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卡夫卡傳講的東西將比體育明星、藝術家和政治家困難得多。
即使與文學類傳記相比,我也認為,傳記作家面對卡夫卡的心理壓力超過面對歌德或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方面,卡夫卡短短四十一載的生涯經歷極為單薄,社交圈狹窄且缺乏變化,與歌德根深葉茂、跌宕起伏,能為傳記作家提供大量素材的人生有天壤之別。另一方面,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起,全世界掀起了一股崇拜卡夫卡的狂熱,制造出一個文學的頂級現(xiàn)象,無論卡夫卡生平還是卡夫卡作品都被幾代學者反復咀嚼,甚至過度闡釋。圖書館K字母標識的書架上長年盤踞著成排成列的卡夫卡作品和作家研究文獻,更不要說互聯(lián)網的“盛況”了。輸入卡夫卡這個關鍵詞,電腦屏幕將跳出十多萬個網站,超過了搜索歌德的結果。那么,這個人身上還有什么可挖掘的呢?就算卡夫卡復活,也無法再抖出一點關于自己的新鮮事了吧!
盡管如此,仍然有一位叫萊納·施塔赫的德國人耗時十八年,寫出三卷本共計2037頁的《卡夫卡傳》。巨制篇幅與傳主的短暫生命之間的懸殊也許讓讀者暗暗猜測:這位施塔赫先生是不是個超級話癆、掉書袋專家?還是對卡夫卡一往情深,決意把自己的生涯與卡夫卡牢牢捆綁,用他全部的愛、智力和耐心,為文學世界呈現(xiàn)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卡夫卡?我希望大多數(shù)讀者在開啟閱讀之旅后不久,傾向于后一個推斷。
卡夫卡(1883-1924),著有《判決》《變形記》《訴訟》《城堡》等。
如同一個巨型水庫,《關鍵歲月》(1910-1915)這六年攔截住《早年》(1883-1910)涌來的隱秘水流,爆發(fā)出最充分、最激烈的能量,之后緩緩流出終曲《領悟之年》(1916-1924)。施塔赫示范了一個傳記作家如何在繁復密集又空白點點的文獻資料堆里輕盈地周轉,細密地縫合;他呼喚出無數(shù)生動細節(jié),吸引了普通讀者,又能展開視野開闊、旁枝錯雜的評述,讓文學批評家和知識分子讀者產生共鳴。
施塔赫運筆如同高明攝影師,遠景中景近景切換自如。他把卡夫卡帶得足夠遠,讓我們看見奧匈帝國治下的布拉格,三十出頭的卡夫卡在猶太德語作家群體以及猶太市民社會中具體站在什么位置,他對待猶太復國主義和世界大戰(zhàn)又是什么態(tài)度;他又把卡夫卡帶得足夠近,讓我們得以端詳一個向來只關心寫作的人,突然被莫名而來的愛情或者歷史事件洞穿了厚厚的自我堡壘,被迫作出重大決定的時刻——在這樣焦灼的時刻,讀者亦如臨其深淵,如履其薄冰。
撰文丨黃雪媛
《卡夫卡傳:關鍵歲月·1910-1915》,[德]萊納·施塔赫 著,黃雪媛、程衛(wèi)平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上海貝貝特,2022年4月。
與菲莉絲相遇:像剛墜入戀情的高中生
在《關鍵歲月》的諸多精彩看點里,卡夫卡與菲莉絲的愛情是一根貫穿首尾的紅線,百轉千回,甚至驚心動魄。
