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窗外下著不緊不慢的雨,我和朋友在一家茶館里聊天,不知怎的她聊起了她的祖母。她說她的祖母非常節(jié)儉。從小到大,她記得祖母只有七雙鞋:兩雙厚棉鞋冬天里穿,兩雙厚布鞋春秋天穿,兩雙薄布鞋夏天里穿,還有一雙是桐油油過的高幫鞋,專門雨雪天里穿。小時候,若是放學早,她就負責燒火。只要灶里的火苗躥到了灶外,就會挨奶奶的罵,讓她把火壓到灶里去,說火焰撲棱出來就是浪費。
“她去世快二十年了?!彼f。
“要是她還活著,知道我們這么花著百把塊錢在外面買水說閑話,肯定會生氣的吧?”
“肯定的,”朋友笑了,“她是那種在農村大小便的時候去自家地里,在城市大小便的時候去公廁的人。”
我們一起笑了。我想起了我的祖母?!@表述不準確。也許還是用她自己的話來形容才最為貼切:“不用想,也忘不掉。釘子進了墻,銹也銹到里頭了?!?/p>
我的祖母王蘭英,一九二零年生于豫北一個名叫焦作的小城。焦作盛產煤,那時候便有很多有本事的人私營煤窯。我曾祖父在一個大煤窯當賬房先生,家里的日子便很過得去。一個偶然的機會,曾祖父認識了祖母的父親,便許下了媒約。祖母十六歲那年,嫁到了焦作城南十里之外的楊莊。楊莊這個村落由此成為我最詳細的籍貫地址,也成為祖母最終的葬身之地。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她病逝在這里。
2
我一共四個兄弟姊妹,性別排序是:男,女,男,女。大名依次是小強小麗小杰小讓;家常稱呼是大寶,大妞,二寶,二妞。我就是二妞李小讓?!靶∽尅边@個名字雖是最一般不過的,卻是四個孩子里唯一花了錢的。因為命硬。鄉(xiāng)間說法:命有軟硬之分。生在初一十五的人命夠硬,但最硬的是生在二十?!俺跻皇宀凰阌玻蕉菜漆?。”我生于陰歷七月二十,命就硬得似釘了。為了讓我這“釘”軟一些,媽媽說,我生下來的當天奶奶便請了個風水先生給我看了看,風水先生說最簡便的做法就是在名字上做個手腳,好給老天爺打個馬虎眼兒,讓他饒過我這個孽障,從此逢兇化吉,遇難呈祥。于是就給我取了“讓”字。在我們方言里,“讓”不僅有避讓的意思,還有柔軟的意思。
“花了五毛錢呢?!蹦棠陶f,“夠買兩斤雞蛋的了。”
“你又不是為了我好。還不是怕我妨了誰克了誰!”
這么說話的時候我已經上了小學,和她頂嘴早成了家常便飯。這頂嘴不是撒嬌撒癡的那種,而是真真的水火不容。因為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當然,身為弱勢,我的選擇是被動的:她先不喜歡我,我也只好不喜歡她。
親人之間的不喜歡是很奇怪的一種感覺。因為在一個屋檐下,再不喜歡也得經??匆姡宰匀欢粫幸环N溫暖。尤其是大風大雨的夜,我和她一起躺在西里間。雖然各睡一張床,然而聽著她的呼吸,就覺得踏實,安恬。但又因為確實不喜歡,這低凹的溫暖中就又有一種高凸的冷漠。在人口眾多川流不息的白天,那種冷漠引起的嫌惡,幾乎讓我們不能對視。
從一開始有記憶起,就知道她是不喜歡我的。有句俗語:“老大嬌,老末嬌,就是別生半中腰?!钡?,作為老末的我卻沒有得到過她的半點嬌寵。她是家里的慈禧太后,她不嬌寵,爸爸媽媽也就不會嬌寵—就是想嬌寵也沒時間,爸爸在焦作礦務局上班,媽媽是村小的民辦教師,都忙著呢。
因為不被喜歡,小心眼兒里就很記仇。而她讓我記仇的細節(jié)簡直是俯拾皆是。比如她常睡的那張水曲柳木黃漆大床。那張床是清朝電視劇里常見的那種大木床,四周鑲著木圍板,木板上雕著牡丹、荷花、秋菊、冬梅四季花式。另有高高的木頂,頂上同樣有花式。床頭和床尾還各嵌著一個放鞋子的暗柜,幾乎是我家最華麗的家具。我非常向往那張大床,卻始終沒有在上面睡的機會。她只帶二哥一起睡那張大床。和二哥只間隔三歲,在這張床的待遇上卻如此懸殊,我很不平,一天晚上,便先斬后奏,好好地洗了腳,早早地爬了上去。她一看見就著了急,把被子一掀,厲聲道:“下來!”
