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直播賣發(fā)光玩具的鄭留平。受訪者供圖

什么紅就賣什么

北下朱村村主任金景喜回憶，以前北下朱曾發(fā)展過年畫掛歷、工量刃具等產業(yè)，但都走向衰落。2010年，北下朱完成舊城改造，新蓋了99棟房子，同時引進了物流產業(yè)，于是周邊聚集了一批賣尾貨的商戶。

2015年前后，微商興起。賣尾貨的商戶紛紛開始做微商，2017年4月，世界微商大會在北下朱舉行，吸引了不少采購商到這里駐扎。

2018年，直播帶貨開始取代微商。在北下朱，一些微商直接變成了供應鏈商家，他們以低廉的價格從廠家購貨，然后由網紅主播帶貨售賣。

網紅賣的是爆款，他們倒騰的也是爆款。通常，一撥爆款的熱度持續(xù)兩三個月，“沒有品類之分，什么紅就賣什么?！?/p>

24歲的女孩雙雙是北下朱的一位供應鏈商家。從去年年底起，雙雙依次賣過鮮花、酒精、口罩，最后到頭盔。3月底，一天能賣300多萬個口罩，20萬瓶酒精。

雙雙最高一個月賺了一百多萬?！拔业暮匣锶速嵙藘蓚€奔馳車，加起來四五百萬?！?/p>

在爆款產品的市場上，反而沒有什么惡性競爭的情況。雙雙說，“所有的商家都忙著搞貨源，市場遠遠供不應求?！?/p>

北下朱村直播賣化妝品的店主。新京報記者 王昱倩攝

北下朱的一家“精品圍巾帽子店”被稱作網紅爆款誕生地。店鋪主播阿利單月賣出過20萬頂“卷卷帽”。

為了把一頂帽子炒成爆款，阿利設計了一個視頻。她找人扮成老人，慢騰騰地過馬路，然后沖過來一個年輕人，二話不說背著老人，過了馬路。

視頻上了熱門，年輕人戴的帽子也成了爆款。阿利馬上掛上帽子的鏈接，開直播向粉絲賣帽子，一天賣了幾千頂。

爆款帽子一誕生，北下朱所有賣帽子的店也都聞風而動，賣同一款帽子。

“這里的商業(yè)信息傳遞得特別快?！薄靶堑舷壬睂π戮﹫笥浾哒f，“即使你不是第一個嗅到商機的，總是跟著別人做爆款，比如頭盔火爆了，那么也跟風對接廠家和貨源，盡管比別人少賺一點，也能生活富余。北下朱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不一樣的。你無法想象，明天會是什么樣子的?！?/p>

鄭留平說，在北下朱，人們最敏感的是錢的聲音。有的人喜歡聽“嘀、嘀、嘀”，打印機往外出訂單的聲音，也有人喜歡聽撕膠帶的聲音。誰家在打包發(fā)貨，膠帶從早上撕到晚上，有的甚至到半夜，生意一定是好的不得了。

網紅孵化班

5月29日上午9時，距離北下朱不足1公里的5G直播大樓，一家名叫耀視紀電商學院的課堂上，50多位學員正在上“如何用抖音拍攝剪輯短視頻”的課程。

江西人劉罡是這所電商學院的“校長”。他告訴新京報記者，學院成立不到兩個月，已經辦了11期訓練班?！皞鹘y(tǒng)的老師不可能教怎么漲粉、賣貨，所以我們從社會上挖掘了各個電商平臺的達人。像我們這樣的學校，別的城市也很難看得到?！?/p>

耀視紀電商學員正在上課。新京報記者王昱倩攝

“你是拿抖音來玩的，別人是用來賺錢的。玩和專業(yè)是兩碼事，我們就是讓他們更專業(yè)。也許以后的直播員，就是現(xiàn)在的營銷員。”

來上課的學員，既有帶著兩個寶寶來義烏創(chuàng)業(yè)的寶媽、開工廠的老板，還有想轉型的早教幼師、學習直播帶貨的河南農民等。

“希望未來和同學們在大熱門上相見?！币晃荒袑W員說，“今年是直播帶貨的大風口，我住在蘇州，店在溫州，廠在廣州?！?/p>

課程持續(xù)7天，分為體驗課、初中高級班與私教班，費用是1980元。這天的課上的是理論，講師教的內容是“為什么要玩抖音”、“怎么快速上熱門”、“哪些是優(yōu)質視頻”、“抖音的變現(xiàn)方式”……