菲莉絲闖入卡夫卡的生活前不久,卡夫卡經歷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單戀。那是夏天的魏瑪,卡夫卡在拜訪歌德故居時迷上了門房十六歲的女兒,那戶人家就住在歌德故居,少女的名字叫瑪格麗特,恰和《浮士德》的女主角同名。卡夫卡陷入了與歌德后人戀愛的美妙錯覺。但終究女孩年紀太小、心思簡單,滿腦子裝著的無非是舞會該穿什么裙子,舞伴能否準時來接她。她對卡夫卡雖有幾分敬意,答應和他約會,卻完全不明白面前這位從布拉格來此地度假的卡夫卡博士究竟是何等人物。隨著假期結束,這段萍水相逢的戀情也就無疾而終了。
短短兩個月之后便發(fā)生了卡夫卡生命中的“大事件”。一九一二年九月的一晚,在布羅德家的餐桌邊,卡夫卡與柏林小姐菲莉絲·鮑爾初次邂逅。菲莉絲是布羅德家的遠親,此番來布拉格出差,第二天順道去布達佩斯探親。這天晚上,菲莉絲不經意的幾個動作和幾句話在卡夫卡心中播下了愛情的種子。告別后,這幾粒種子在卡夫卡巨大的想象土壤里生根發(fā)芽,并在頭三個月里以驚人的速度生長,五年內長成了一片密不透風,糾葛重重的“小森林”。
為何偏偏是菲莉絲?菲莉絲究竟什么地方吸引了卡夫卡?為何是這個無論相貌還是才華都平平無奇的女職員,推動了卡夫卡第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高潮?事實上,卡夫卡與菲莉絲這對組合給很多人“不合適”之感。那張著名的合影尤其加深了讀者的“偏見”,以至于信息尚不發(fā)達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國內一家出版社的瓦根巴赫《卡夫卡傳》中譯本誤把插頁照片中的菲莉絲當成了卡夫卡的母親。而卡夫卡自己對菲莉絲的第一印象呢?他竟然形容她當時的樣子像個“女傭”,臉部表情“空乏”,“一頭僵硬的,毫無生氣的淺褐色頭發(fā)”。這完全不像一個戀愛故事的開局。
卡夫卡和菲莉絲·鮑爾唯一的合照,布達佩斯,1917年7月。
但是,后來的情形起了微妙的變化。也許是菲莉絲坐在餐桌邊翻看布羅德的家庭照相簿、不為周遭所動的沉靜模樣打動了卡夫卡;也許是因為大家聊起猶太復國主義的話題時,菲莉絲說起她最近在研習希伯來語,這使得前陣子沉迷于研究猶太民族性的卡夫卡忽發(fā)奇想,提出三個人一起去巴勒斯坦旅行,沒想到菲莉絲立即贊同,還隔著桌子伸手和他擊掌,這一“豪舉”驚到了卡夫卡;或者是因為,她頭天夜里在旅館房間讀小說至凌晨四點,竟忘了收拾行李箱的細節(jié)觸動了他;還有她孤身出差,自由來往,在火車餐車里從容篤定地享用早餐——這種新時代職業(yè)女性的生活方式使他感到新鮮。
在菲莉絲身上,卡夫卡看到了和他母親驚人的相似之處:務實,能干,精明;但又看到了她和母親截然不同的一面:母親不過是父親的影子,整天圍著家族商店轉,而菲莉絲擁有更廣闊的世界:作為生產留聲機和口述錄音機的林德斯特羅姆股份公司的營銷主管,她常常出入于歐洲各大展銷會;而且她讀斯特林堡的作品,對布羅德這個頗有名氣的親戚作家表現(xiàn)得不卑不亢——這一切都讓卡夫卡刮目相看。
聚會結束時,卡夫卡主動提出陪菲莉絲回旅館,走在布拉格夜色中,心神不寧的卡夫卡時不時腳下一絆,好幾次從人行道跌到馬路上。到了菲莉絲下榻的旅館,他匆忙間竟和她擠入旋轉門的同一格。這一夜的卡夫卡仿佛一個剛剛墜入戀愛的高中生,羞澀而笨拙。