我縮在床角,說:“我占不了什么地方的,奶奶?!?/p>
“那也不中!”
“我只和你睡一次?!?/p>
“不中!”
她是那么堅決。被她如此堅決地排斥,對自尊心是一種很大的傷害。我哭了。她去拽我,我抓著床欄,堅持著,死活不下。她實在沒有辦法,就抱著二哥睡到了我的小床上。那一晚,我就一個人孤零零地占著那張大床。我是在哭中睡去的,清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接著哭。
她毫不掩飾自己對男孩子的喜愛。誰家生了兒子,她就說:“添人了。”若是生了女兒,她就說:“是個閨女?!眱鹤邮侨耍|女就只是閨女。閨女不是人。當然,如果哪家娶了媳婦,她也會說:“進人了?!薄@一家的閨女成了那一家的媳婦,才算是人。因此,自己家的閨女只有到了別人家當媳婦才算人,在自己家是不算人的。這個理兒,她認得真真兒的。每次過小年的時候看她給灶王爺上供,我聽得最多的就是那一套:“……您老好話多說,賴話少言。有句要緊話可得給送子娘娘傳,讓她多給騎馬射箭的,少給穿針引線的?!彬T馬射箭的,就是男孩。穿針引線的,就是女孩。在她的意識里,兒子再多也不多,閨女呢,就是一門兒貼心的親戚,有事沒事走動走動,百年升天腳蹬蓮花的時候有這把手給自己梳頭凈面,就夠了。因此再多一個就是多余—我就是最典型的多余。她原本指望我是個男孩子的,我的來臨讓她失望透頂:一個不爭氣的女孩身子,不僅占了男孩的名額,還占了個男孩子的秉性,且命那么硬。她怎么能夠待見我?
做錯了事,她對男孩和女孩的態(tài)度也是迥然不同的。要是大哥和二哥做錯了事,她一句重話也不許爸爸媽媽說,且理由充分:飯前不許說,因為快吃飯了。飯時不許說,因為正在吃飯。飯后不許說,因為剛剛吃過飯。剛放學不許說,因為要做作業(yè)。睡覺前不許說,因為要睡覺……但對女孩,什么時候打罵都無關緊要。她就常在飯桌上教訓我的左撇子。我自會拿筷子以來就是個左撇子,干什么都喜歡用左手。平時她看不見就算了,只要一坐到飯桌上,她就開始管教我。怕我影響大哥二哥和姐姐吃飯,把我從這個桌角攆到那個桌角,又從那個桌角攆到這個桌角,總之怎么看我都不順眼,我坐到哪里都礙事兒。最后通常還是得她坐到我的左邊。當我終于坐定,開始吃飯,她的另一項程序就開始了。
“啪!”她的筷子敲到了我左手背的指關節(jié)上。生疼生疼。
“換手!”她說,“叫你改,你就不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不會?!?/p>
“不會就學。別的不學這個也得學!”
