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詞典以前沒有“散步”一詞，也沒有“跑步”。

已經(jīng)到了二十一世紀(jì)，開頭那十年，也依然沒有。

那時我從城里回去，叫父親跑步鍛煉身體，他總是嘿嘿一笑，說早就鍛煉得不愛鍛煉了，母親也勸我好好歇歇。村人態(tài)度大抵如此，所以我跑步像做賊，得趁天黑，家家關(guān)門之后，這才溜出去。在村里跑步的，除了我，還有一個就是五隊的瘋子。

我最早的城市化體現(xiàn)在說話，起先沒有覺察。有一次回老家，大概快到2010年了，我下午出去散步，走到村西口，正好遇見鄰家小妹妹放學(xué)，便叫她與我同去。她請別人幫她把書包帶回家，并告訴家人她去散步。我們開心地去了河灘?；氐郊姨炜旌诹耍以谠鹤永锔魤β犚娝牛棠蹋┝R她：

“你本事大得很啊，會叫人把書包帶回來。你就那么野，本事那么大？”

我聽得想笑，上樓躲在一角，看見阿婆坐在房檐下燒炕，一邊往炕門里送柴，一邊罵個不停：

“洋氣了你還，還知道散步，你才幾歲，就會散步？你婆我活到七十多了，都不知道啥叫個散步！”

小妹妹始終默不作聲，我感到很抱歉，而且分明覺得阿婆是在罵給我聽，罵我失卻了農(nóng)民本色吧。

第二個十年，散步跑步，還有廣場舞，已經(jīng)再也沒什么稀奇了，如今更是人人玩抖音。不過還沒到這時候，阿婆已經(jīng)過世了，她若活著，不知會不會覺得天下大亂了啊。

——《散步》三書

撰文 | 三書

萬戶搗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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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搗衣曲》

（唐）王建

月明庭中搗衣石，掩帷下堂來搗帛。

婦姑相對神力生，雙揎自腕調(diào)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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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子夜秋歌》曰：“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這兩句詩，可發(fā)思古之幽情。月亮還是當(dāng)年的月亮，長安夜空的搗衣聲已化為夢境。禮失求諸野，所幸我的童年還聽到過搗衣聲。

上世紀(jì)（聽上去很遙遠(yuǎn)），八九十年代（發(fā)黃的老照片），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人漿洗衣裳，那時流行的是洋布，夏天新潮的是的確涼，有的寫作“的確良”。不用粗布，也就不用漿洗，不用搗衣。

鄰家阿婆卻還在用粗布做衣裳做被里，她素以節(jié)儉持家行世。至今仍記得那塊搗衣石，即書上說的“砧”，半米見方一塊青石，長年擱在房檐下，夏秋之交是捶布的時候，每天隔墻聽見捶打，入耳覺得很吵。

明朝楊慎在《丹鉛錄》中說：“古人搗衣，兩女子對立執(zhí)一杵如舂米然，今易作臥杵?！奔丛缦裙湃耸钦局鴵v衣，像舂米那樣，后來改成臥杵，也就是俗稱的“棒槌”，搗衣就是捶棒槌。

王建詩中的“婦姑相對神力生”，正是鄰家阿婆搗衣的寫照，可見吾鄉(xiāng)處處有唐代遺風(fēng)。阿婆就是和她的婆婆，即婦姑二人，對坐于青石兩側(cè)，坐在玉米殼編的蒲團(tuán)上，手中各執(zhí)一棒槌，此起彼落，棒當(dāng)、棒當(dāng)，使勁地捶，捶得震響。

這首《搗衣曲》，一作“送衣曲”，原詩頗長，在此略去后十句，僅截取前四句。“月明庭中搗衣石，掩帷下堂來搗帛”，大約唐人搗衣多在夜里，明月當(dāng)空，下堂搗衣，時易節(jié)移，已涼將寒，夜靜中，搗衣聲更覺急促。詩中寫道：“家家不睡皆起聽”，還說“夜深月落冷如刀，濕著一雙纖手痛”，這是趕著做冬衣，天氣說冷就要冷了。

搗衣不是輕松的活兒，《風(fēng)宣玄品》中記載的古琴曲歌詞中也有：“搗衣?lián)v衣復(fù)搗衣，搗到更深月落時。臂弱不勝砧杵重，心忙惟恐搗聲遲?！贝藢懰紜D為戍邊的征夫搗衣，整夜趕工猶恐太慢，也許驛使明朝就要出發(fā)了吧。

不知唐時的砧杵是什么樣子，阿婆家的棒槌，我倒是玩過，木頭做的，長一尺多，胳膊粗細(xì)，倒不是很重。然而捶一下午，一晚上，那是很辛苦的。一九九零年代，阿婆也不再搗衣了，那塊青石丟在外邊，數(shù)年后不知所蹤。

北宋 趙佶(傳)《摹張萱搗練圖》（局部）

聽思婦搗衣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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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搗衣》

（唐）杜甫

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

已近苦寒月，況經(jīng)長別心。

寧辭搗熨倦，一寄塞垣深。

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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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好詩，發(fā)聲之前，音樂已奏響一會兒了。讀杜甫的《搗衣》，這是我最先感受到的。其次是關(guān)于詩人，理想的詩人不是自戀自憐，而是要成為他者，乃至像水晶球，通靈萬物。

我們來聽這首詩啟始前的沉默之聲。思婦搗衣，遠(yuǎn)寄征夫，乃望其早歸也，此是人之常情。杜甫開口卻道：“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知不返而仍寄衣，則是苦情，也是至情。起句之前，已撇過多少心事、多少無奈?！耙嘀?，口氣是思婦對旁人說，也是對自己說，但這是善感的詩人聽搗衣聽出來的。