菲莉絲的影響:支撐生活、助燃寫作
菲莉絲的出現(xiàn),與其說彌補了魏瑪戀情的失落,不如說如同一根救命稻草,把卡夫卡從對“老光棍命運”的恐懼想象中救了出來。
卡夫卡曾寫過一篇散文《單身漢的不幸》,提前為他將來的凄涼景象畫了自畫像:“單身漢的生活看起來糟透了,老單身漢想要和別人消磨一個夜晚,還得勉力維持尊嚴,請求人家接納自己。生病時,他從病床一角望過去,連著幾個星期都見不到一個人影。他總是單手提溜著晚餐回家??偸嵌⒅鴦e人家的孩子看,卻不能一直說‘我沒有孩子’……”卡夫卡眼睜睜看著妹妹們一個接一個出嫁,沒多久就讓他很不情愿地升級作了舅舅;身邊幾個要好的朋友也紛紛有脫單之勢,每個人的前方都等著一場“社會聯(lián)姻”——這是猶太民族對于婚姻所持的務實態(tài)度,他們不相信自由戀愛能結出什么好果實。
卡夫卡把婚姻看作是一場“國考”,遲早有一天他得奔赴考場,但他擔心自己沒有婚姻的“耐受力”。在一九一二年初,他寫下了生命宣言般的日記,判定自己這個“生命有機體”最能出成果的是寫作,“其他方面的能力勢必就停滯不前了。無論如何,對于自己消受不起一個愛人,不必遺憾,也不必嘆息。我對愛的理解和對音樂差不多,所以就該滿足于作為膚淺的一點體驗。”
可是現(xiàn)在,這位散發(fā)著成熟氣質的柏林女人菲莉絲也許給了卡夫卡未來婚姻生活的幻想,也許他就能擁有一個對抗父親的武器,卡夫卡精神大振,數(shù)日之后的夜晚,短篇《判決》一揮而就??ǚ蚩ò堰@個有史以來他最滿意的作品立即獻給了菲莉絲?!八且淮握嬲恼Q生,沾滿了血污和黏液?!边@句話難免讓人產生性的聯(lián)想。
小說《判決》第一份手稿首頁。
菲莉絲無疑是一把進入卡夫卡生命“掩體”的關鍵鑰匙,她的影響力源自她在特殊時刻的出現(xiàn),也源自卡夫卡賦予她的特殊功能:寫作的催化劑。在認識菲莉絲之后,《判決》《變形記》《失蹤者》《訴訟》等驚世之作紛紛誕生,卡夫卡自己也再三確認,菲莉絲的出現(xiàn)引發(fā)的心里風暴打開了寫作之閘。施塔赫如此描述卡夫卡寫作高潮的到來:“內心深處刮起的勁風席卷了疲軟期累積的種種聯(lián)想,執(zhí)念和意象,使它們飛揚上升,再轉變成一個個無可阻擋的作品主題,從他筆端傾瀉而出。他有種手到擒來的快感,就好像在謄錄現(xiàn)成的東西,非常輕松?!睆倪@一刻起,施塔赫緩緩揭開了菲莉絲與卡夫卡的寫作之間“形同姐妹”的關系,卡夫卡不僅需要菲莉絲來支撐生活,也需要她來助燃寫作。
為信癡狂:一股不息的能量流
國外的文學研究者們始終對菲莉絲意興闌珊,認為她不過是卡夫卡的一面空白幕布,任由他投射自我,飛馳想象。他們更熱衷于研究卡夫卡最后一位情人密倫娜·耶森斯卡,她個性突出、容貌美麗,并且有極強的語言表達能力。對學界厚此薄彼的做法,施塔赫不以為然:“倘若研究興趣僅僅憑著感情沖動,就很容易跌入習慣思維的深淵?!彼鲝堄萌祟悓W的陌生眼光來打量種種熟悉的社會關系,從而揭開簡單的歸納法所無法揭示的人性層次。
