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遍存在對墨西哥和拉丁美洲的刻板印象。

在這種印象下，落后、野蠻、暴力勾勒出人們腦海中墨西哥與整個拉美的大致畫面，毒品、犯罪成為這片土地代名詞?；钤谄娭碌哪鞲缛艘蚕萑氲阶员爸?，下層階級被放任自流，成為“混混”。中產(chǎn)階級及以上迫不及待地與下層階級撇開關(guān)系，自證清白。

作為“拉美思想譯叢”的第一本書，墨西哥思想家、作家薩穆埃爾·拉莫斯的《面具與烏托邦》為讀者坦誠、深入、精準地剖析了墨西哥人的心理。

正如“拉美思想譯叢”主編騰威所言，長久以來，當我們說起外國哲學、思想或理論時，大家一般想到的都是歐陸或英美的巨匠與杰作。隨著這套“拉美思想譯叢”的不斷推進，一個更清晰、完整的拉美思想知識譜系將逐漸向我們展開。我們期待，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拉美文學熱”之后，國內(nèi)能掀起“拉美思想熱”，從而為思考當下的全球危機吸收別樣的思想營養(yǎng)。

《面具與烏托邦》

[墨西哥] 薩穆埃爾·拉莫斯 著

艾青 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 · 光啟書局 出版2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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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人心理解析

撰文：[墨西哥] 薩穆埃爾·拉莫斯

翻譯：艾青

“一個人可以承受多少真理？”當本章結(jié)束時，我們腦子里閃現(xiàn)出尼采的這個問題，所以先給讀者預告一下，本章將實事求是地、冷靜地展示我們所理解的墨西哥人心理。我們并非想要從中得出令墨西哥人沮喪的結(jié)論，因為我們沒要讓墨西哥人對現(xiàn)在的性格負責，那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歷史命運的結(jié)果。要是感覺自己確有如下性格，的確不值得稱道，所幸的是，那是可以改變的，就像換身衣服一樣，因為那不過是借來的性格，戴著它像戴面具一樣掩蓋真實的自我，就沒什么不光彩的了。所以那不是自我貶損，我們談論不悅的事情也不是為了“挑釁因循守舊之人”。

我們早先就知道，如果公之于眾沒有任何斬獲，人類思想的某些方面則不該大白于天下。但是就墨西哥人的情況而言，他們的性格已經(jīng)違背了命運，再選擇無視就有失偏頗了。認識該性格是改變它的唯一方法。事實比活在欺騙中更有益于身心健康。請注意，我們的論述不僅限于描述墨西哥人性格里的典型特征，我們要深入探究隱藏的根源，從而了解如何改變我們的思想。

我們此番目的不是惡意批評墨西哥人；任何墨西哥人都有權(quán)分析自己的思想，自由發(fā)表見解，只要他認為這些觀點不管正面與否都有利于他人，可以幫助他人認識到內(nèi)心有股神秘力量，如果不及時察覺，足以毀掉他們的生活。受不了批評的人認為只要不是贊揚就是跟他們有仇，但其實頻繁的表揚才是真正和他們作對，有害無益。

我們被認為種族低劣，但據(jù)我們所知，沒有人能系統(tǒng)地論證這一觀點，解釋我們的性格。我們此番將首次運用阿德勒的心理學方法研究墨西哥人。我們需要首先認定所有急于肯定自我的人都有一種自卑情結(jié)；他們對所有彰顯權(quán)力的事物都充滿興趣，極度渴望占統(tǒng)治地位，爭做第一。阿得勒認為自卑感產(chǎn)生于幼時，當個體意識到自身力量和父母相比無足輕重的時候。墨西哥建國時，面對文明世界就像幼童面對長輩一樣。一個成熟的文明已占主導地位，而墨西哥才剛剛登上歷史舞臺，懵懵懂懂。這種不利形勢導致了自卑感，征服、混血、過于廣袤的大自然又加劇了這種情感。但是這種情感隱藏在墨西哥性格里，直到上世紀前葉的獨立戰(zhàn)爭才得以顯現(xiàn)。