知道再和她犟下去菜就被哥哥姐姐們夾完了,我就只好換過來。我嘟著嘴巴,用右手生疏地夾起一片冬瓜,冬瓜無聲無息地落在飯桌上。我又艱難地夾起一根南瓜絲,還是落在了飯桌上。當我終于把一根最粗的蘿卜條成功地夾到嘴邊時,蘿卜條卻突然落在了粥碗里,粥汁兒濺到了我的臉上和衣服上,引得哥哥姐姐們一陣嬉笑。
“不管用哪只手吃飯,吃到嘴里就中了,什么要緊?!眿寢尳K于說話了。
“那怎么會一樣?將來怎么找婆家?”
“我長大就不找婆家?!蔽疫B忙說。
“不找婆家?娘家還養(yǎng)你一輩子哩。還給你扎個老閨女墳哩。”
“我自己養(yǎng)活自己,不要你們養(yǎng)?!?/p>
“不要我們養(yǎng),你自己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自己給自己喂奶長這么大?”
她開始不講邏輯,我知道無力和她抗爭下去,只好不作聲。
下一次,依然如此,我就換個花樣回應她:“不用你操心,我不會嫁個也是左撇子的人?我不信這世上只我一個人是左撇子!”
她被氣笑了:“這么小的閨女就說找婆家,不知道羞!”
“是你先說的。”
“哦,是我先說的。咦—還就我能先說,你還就不能說?!彼靡庋笱?。
“姊妹四個里頭,就你的相貌極肖她,還就你和她不對路?!眿寢尯芗{悶,“怪哩?!?/p>
3
后來聽她和姐姐聊天我才知道,她小時候娘家的家境很好,那時我們李家的光景雖然不錯,和她王家卻是絕不能比的。他們大家族枝枝杈杈四五輩共有四五十口人,男人多,家里還雇有十幾個長工,女人們便不用下地,只是輪流在家做飯。她們這一茬女孩子有八九個,從小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是學做女紅和廚藝。家里開著方圓十幾里最大的磨坊和粉坊,養(yǎng)著五六頭大牲口和幾十頭豬。農閑的時候,磨房磨面,粉坊出粉條,牲口們都派上了用場,豬也有了下腳料吃,豬糞再起了去壯地,一樣也不耽擱。到了趕集的日子,她們的爺爺會駕著馬車,帶她們去逛一圈,買些花布,頭繩,再給她們每人買個燒餅和一碗羊雜碎。家里哪位堂哥娶了新媳婦,她們會瞞著長輩們偷偷地去聽房,當然也常常被發(fā)現(xiàn)。一聽見爺爺的咳嗽聲,她們就會作鳥獸散,有一次,她撒丫子跑的時候,被一塊磚頭絆倒,磕了碗大的一片黑青。
嫁過來的時候,因為知道婆家這邊不如娘家,怕姑娘受苦,她的嫁妝就格外豐厚:帶鏡子和小抽屜的臉盆架,雕花的衣架,紅漆四屜的首飾盒,一張八仙桌,一對太師椅,兩個帶鞋柜的大樟木箱子,八床緞子面棉被……還有那張水曲柳的黃漆木床。
“一共有二十抬呢?!彼f。那時候的嫁妝是論“抬”的。小件的兩個人抬一樣,大件的四個人抬一樣。能有二十抬,確實很有規(guī)模。
說到興起,她就會打開樟木箱子,給姐姐看她新婚時的紅棉褲。隔著幾十年的光陰,棉褲的顏色依然很鮮艷。大紅底兒上起著淡藍色的小花,既喜慶,又沉靜。還有她的首飾。“文革”時被破四舊的人搶走了許多,不過她還是偷偷地保留了一些。她打開一層層的紅布包,給姐姐看:兩只長長的鳳頭銀釵,因為時日久遠,銀都灰暗了。她說原本還有一對雕龍畫鳳的銀鐲子,三年困難時期,她響應國家號召向災區(qū)捐獻物資,狠狠心把那對鐲子捐了。后來發(fā)現(xiàn)戴在了一名村干部的女兒手上。
“我把她叫到咱家,哄她洗手吃饃,又把鐲子拿了回來。他們到底理虧,沒敢朝我再要?!?/p>
“那鐲子呢?”