但是,塑造菲莉絲這個人物的困難在于,卡夫卡和菲莉絲分手后,仿佛為了表達一種挫敗感,竟然把菲莉絲給他的四百多封信盡數(shù)銷毀,而菲莉絲卻保留了卡夫卡給她的五百多封信。因此上世紀六十年代兩人的書信集的第一版出版后,給人一種“獨白的怪異感”。施塔赫必須忍受卡夫卡一個人神經質式的絮絮叨叨,細細打量卡夫卡書信和日記每一個角落,尋覓與菲莉絲相關的種種蛛絲馬跡,再憑借他的同理心和想象力,勾勒出一個能“活動”起來的菲莉絲,譬如:
菲利絲把母親的刻薄話當作耳旁風,無論母親怎樣懇求和提醒,都動搖不了她回信的決心。深夜,菲莉絲還常常支撐著疲憊的身軀,端坐床上,一頁又一頁地寫著回信。就算母親此時關掉家里電閘也無濟于事,菲莉絲會在黑暗中起身,摸索出蠟燭和火柴,此時此刻,她已完全沉浸在一種具有欺騙性的秘密氛圍中。
“同理心”是傳記作家的法寶,它是深入探究另一個生命的前提。一個神經大條、心靈遲鈍的人根本進入不了卡夫卡的心靈世界,但是一個神經纖弱敏感的人同樣無法長久承受卡夫卡。為卡夫卡作傳的人必須同時具有善解人意而堅韌開闊兩種特質。
施塔赫還清醒地認識到,同理心首先需要知識的燃料和教育的助力。否則同理心就“如同一個碾磨著空心稻草的磨坊?!逼浯?,缺乏邊界的同理心也容易墜入毫無距離感的崇拜情結,從而遠離真實。在愛情這個關鍵因素上,施塔赫把同理心運用到了極致。經過細致的考證和補缺,內外視角的嫻熟應用,施塔赫把菲莉絲這個原本扁平蒼白的形象塑造得真實可感了。在這個精明能干的職場 “女士”外表下,是一個備受職業(yè)和家族重負、渴望親密關系的“女人”;她還是一個害怕獨自走夜路,會突然莫名哭泣的“小女孩”。堅強的“菲莉絲” 和柔弱的“菲莉絲”疊加在一起,前者支撐了卡夫卡的生活和寫作,后者讓他迷戀,并激發(fā)了卡夫卡的“母性關懷”。
卡夫卡與菲莉絲的關系實質上是一場柏林與布拉格兩地之間紙上談兵的馬拉松戀愛。在第十章《為信癡狂》,施塔赫不失時機地梳理了歌德以來書信文化的特征,以及20世紀電話和電報異軍突起的競爭局面下,書信如何維持了古典的優(yōu)雅從容。更精彩的是,他刻畫了一個把寫信當作了主業(yè),弄到茶飯不思、寢食不安,甚至把信視為“性圖騰”的 “戀信癖”卡夫卡,并揭示了這位信癡的心理動機:“卡夫卡想要一股不息的能量流,把他和另一個生命聯(lián)系起來,確切地說,是一個‘能量循環(huán)’……如果說,兩人的關系帶給菲莉絲的是一陣越來越急促的敲門聲,那對于卡夫卡而言則是一股話語之流,涓涓不息……和深夜創(chuàng)作《失蹤者》一樣,卡夫卡期待書信川流不息,為此他可以不惜代價。他不斷請求菲莉絲保護好這信任的火花——之后它變成了愛的火花,即便是在無信抵達的日子里,也不能停止保護??ǚ蚩ǖ倪@種心理只能理解為害怕。他害怕只要他們中的一個掉轉頭去,信任的火花就會熄滅?!?/p>
世上所有不幸的戀情似乎都有著幸福的開端,以幻覺和想象為基礎的“紙上談兵”的愛情尤其如此。熱戀期過了之后,便是漫長的糾葛,懷疑,失望,沖突,彌合,再沖突的過程。卡夫卡迷戀菲莉絲的地方,恰恰也是他最害怕的地方。她的為人處世給了卡夫卡安全感,給了他精神上的支撐;但當她在信中勸他寫作要注意作息,把握分寸,讓卡夫卡極為惱火,差點拗斷剛開始的親密關系。這類勸誡他在日常生活中早就受夠了。家族商店、和妹夫合辦的石棉工廠、保險局繁雜的事務已經耗竭了他的耐心和愧疚心。他給自己規(guī)劃好了以后的人生:一種以寫作為中心而展開的人生。他可不想為了寫作而注意什么界限分寸!
