就完全不符事實,應(yīng)在此聲明一下。
韓、日國家級電視臺、鳳凰衛(wèi)視與某些地方電視臺和中央某臺找到我上節(jié)目,甚至不用訪談只要同到南方游覽他們跟拍就成。我感謝他們的好意,但我都拒絕
了。
馬:您剛才說不喜歡講演?
李:我一輩子講演沒有超過五十場吧。講課是要傳授知識,演講除了發(fā)表見解外,還要有創(chuàng)意,我講不出來。但這主要是個性問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1982年,哈佛的史華茲曾同時寫信邀請我去,也是Luce基金,我因答應(yīng)林毓生在前,人要守信,就婉謝了,盡管哈佛名氣大。史華慈是美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漢學(xué)大家。我和史華滋有過一些重要的交往,他多次要我去哈佛。以后還有不少名校和一些場合、會議用高價請我講演或作Keynote Speech(主旨演講),我都婉謝了。
馬:據(jù)我所知,唯一的一次“觸電”,應(yīng)是2014年參加鳳凰網(wǎng)、岳麓書院在北京中華世紀壇主辦的“致敬國學(xué)——首屆全球華人國學(xué)大典”啟動儀式。鳳凰臺著名主持人許戈輝在介紹嘉賓時,特別說道:“過去十多年,曾多次與李澤厚先生邀約采訪,但都被拒絕,這次李澤厚先生‘為大義而食言’,撥冗出席會議,足見本次活動的重要性?!?/p>
李:乃勉強參加,只呆了十來分鐘,開幕式未完就走了。當(dāng)時我便說過,“鄉(xiāng)情難卻,偶一為之”。我多次謝絕了許戈輝的“名人面對面”的專欄釆訪。
馬:2018年李輝先生給我微信:“央視的朗讀者欄目請我推薦幾個人,我推薦了李澤厚先生,請他談《美的歷程》等,朗讀他喜歡的文章,如序言。美國他們有攝制組,請問李先生,能否撥冗參加,拍攝時間不長。這里許多人都期盼見到他的身影和朗讀。”我轉(zhuǎn)給您,希望能破例一下,但也被您回絕了。
李:謝謝輝兄的好意。但人應(yīng)能自知自愛,已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了,我喜歡靜悄悄,作為一個老人,靜悄悄地消失掉就行了。
馬:如秋葉之靜美!哪一天讀者突然想起您來,卻聽不見您的聲音了,就證明您是消失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笑)
李:哎,就是這樣,我比較欣賞這種。我現(xiàn)在努力做到寵辱不驚,去留無意,但觀熱鬧,何必住心。
李澤厚。
8
至今未悟
馬:如何面對死亡?記得您八十歲接受采訪時說,打算死后把腦袋冷凍起來,幾百年之后用來證明自己的“積淀說”——這很特異,也似乎令許多人無法理解。(笑)
李:哈哈,若能證明文化影響大腦,我覺得比我所有書加起來意義都要大。這事我已辦了相關(guān)手續(xù),但最終能否搞成就難說了。(笑)我從不諱言死,這么老了,盡管也可惜還有好些事情遠未做完,但總會有人來做的。在國內(nèi)有一段時間我在家里擺了個真的骷髏頭,用骷髏來提醒自己隨時迎接死亡。我的父母都死于四十歲以前,我估計我只能活六十歲,我能活到現(xiàn)在這個歲數(shù),自己根本沒有想到。這也是一種偶然、僥幸。這聽起來好像不好聽,但是事實。
我跟太太結(jié)婚的時候就講,可能說不定我哪天就要死掉了——那時候是開玩笑嘛,現(xiàn)在死亡對我來說是非?,F(xiàn)實的問題。今天我見到你,明天也許見不到了。我曾經(jīng)說過我要死的話,最好是心臟病發(fā),沒有痛苦就死掉。其實我怕的是痛,不是死。但同時我也是養(yǎng)生一族,人都想活,這是動物性的本能,那么就要健康地活著,快樂地活著?;畎贇q的人現(xiàn)在確實不少,但并非每個人都能夠,而且多活那幾年,如不健康,不如早死。
我2010年寫了十六個字:“四星高照,生活無聊;七情漸消,天涯終老”。
馬:有沒有落葉歸根的愿望?
李:從來沒有。如果你是說一定要死在中國才叫葉落歸根,我沒這愿望。死在哪里都無所謂,我還講過,也許飛機失事最好,因為基本無肉體痛苦,精神緊張也是極短時間,那就更不知道死在哪里了。飛機失事的唯一缺點是可能成為一條新聞。(笑)
馬:您七十歲、八十歲時,雖有不少熱心人張羅,但您卻拒絕過生日。
李:人家要給我搞活動,我統(tǒng)統(tǒng)拒絕。劉再復(fù)非常好意,講了好多次。還有紐約的朋友,說是借這次機會來東部來開個學(xué)術(shù)討論會,邀幾個朋友,當(dāng)然不是大型的,小型的、中型的都可以。我也拒絕,我講你們開吧,反正我不來,那當(dāng)然就開不成了。我不參加對自己的祝壽活動,但愿意參加,也很欣賞別人的祝壽活動。
馬:明年是您的九十壽辰,按中國的老話,叫鮐背之年,應(yīng)該過一下生日吧?
李:我已婉謝了一些人預(yù)賀九十壽辰的好意。生日當(dāng)天,如平常一樣,獨自餐飲,多喝了兩杯路易十三。九十歲時,仍將如此。我一生最討厭虛偽,過生日總要聽些活一百多歲之類的話,聽一些真誠的假話很難受。
馬:最后想問一個問題:作為跨世紀的九旬老人,能否談?wù)勅松形颍?/p>
李:至今未悟。
馬:哈哈……
李:當(dāng)今要說“悟”,在此艱難時日里,還是孟老夫子的“三不”吧:“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馬:這次談了這么多,真是辛苦先生了,非常感謝!
李:不客氣。
對話|李澤厚、馬群林;
摘編|李永博;
編輯|走走。導(dǎo)語校對: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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