墨西哥獨立紀念碑

我們沒必要羅列證據(jù)支持該論斷。倘若讀者著實感興趣，又認同此觀點，他自己就會發(fā)現(xiàn)佐證。在描繪墨西哥的生活軼事之前，我們想先了解個體是如何思考的，他們慣常的反應有哪些，出于怎樣的動機。

讀者沒有理由被這些話所冒犯，因為這些論述并沒有說墨西哥人低劣，而是說他們自覺低劣，二者截然不同。雖然在一些個案里自卑感確實昭示了有機或心理的缺陷，但是對于大多數(shù)墨西哥人來說那是集體幻想，產(chǎn)生幻想的原因是按照發(fā)達國家的過高標準去衡量了他們。所以希望讀者能心平氣和地了解我們的觀點。說了這么多，如果讀者還是覺得受到了傷害，那我們誠摯地道歉，但也足以證明我們美洲國家確實就是像蓋沙令說的那么“多愁善感”；讀者的厭惡之情恰好完美地證明了我們的觀點。

***

“混混”

為了發(fā)現(xiàn)墨西哥人根本的精神動力，就有必要考察他們重要的集體行為。柏拉圖認為政府是個人擴大了的鏡像。接下來我們將揭示，墨西哥人的個人生活和公共生活其實是一樣的。

墨西哥人的心理是為了掩飾自卑才產(chǎn)生的結(jié)果。本書開篇就已經(jīng)論述過墨西哥人為了掩蓋自卑感而制造外部世界的假象，進而肯定自我價值。墨西哥人在本國效仿歐洲文明模式，從而感到他們和歐洲人的價值是一樣的，并在城市里形成特權(quán)階級，自詡高于所有生活在文明之外的墨西哥人。但是這個虛構(gòu)的進程并不止步于外部事物，也不滿足于重塑自卑感造成的失衡心理。它同樣適用于個人，因為個體虛構(gòu)出一個對自我的錯誤認知。所以現(xiàn)在討論的主題就是個體層面的墨西哥人心理分析。

為了了解墨西哥人的思想機制，我們將考察一個社會群體，在那里所有的行為都被放大了，我們可以清晰地探查到思想的軌跡。最好的研究案例就是墨西哥的“混混”，因為他們是國民性最基本、完整的表達。我們不去討論他們怪異的外表，因為大眾戲劇、小說和繪畫已經(jīng)將其表現(xiàn)得不勝其煩了。我們只探究其內(nèi)部，看看是什么決定了他們的性格。他們的名字精確地定義了其性格。他們是將靈魂暴露在外的個體，對其隱私?jīng)]有絲毫藏匿。他們厚顏無恥地炫耀他人試圖掩蓋的原始沖動?！盎旎臁睂儆谧畋傲拥纳鐣游?，代表了大城市里的人類渣滓。經(jīng)濟上，他們比無產(chǎn)階級還一無所有，而智力上，就是個原始生物。他們在生活里四處碰壁，報之以惡狠狠的怨恨。他們是危險的爆炸品，點火就著。這種爆炸表現(xiàn)在言語上，他們用粗鄙、好斗的語言來肯定自我。他們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黑話，遁辭隱義。他們是紙老虎，外強中干、虛張聲勢。對真實生活進行虛張徒勞的報復?，F(xiàn)實的不如意掙扎著浮出意識層面，但潛意識里另一作用力將其阻止，并盡可能地貶低個人價值。他們激烈地回應所有貶低他們價值的外部現(xiàn)實，強調(diào)被壓抑的自我。所以他們暴燥易怒，動不動就翻臉?！盎旎臁睂め呑淌虏皇桥c人為敵，而是為了釋放被壓抑的“自我”。他們需要尋找一個支點恢復自信，但由于被剝奪了所有真實的價值，他們就代之以虛假的價值。就好像一個遇難者一無所有，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塊救生板：陽剛之氣?！盎旎臁边@個詞充滿性暗示，將性器官作為男子氣概的象征，表現(xiàn)了雄性的執(zhí)念。他們進行言語攻擊時，把對手想象成女性，而自己是男性，從而確立自身的優(yōu)越感。