布拉格,老城廣場:左側為市政廳,右側為奧佩爾特大樓,卡夫卡一家自1913年11月起住在頂樓。
破除神話:卡夫卡的寫作機制
在書信戀情的迂回行進中,施塔赫跟蹤卡夫卡寫作機制運行的軌跡,觀察卡夫卡寫作之河的波長和頻率?!蛾P鍵歲月》采用的是愛情線與寫作線緊密交織的布局。第十三章《美國和回歸:失蹤者》尤為展示了施塔赫的精彩筆力和對文學的犀利洞見。施塔赫想要破除讀者心中的卡夫卡神話,從盲目崇拜和炫耀的情結中走出來,隨他細察“天才”的寫作雄心與自卑心如何互博,其驚心動魄的程度足以摧毀健康和幸福,奪走自由,滲透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和與之接觸的每一個人。當寫作成為個人生活的中樞,在它高速運轉的時候,工作、愛情、睡眠,一切的一切都被裹挾著運轉,隨時面臨被一股強大的離心力甩落的命運。這是卡夫卡的悲劇。他選擇了一條極其狹窄的山脊,沒有人能伴他長久同行而不至于墜落。
單就從投入與產出的比例而言,卡夫卡絕對是一個低產作家,按照施塔赫的話來說,“失衡得離譜”。每誕生一頁手稿,如果它能活下來,那么就意味著可能背后有十頁甚至二十頁被銷毀??ǚ蚩ㄋ谐鲋衅≌f篇幅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三部長篇均為未竟之作。
“永無結局”——這是靈感耗竭導致的寫作困境,還是為了保持其寫作神話的慣用策略?對于視卡夫卡為天才的人們來說,“未竟”恰恰證明了這位天才對于完美的追求。昆德拉關于赫爾曼·布洛赫的一句評論——“所有偉大的作品(而且正因其偉大),都有其未完成的一面” 用來說明卡夫卡也恰如其分。但是,當卡夫卡經歷過《判決》與《司爐》那樣的井噴時刻,他對于自己能達到何種水準已經了然于胸。只是成功帶來的狂喜總是短暫的,在之后的寫作中,卡夫卡進入了自虐模式,出于完美主義本能,也是源自曾經滄海難為水的痛苦。尤其在寫長篇時,他跌入了巨大的迷宮。當靈感之波退潮,他仍以驚人的偏執(zhí)保持敘事的密度,卻終究難以為繼,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施塔赫這樣描述卡夫卡的寫作困境:“他給未來設置了必須跨越的創(chuàng)作標桿,它橫亙在非人高度的稀薄空氣里。”
卡夫卡的父親和母親。
馬克斯·布羅德:持續(xù)一生的友誼
友情和戰(zhàn)爭也構成了《關鍵歲月》的關鍵要素??ǚ蚩ㄅ笥讶χ械暮诵娜宋铩R克斯·布羅德的形象格外出彩。也許正如席勒對歌德的那種心態(tài)——“面對卓越,沒有自由,只有愛”,布羅德對于卡夫卡,也是別無選擇的愛吧。
布羅德在布拉格和柏林的文學圈早早闖出了名聲,而卡夫卡還是無名之輩。布羅德當伯樂的熱心絕不亞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雄心,在第四章《文學與孤獨:萊比錫,魏瑪》,我們看到一個四處張羅、長袖善舞的布羅德,他為了卡夫卡臥室抽屜里關著的神秘手稿操碎了心。