“有個學員拍攝的短視頻，下午4點上了熱門，立即掛上商品開始直播，播到次日上午10點多，賣了8000件賺了十幾萬?！泵硷w色舞的女講師說道，“也有的學員為了養(yǎng)號，管理幾十部手機，一個號賣幾千塊錢很正?！?/p>

另一間教室正在上私教課，屋子被窗簾遮擋得嚴嚴實實。講師周美德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大叔，正在教學員美顏、打燈、出鏡、直播話術、人設打造等技巧，“美顏不要太過度，你交的短視頻作業(yè)，臉拍成了一張白紙，簡直像吸血鬼……”

周美德架起一部手機演示道，“面對鏡頭時，切忌用跟領導匯報工作的語氣。你們要把粉絲當成一個小孩，耐心地教他、喂養(yǎng)他。比如，‘嗨，寶寶們！今天給大家分享一下雞蛋妙招?！@就自然多了。”

最近，鄭留平很少再做直播了。他變身創(chuàng)業(yè)導師，給新來的小白創(chuàng)業(yè)者講課，內容一般是成功史?！拔医洺λ麄冋f，義烏不是滿地金磚的。每個行業(yè)都是二八定律，20%的人做得好，80%的人做得不好?！?/p>

除了民間培訓機構，當?shù)卣查_始對帶貨主播進行規(guī)范和引導。

“我們管公司，公司管網紅?！?北下朱村所屬的振興社區(qū)主任樓春說，“我們擬定了‘關愛網紅十條’、‘網紅公約十條’，包括入行宣誓等，每一批新進來的主播都要遵守這個流程?！?/p>

義烏市政府和一家工商職業(yè)技術學院創(chuàng)辦了訓練班，組織學員參加直播人員從業(yè)證考試，考核通過者可獲人社部門頒發(fā)的電商直播專項職業(yè)能力證書?！耙院竽阋プ鲋鞑?，各個平臺就要規(guī)范，沒有資格證就不讓你上?！币幻嘤栘撠熑苏f。

所有人都在賭

如今，房租上漲得太離譜，是村主任金景喜最頭痛的事。

“這里已經是一鋪難求?！苯鹁跋舱f，“今天又有幾個外地商人，追在我后面要房子。我說，真的沒有房子?！?/p>

金景喜說，北下朱的1200間店面早已飽和。也有的商戶為了得到店面，想盡辦法撬走原來的商戶，硬是把房租抬了起來。

金景喜告訴記者，北下朱的房租上漲是從2018年開始的。那時，北下朱的商鋪全部租出，已經沒有空余的了。想來駐扎的商人，盯著誰家的租期快到了，便去和房東談價格，有的人愿意多掏五六萬塊，硬是把原有的商戶撬走了?！胺孔鈴脑瓉淼囊荒?萬多，被抬到了如今的10多萬，幾乎是周邊村的兩倍?！?/p>

金景喜說，每次開村民代表大會，首項議程就是村干部勸導村民不要擅自漲房租?！按蟛糠执迕穸贾С?，但也有的房東只看眼前利益。有時候我們真的無能為力?！?/p>

“房租亂漲不一定都是房東的原因，商戶也有原因。故意抬價的商戶，有些人不是來做生意的，而是病急亂投醫(yī)?！绷x烏市社交電商協(xié)會常務副會長、秘書長俞寒冰說，“從另一個角度講，房租每年都在離譜地上漲，商戶們第一年經銷賺來的錢，原本打算明年創(chuàng)建自己的品牌，結果全被房東拿走了?！?/p>

互聯(lián)網分析師劉焱飛曾在北下朱調研半個多月。劉焱飛發(fā)現(xiàn)，李佳琦和薇婭賣的東西，過不了幾天，就能在北下朱找到，而且價格更低。

“在任何一家店，網紅主播都能湊齊10到 20款網紅產品。他們想找的，無非是‘最新的概念’，北下朱能滿足他們?！?/p>

正在直播賣貨的店主。新京報記者王昱倩攝

劉焱飛認為，大家都在做爆款，所有人都是在做錢的生意，快進快出，跟貨沒有太大關系，沒有人打算打持久戰(zhàn)。

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冒險家的生意，所有人都在賭，風險很大?！澳悴恢滥膫€東西能賣火，跟隨就很重要。就像一陣風起、一陣風落，說沒就沒了?！?/p>