墨西哥街頭，一輛被點燃的公共汽車

我們想舉例說明，可惜“混混”的語言過于粗鄙，以至于無法記錄下很多代表性語言。但我們還是不能忽略一些典型表達。請讀者不要誤會，我們引用墨西哥人在親密交談時的言語，因為心理學家從粗鄙中可以發(fā)現(xiàn)高尚的東西。如果我們?yōu)榱怂^的語言上的體面而忽視了有價值的研究材料，那才是不可原諒的，就好像一個化學家拒絕分析有異味的物質(zhì)一樣。

雖然墨西哥的“混混”十分不幸，但他們自我安慰，向全世界宣告他們有“很多球”（他們這樣稱呼睪丸）。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這個器官不僅有性能力，還包含了人類的各種潛能。對于“混混”來說，一個人無論在何時何地取得勝利，都是因為有“很多球”。我們再舉一個例子：“我是你老子”，這顯然是在確立主導權(quán)。在我們的父系社會里，父親對于所有人來說肯定都是權(quán)力的象征。請注意“混混”們的雄性執(zhí)念不同于雄性崇拜，后者的根本是生殖力和永生。而雄性對“混混”而言就是權(quán)力。由此衍生出了一個對于男性很可憐的看法。按照這種觀點，既然男性沒有什么實質(zhì)內(nèi)容，他就得用自己唯一的價值——雄性，來填補空白。對于男人的這種普遍看法已經(jīng)變成了所有墨西哥人可怕的偏見。和外國的文明人一比較，空虛凸顯出來，他們就這樣自我安慰說：“歐洲人有科學、藝術(shù)、技術(shù)等等；我們什么都沒有，但是……我們特別爺們兒。”這里的爺們兒按動物學定義，是指具有全部動物特性的男性。喜歡吹牛皮的墨西哥人認為這個能力表現(xiàn)為勇氣。殊不知這種勇氣不過是煙幕！

所以我們不能被外表欺騙。“混混”既不強壯也不勇敢。他表現(xiàn)出來的是假象，是一個騙人騙己的“偽裝”。他越是表現(xiàn)自己的勇敢和強悍，越是在試圖掩蓋自己的軟弱。不管他們?nèi)绾斡没孟胱晕移垓_，只要軟弱如影隨形地威脅要背叛他，就無法建立自信。他一直害怕被曝光，自我懷疑，結(jié)果精神失常；他覺得第一個來的人就是他的敵人，他懷疑所有接近他的人。

在簡單地刻畫了“混混”之后，有必要羅列一下他們的精神構(gòu)造和機制，以便了解墨西哥人的心理。

I. “混混”具有真實的和虛假的雙重性格。

II.真實性格被虛假性格所掩蓋，而后者才是在自我和他人面前表現(xiàn)出的性格。

III.虛假性格和真實性格相反，因為虛假性格的目的是為了鼓舞受真實性格壓抑的心氣。

IV.由于個體缺乏人的價值，又無法真正地獲得它，只能想方設(shè)法掩蓋自卑感。

V.虛假格缺少事實基礎(chǔ)，導致對自我產(chǎn)生懷疑。

VI.自我懷疑導致心理扭曲，特別是在對現(xiàn)實的認知方面。

VII.這種認知異常表現(xiàn)在動輒懷疑他人，與人交往時過于敏感。

VIII.因為他們生活在假象里，虛無縹緲，結(jié)果只能時刻盯著那個“自我”而無視現(xiàn)實。

偏離現(xiàn)實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自負心理使得“混混”被歸于“內(nèi)向”型人群。

有人認為“混混”的自卑情結(jié)不是因為他們是墨西哥人，而是因為他們是赤貧階層。經(jīng)濟狀況確實容易導致那種情感，但有理由認為那不是唯一的決定因素。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人把男子氣概和國籍相聯(lián)系，由此錯誤地認為勇敢是墨西哥人的獨特性格。只需想想他們敏感的愛國主義和自吹自擂的大呼小叫，就足以證明國籍也導致了自卑感。個人和集體過于頻繁地表達愛國主義恰好表現(xiàn)了墨西哥人對國家價值的懷疑。最好的證明就是這種情感存在于聰明并受過教育的墨西哥資產(chǎn)階級。