布羅德怨卡夫卡懈怠,恨卡夫卡不爭,他一邊督促好友寫作,一邊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把懶洋洋的卡夫卡強力推銷給萊比錫的出版商羅沃爾特和沃爾夫,他還得時時提防卡夫卡打退堂鼓;布羅德還充當好友家庭矛盾的斡旋者,戀愛時機的創(chuàng)造者,好消息和壞消息的傳遞者;卡夫卡死后,布羅德仍須殫精竭慮,面對卡夫卡“銷毀手稿”的遺囑和他留下的如同“大型瓦礫場”的手稿,布羅德左右為難。他花費了好幾年時間整理,并通過編輯技巧掩蓋卡夫卡作品的殘缺??ǚ蚩ㄏ喈敳糠值淖髌罚绕涫悄切]頭沒尾的短篇,都是布羅德給取的名字??梢哉f,這位曾經的布拉格情場的花花公子對于朋友卡夫卡的付出持續(xù)了一輩子。
馬克斯·布羅德,1902年。
國外也有讀者一邊贊嘆施塔赫的功力,一邊抱怨他對歷史事件過多的鋪敘,第三十一章《世界大戰(zhàn)》,施塔赫花了大量筆墨書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來臨之際奧匈帝國各民族各階層的表現(xiàn),還挖掘了豪普特曼、茨威格、卡爾·克勞斯、弗洛伊德等知識分子對待戰(zhàn)爭的心態(tài)。往日秉持人道主義立場的豪普特曼和茨威格變成了戰(zhàn)爭的支持者和鼓吹者,他們深信哈布斯堡王朝將通過這場戰(zhàn)爭重振往日雄風。茨威格表現(xiàn)得尤其興奮,他為德奧軍隊的每次凱旋“歡呼雀躍”,稱其為“我們的”壯舉,“我們的”成功;不再年輕的豪普特曼不僅把三個兒子送上戰(zhàn)場,自己也慨然“仗劍走沙場”。
在寫盡了奧匈帝國的戰(zhàn)爭動機和迎戰(zhàn)氛圍后,施塔赫終于把筆鋒轉到卡夫卡身上:“當時的卡夫卡是否免疫于戰(zhàn)爭的宣傳而不為所動呢?我們希望如此。浩繁的歷史文獻揭示了那個時代常識的崩塌,人與人之間悲憫之心的泯滅,可謂匪夷所思。我們自然希望在其中找到一處精神的避難所,在一堆雜音中聽到依舊純凈和真實的聲音,給我們帶來一絲慰藉。這就需要我們仔細傾聽。像什么‘為祖國而死’‘并肩前行’‘尼伯龍根式的忠誠’或者‘猶太人的壯舉’之類的頭條大標題打動不了卡夫卡,他也不會為此費筆墨?!?這便是施塔赫的策略,在這方面他受到了薩特的影響。薩特為福樓拜作傳,強調“把個體嵌入其時代”,濃墨重彩地刻畫時代是為了讓傳主的人格自然而然凸顯于紙上。施塔赫讓我們瞥見在直面“世界歷史”的險峻時刻,在激昂的人群中,有一個獨特的清冷的身影。也許這樣,我們才能更深體會卡夫卡在戰(zhàn)爭期間所承受的外在和內在的重壓。
一戰(zhàn)期間的布拉格:一家食品店前排起長隊。
立傳:“面對卡夫卡,得保持謙虛”
羅曼·羅蘭、斯蒂芬·茨威格或者林語堂這類功成名就的作家是在創(chuàng)作小說的間隙寫出《名人傳》《人類群星閃耀時》《蘇東坡傳》,他們長于汪洋恣肆的想象,不怯于在傳主的生涯中留下自身生命體驗的印記。而大部分傳記作家的做法是隱藏在傳主身后,絕不輕易亮出自己。為歌德、席勒和尼采等名人作傳的德國學者呂迪格爾·薩夫蘭斯基就是溫文爾雅的“隱身者”。施塔赫顯然更富“主動性”,他不愿躲在文字背后,而是從“幕后”走到“臺前”,他會打斷“劇情”,插入自己的評價和推理,用“我們”的稱呼邀請讀者和他一起進入卡夫卡的生命舞臺,去探尋那些難解的謎團。這無疑是冒險的寫法,但是他成功了。