為什么知道戍邊的征夫不會回來呢？為什么這么悲觀呢？我們可以借由創(chuàng)作背景，加以推理想象，不難得知。此詩作于安史之亂期間，官兵亡者甚眾，生民十室九空，思婦不意其夫生還，然且抱無望之望也。

“已近苦寒月，況經(jīng)長別心”，讀此二句，想起《古詩十九首》“庭中有奇樹”中的兩句：“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jīng)時”。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古詩中的女子見庭樹開花爛漫，不覺攀條折了一枝，捧在懷袖中，忽才記起路遠(yuǎn)莫致之。此詩中的思婦，明知戍夫不返，但到了秋天，已近苦寒，便不由得深深掛念，搗衣欲寄之，亦聊慰久別心情。

“寧辭搗熨倦，一寄塞垣深”，塞垣，泛指征戍之地，“深”就是沒有消息，與首句的“不返”相呼應(yīng)。雖未必能寄達(dá)丈夫，亦不知他是生是死，但仍不辭辛勞搗熨，可見思婦之苦心。這苦心被詩人看出來，寫出來，則是詩人的仁心。

卞之琳在《山山水水》“山野行記”篇中寫過一段，與杜甫的這兩句詩情境略同。小說的背景是抗戰(zhàn)時期，主人公綸年借住在一戶農(nóng)家，他在檐前的階石上伏凳給女友未勻?qū)懶艜r，農(nóng)家的小媳婦也拿出一張紙請他替她給丈夫?qū)懸环庑?。丈夫和她新婚不久，兩口子吵架，被老娘?zé)備，丈夫遂嫌家事惱人，恰逢戰(zhàn)爭波及此地，一氣之下便去參加了軍隊。小媳婦想把她做的兩雙布鞋寄給丈夫，可軍隊一直在流動，連信都沒有地址，不知道能否寄到，最后她決定把兩雙布鞋捐給附近的駐軍，這樣就等于送給了他，她想，他在外邊也會收到老百姓慰勞他們的鞋子吧。

回到杜詩，我們看末二句：“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搗衣之聲，響徹空外，可見思婦之用力。前六句是畫內(nèi)音，詩人替思婦訴說，也是詩人對她的深切同情，最后兩句是畫外音，詩人站出來評論，并請君一起來聽，“君”當(dāng)然指的就是我們，即讀者諸君。

我們讀的時候，務(wù)必用心體會詩中虛字，“亦知”、“已近”、“況經(jīng)”、“寧辭”、“一寄”，通篇?dú)饷}皆以這些虛字播弄斡旋，讀來倍感嗚咽婉轉(zhuǎn)。

北宋 趙佶(傳)《摹張萱搗練圖》（局部）

影轉(zhuǎn)梧桐砧聲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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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相思》

（宋）黃升

砧聲齊，杵聲齊。

金井欄邊敗葉飛，

夜寒烏不棲。

風(fēng)凄凄，露凄凄。

影轉(zhuǎn)梧桐月已西，

花冠窗外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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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中的砧聲很好聽。兩人對坐，一上一下，棒捶有節(jié)奏地敲打，整齊迫急，鏗鏘有力。

搗衣自古大約都在庭院，庭院都有水井，井邊大約都有梧桐。唐代如此，宋代如此，一九八零年代仍然如此。立秋后，梧葉先黃，衰敗枯萎，搗衣聲中，落葉紛飛?！耙购疄醪粭保餁馐捤?，夜寒烏啼，搗衣聲更急。

“風(fēng)凄凄，露凄凄，影轉(zhuǎn)梧桐月已西，花冠窗外啼?！憋L(fēng)露凄冷，影轉(zhuǎn)梧桐，不覺月已西，窗外一聲雞鳴，夜過五更。詞人黃升的《長相思》，寫搗衣思婦的不眠之夜，砧聲，井欄，敗葉，寒鴉，風(fēng)露，月影，雞鳴，這些詞語，這些事物，在詩中都是秋夜曲聲，蕭瑟凄苦。

然而，在現(xiàn)代的生存處境中，這些詞對于我們，至少對于我，只覺得很美麗。砧聲急促，黃葉亂飛，寒鴉夜啼，涼月已西，那樣的夜晚，即使當(dāng)時全是悲涼，如今都成了懷想。

我家院子里也曾有水井，井畔不遠(yuǎn)，有四棵梧桐。夏夜我常躺在樹下，清風(fēng)時來，月影婆娑，家人鄰里或坐或臥，談著閑天，乘涼直到三更。那時家家有雞，三更后，喔喔雞啼，由遠(yuǎn)而近，由近而遠(yuǎn)，潮水般呼喚黎明。

搗衣聲不會再有了。鄉(xiāng)下還有雞叫，但已很少，再沒有誰需要雞鳴報曉。故事里的雞鳴枕上清曉夢回，大概只存在于故事里了，那些故事也快要消失了。

這些正在消失的日常事物，有的已成了博物館里的藏品。想象一塊搗衣石，陳列在博物館的玻璃柜里，在柔和的人造燈光的映照下，石上可見反復(fù)敲打形成的凹痕，表面也許還殘留些微染料的顏色，或是一根棒槌，木頭古舊的色澤，手柄處自然的磨損。兩三百年后，未來人觀看這些物什，就像我們看一雙明朝女人穿過的繡鞋，因?yàn)橐褟娜粘Ｖ邢?，它們將被賦予怎樣的魅力！

撰文/三書

編輯/張進(jìn) 安也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