***

城市里的墨西哥人

現(xiàn)在我們要說說城里人。顯然他們的心理有別于農(nóng)民，不僅因為農(nóng)民和他們的生活方式不同，也因為農(nóng)民在墨西哥幾乎都是印第安人。雖然土著是墨西哥重要的人口組成，但他們在當下國家生活里的作用是消極的。積極的是另外一群人，生活在城市里的混血和白人。當然，由于混血，印第安人影響了墨西哥另外的這個群體。但是，印第安人的社會和精神影響僅限于他們的存在，就好像墨西哥的人間戲劇里一個沉默的和聲。他們參與的不多，但十分重要。印第安人就像所謂的“催化劑”一樣，只要有那么些許就會引起化學反應。墨西哥的一切都受到了影響，因為印第安人是一個重要的環(huán)境因素，把國家的一切都包裹其中。所以我們把印第安人稱為墨西哥的“腹地”。但現(xiàn)在并不是我們的研究對象。

墨西哥人最突出的特點是多疑。這是他們?yōu)槿颂幨碌囊淮筇攸c，無論是否必要。他們不是置疑原則，因為墨西哥人總體而言沒有原則，而是源于人性深處毫無理由的疑神疑鬼。這簡直是他們生活的第一要務。墨西哥人用質(zhì)疑的眼光看待、判斷一切，不管事實是否必要，就好像是他們過度敏感的表現(xiàn)形式。墨西哥人不是懷疑某個特定的男人或女人；他們懷疑所有人。他們的懷疑不限于人類，而是延伸到萬事萬物。商人不相信生意；專業(yè)人士懷疑自己的專業(yè)；政治人物質(zhì)疑政治。墨西哥人認為思想是沒有意義的，不屑地稱之為“理論”；他們認為科學原理一無所用。他們好像對自己的實用主義很自信，可又不是實干家，辦事拖沓。他們沒有宗教信仰，也不信奉任何社會或政治信條。他們是最不“理想主義”之人。他們毫無理由地否定一切，因為他們就是否定的化身。

墨西哥城，墨西哥首都，人口約 2200 萬，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之一，也是一座極度缺水之城。

那么墨西哥人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呢？也許他們會說活著不需要思想和信仰……甚至沒必要思考。也確實如此。墨西哥人的生活給人的總體印象就是毫無計劃的不假思索的活動。在墨西哥，每個人都只對即時目的感興趣。他們?yōu)榱私裉旌兔魈旃ぷ?，從不從長計議。對未來的擔憂已經(jīng)從意識里抹除了。沒有人投身于長遠之計。所以，他們把生活里最重要的一個維度——未來給清除了。這就是墨西哥人多疑的后果。

即時的生活里只有直覺在運轉(zhuǎn)。只有當我們暫?；顒訒r思索才能發(fā)揮作用。不可能邊想邊干。思考意味著我們可以等待，只有等待的人才有未來。顯然，沒有未來的生活不可能有秩序。所以墨西哥人的生活隨波逐流。人們生活在上帝的意志下。結(jié)果墨西哥社會混亂動蕩，毫無組織紀律，個體像散沙一樣盲目運動。

多疑導致的混亂生活其實具有某種客觀合理性。當個體覺得在不穩(wěn)定的世界里漂泊流浪，甚至都不能確信腳下土地的時候，不信任感隨之增加，這促使他抓緊現(xiàn)實、即時行樂。就這樣，生活的地平線變得越來越窄，而道德也下降到類似于原始部落的程度，徒有文明的外表，其實人類像饑餓的野獸一樣相互爭奪。

多疑和敏感密切相關(guān)。多疑的人總是畏畏縮縮，時刻防范警惕。他們懷疑所有的手勢、動作和語言，視其為冒犯。墨西哥人在這方面走向了極端。老實說，他們的認知已經(jīng)出現(xiàn)異常。因為極度敏感，墨西哥人經(jīng)常大打出手。他們都等不及別人攻擊自己，就直接上前冒犯別人。這種病態(tài)反應經(jīng)常走得太遠，甚至導致了無謂的犯罪。