那么,萊納·施塔赫何許人也?留意他的履歷,讀者看到的似乎是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人生:施塔赫1951年出生,畢業(yè)于法蘭克福大學,主修哲學、文學和數(shù)學,獲博士學位。他曾為著名的德國費舍爾出版社擔任過學術編輯,又做了幾年自由編輯和出版人;1987年出版專著《卡夫卡的情色神話》,從此,施塔赫作為傳記作家的人生以強勁之勢打開:2002年、2008年和2014年,三卷本《卡夫卡傳》陸續(xù)出版。2015年獲得巴伐利亞圖書獎,2016年因“文學傳記類寫作領域卓越的成就”獲得約瑟夫·布賴特巴赫獎。
施塔赫捕捉住了一個二十世紀最復雜也最狡黠的生命體,把他身上所散發(fā)的“幽暗的嚴肅”,那種脆弱又固執(zhí)的“異質感”,還有對寫作的無可比擬的純真,恰如其分地傳遞給讀者,使我這個“當代人”對卡夫卡心懷敬意的距離之時,又奇妙地產生了一種生命意義上的鏈接,并對傳記文學這一文學體裁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興趣。比如,我開始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何甄別一部優(yōu)秀的傳記作品?與其列出十條“鑒別指南”,不如簡述為一條:平庸的傳記竭力讓卓越不凡的傳主進入普通人的經驗范圍和理解力半徑,通過尋求簡單化的解釋來俘獲人心,因此平庸的傳記中也不乏好看的。而優(yōu)秀的傳記作品要做的,恰恰相反:它讓普通人竭力接近和探索一種生命的復雜性,在經受智力挑戰(zhàn)的同時,仍能享受閱讀的愉悅。萊納·施塔赫做到了后者。
若能在進入卡夫卡的生活世界和心靈世界前,先讀一讀施塔赫給撰寫的導言,也許你會被這位傳記作家和卡夫卡研究者的雄心與謀略、熱情與深情所觸動?!懊鎸ǚ蚩ǎ帽3种t虛,為他作傳,就得做好失敗的心理準備”, 施塔赫在導言中寫道,這是背水一戰(zhàn)的決心。尤其面對卡夫卡精確的語言藝術,即便是技藝再嫻熟的傳記作者都會對自己的語言水準產生懷疑??ǚ蚩ǖ恼Z言是被一顆時刻警醒著的大腦高度控制的語言,施塔赫將之比喻為“一把燒紅的能刺穿石頭的解剖刀”。為卡夫卡立傳,他自己至少也得有一把鋒利的語言之劍,才能鼓起勇氣與卡夫卡對陣?!皞饔涀髡邉e無選擇,只能拿起同樣的語言工具,使用同樣的語言手段,來講述卡夫卡的自我發(fā)展?!?與其說這是一種自我鞭策,不如說是施塔赫特意展現(xiàn)給讀者的自信。
然而在洋洋灑灑上萬字導言后,施塔赫突然來了一個卡夫卡式的收尾:“那個陌生的生命體總是躲著我們,就像黃昏時分的某個動物突然出現(xiàn)在林子邊上,又瞬間消失。沒有一個‘方法’的陷阱可以幫助我們捕獲他,而‘學術’的籠子仍然是空的。那么,我們做了那么多努力,究竟得到了什么?弗朗茨·卡夫卡的真實生活嗎?——當然不是,但是,對它轉瞬即逝的一瞥,或者一次漫長的注視,應該是可能的?!?這是一位傳記作家在全力付出之后的全身而退——一種高明的保全術。鐫刻一個作家的生命雕像,無論如何用心,也總有不及、未竟或失真之處。施塔赫清醒地認識到,為他人作傳,本質上是一個烏托邦的夢想。傳記作家在不可能中創(chuàng)造著可能,為的是引領我們向一個不凡的生命靠攏。
文/黃雪媛
編輯/張進
校對/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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