劉焱飛曾遇到一個小伙子，當時看中一款流行的發(fā)光玩具，在工廠投了50萬做貨。但這款玩具的熱度很快沒了，貨砸到手里，賠了30多萬。

這個新業(yè)態(tài)的發(fā)展速度太快了

跟風做爆款、一切向逐利心態(tài)看齊，這樣的現(xiàn)象令北下朱的基層官員憂心忡忡。

北下朱村所屬的振興社區(qū)主任樓春說，在扶持優(yōu)秀原創(chuàng)電商品牌方面，他們想了很多辦法。比如，通過政府資源，幫助優(yōu)秀的自創(chuàng)品牌拿到義烏小商品博覽會的展位；把村文化禮堂改造成新品發(fā)布廳、商務會場，建立“風向研究所”等。

“直播帶貨是一個新興的行業(yè)，大家都很擔心前景。我們請一些大咖來講講，哪些政策要出臺?！?/p>

北下朱正在直播賣貨的主播。新京報記者王昱倩攝

福田街道黨工委委員黃琦也認為，許多店鋪跟風淘寶爆款，難以在網紅商品中占領制高點。

“任何一個產業(yè)，一路走來肯定有一些陣痛?！秉S琦說，“義烏的模式是，政府就像店小二，我們看到了這個自發(fā)形成的市場的活力和前途，有責任正確地引導和規(guī)范它，讓它健康地走下去。說實話，這個新業(yè)態(tài)的發(fā)展速度太快了，很多工作我們還處在一個起步和運作的階段，邊走邊試?！?/p>

“沒有說我北下朱出來的東西，全國一下子風靡，形成振臂一呼的效應。當然，這可能與北下朱的小網紅多，500萬粉絲以上的大網紅少有關?！?/p>

黃琦說，人才流失是北下朱的另一個痛點。來北下朱創(chuàng)業(yè)起步的帶貨主播，一旦有了影響力，馬上跳槽到杭州、上海、廣州等大城市?！胺趸粋€就走一個。”

坐擁750萬粉絲的安若溪曾在北下朱搞過幾次直播，幾乎次次都賣斷貨。但是沒過多久，安若溪團隊就離開了北下朱，去往廣州發(fā)展。

“我們給市里提過建議，例如，作為營銷人才的一線網紅主播，能否進入招才計劃。另外，我們也正在與一些大學合作建立創(chuàng)業(yè)基地?！秉S琦說，“作為‘直播第一村’要想實至名歸，肯定要成為行業(yè)的引領和策源地，這就靠高端人才?！?/p>

談及北下朱的未來，黃琦和樓春都認為，未來肯定要高標準謀劃電商小鎮(zhèn)。

“北下朱已經飽和了，那么我們將孵化基地培訓、餐飲休閑住宿等配套產業(yè)向周邊的東傅宅村等拓展?，F(xiàn)在他們的很多店面規(guī)模也還不錯?！秉S琦說。

樓春說，未來按照網紅小鎮(zhèn)的概念，他們還想在北下朱打造一條“星光大道”。“也許會吸引很多人千里迢迢過來打卡?！?/p>

在他們的設想里，村委會可以成立一家運營公司，設立廣告位，和一些平臺公司談融資，興許未來還有上市的機會?！斑@樣很多項目就有資金運轉起來?！?/p>

“星迪先生” 們并不了解基層官員的憂慮。在他們看來，誰能抓住風口誰就賺錢。幾天前，“星迪先生”又和朋友們成立了“義烏新地攤經濟研究院”。

夜色中，淋著大雨，他和4個朋友站在“北下朱電商小鎮(zhèn)”的招牌前，捏著皺皺巴巴的宣傳單大喊，“我們整合了1000多家地攤產品廠家，為地攤人服務?！?/p>

文 新京報記者 王昱倩 實習生 杜萌 張逸凡

編輯 胡杰 校對 李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