“賣了,換了二十斤黃豆?!?/p>
她生爸爸的時候,娘家人給她慶滿月送的銀鎖,每一把都有三兩重,一尺長,都配著繁繁瑣瑣的銀鈴和胖胖的小銀人兒。她說原先一共有七把,破四舊時,被搶走了四把,就只剩下了三把,后來大哥和二哥生孩子,生的都是兒子,她就一家給了一把。姐姐生的是女兒,她就沒給。
“你再生,要生出來兒子我就給你。”她對姐姐說,又把臉轉向我,“看你們誰有本事先生出兒子。遲早是你們的。”
“得了吧。我不要?!蔽业溃懊髦牢易钚?,結婚最晚。根本就是存心不給我?!?/p>
“你說得沒錯,不是給你的,是給我重外孫子的?!彼中⌒囊硪淼毓饋?,“你們要是都生了兒子,就把這個鎖回回爐,做兩個小的,一人一個?!?/p>
偶爾,她也會跟姐姐聊起祖父。
“我比人家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彼f,她總用“人家”這個詞來代指祖父?!拔疫^門不多時,就亂了,煤窯廠子都關了,你太爺爺就回家閑了,家里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啥金磚?銀磚也沒抱上,抱的都是土坷垃。”
“人家話不多。”
“就見過一面,連人家的臉都沒敢看清,就嫁給人家了。那時候嫁人,誰不是暈著頭嫁呢?”
“和人家過了三年,哪年都沒空肚子,前兩個都是四六風??上У?,都是男孩兒呢。剛生下來的時候還好好兒的,都是在第六天頭上死了,要是早知道把剪刀在火上烤烤再剪臍帶就中,哪兒會只剩下你爸爸一個人?”
后來,“人家”當兵走了。
“八路軍過來的時候,人家上了掃盲班,學認字。人家腦子靈,學得快……不過,世上的事誰說得準呢?要是笨點兒,說不定也不會跟著隊伍走,現(xiàn)在還能活著呢?!?/p>
“哪個人傻了想去當兵?隊伍來了,不當不行了?!彼敛谎陲椬娓府敃r的思想落后,“就是不跟著這幫人走,還有國民黨呢,還有雜牌軍呢,哪幫人都饒不了。還有老日呢?!崩先?,就是日本鬼子。
“老日開始不殺人的。進屋見了咱家供的菩薩,就趕忙跪下磕頭??匆娦『⒆舆€給糖吃,后來就不中了,見人就殺。還把周歲大的孩子挑到刺刀尖兒上耍,那哪還能叫人?”
老日來的時候,她的臉上都是抹著鍋灰的。
“人家”打徐州的時候,她去看他,要過黃河,黃河上的橋散了,只剩下了個鐵架子。白天不敢過,只能晚上過。她就帶著爸爸,一步一步地踩過了那條漫長的鐵架子,過了黃河。
“月亮可白。就是黃河水在腳底下,嘩啦啦地嚇人?!?/p>
“人家那時候已經有通訊員了,部隊上的人對我們可好。吃得也可好,可飽。住了兩天,我們就回來了。家屬不能多住,看看就中了?!?/p>
那次探親回來,她又懷了孕,生下了一個女兒。女兒白白胖胖,面如滿月,特別愛笑。但是,一次,一個街坊舉起孩子逗著玩的時候,失手摔到了地上。第二天,這個孩子就夭折了。才五個月。
講這件事時,我和她坐在大門樓下。那個街坊正緩緩走過,還和她打著招呼。
“歇著呢?”
“歇著呢?!彼秃蜌鈿獾卮饝?/p>
“不要理他!”我氣惱她無原則的大度。
“那還能怎么著?賬哪能算得那么清?他也不是蓄心的?!彼龂@氣,“死了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得活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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