毫無疑問，上述心理變態(tài)源于墨西哥人的不自信，它不經(jīng)意地透射到外部，變成了對世界和他人的不信任。這種心理移位是保護“自我”的本能策略。這個過程一開始是自卑情結(jié)，然后主體將自卑外化到對陌生人的不信任，使自己從不快中得到解脫。

如前所述，當人的精神想擺脫不悅的情緒時，經(jīng)常求助于幻想。但在我們這里，這個方法不盡人意，因為覆蓋不快的這層面紗沒能壓抑它，而僅僅是改變了它的動機。墨西哥人的習慣心態(tài)是心情低落，自我矛盾。他們敏感、緊張；幾乎總是脾氣糟糕、粗暴易怒。

墨西哥人憑借沖動而賦予自己的力量是虛假的。真正的力量應該是聰明地管理、并時而抑制那些沖動。墨西哥人因為軟弱而充滿激情、強勢、好戰(zhàn)；也就是說，他們?nèi)狈σ庵玖刂谱约旱男袨?。同時，他們在這些行為中釋放的能量又和他們的軟弱不成正比。那么，該如何解釋那些暴力行為呢？只能將其當作心理失衡導致的過度興奮而產(chǎn)生的結(jié)果。

如果不對比墨西哥人的自我評價和實際情形，對他們的心理認知就不夠全面。我們方才講過墨西哥人賦予自我的力量，他們自我感覺良好。有些讀者可能會反對我們的觀點，據(jù)理力爭，我們剛才大膽披露了所有墨西哥人都試圖掩蓋的一些真相，因為他們給這些真相強加了一個自我形象，并非真實的，而是想象的自我。那么墨西哥人到底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呢？他們想成為用勇敢和權(quán)力掌控他人的人。這個形象人為地鼓動了他們，迫使他們按照這個樣子辦，直到他們相信了自己制造的幻象。

***

墨西哥的中產(chǎn)階級

本章的最后我們將討論墨西哥最聰明、最有文化的群體，他們之中的大部分屬于該國中產(chǎn)階級。他們的性格特點是對自卑感做出反應的結(jié)果，這種自卑感不是出于經(jīng)濟、智力、社會劣勢，而僅僅因為他們身為墨西哥人。墨西哥中產(chǎn)階級和貧民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只有一點除外，后者的自卑感同時受國籍和社會地位兩方面因素影響。中產(chǎn)階級彬彬有禮，經(jīng)常過于文雅，這似乎和城市貧民的粗鄙丑陋形成了對比?？墒?，當他們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時，所有受過教育的墨西哥人都容易被底層階級的聲調(diào)和語言所傳染。“你看起來就像個混混！”是對這些易怒的中產(chǎn)階級的斥責。墨西哥中產(chǎn)階級有著和平民一樣敏感的愛國主義和對民族性格的偏見。

墨西哥上層社會區(qū)別于底層社會的心理在于前者很好地掩飾了自卑感，他們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和不自覺的動機之間的聯(lián)系非常隱晦、細微，以至于很難發(fā)現(xiàn)，而“混混”則是赤裸裸地展示了他們的心理機制，他們的無意識和意識之間的聯(lián)系又非常簡明。所以二者是對立的。

墨西哥，貧民社區(qū)與富人社區(qū)形成的分界線

在這里有必要說明觸動個體神經(jīng)，引發(fā)上述反應的自卑感到底是什么。它們是個體在意識層面無法承受的情感，因為它們造成了個體的抑郁和不快；因為它們得隱藏在無意識里，所以表現(xiàn)為隱約的不悅，連個人都無法覺察其原因。而一旦浮出意識層面，它們就呈現(xiàn)出各種形態(tài)，比如：軟弱，自我貶損（自卑）、自覺無能、有重大缺陷。個體的自卑感其實是缺乏自信的表現(xiàn)。

墨西哥中產(chǎn)階級可比混混精明多了，他們裝模作樣，完美地隱藏了自卑感。也就是說，個體建構(gòu)的“偽我”如此完善、真實，以至于都不能和真正的“自我”區(qū)別開來了。

來看看墨西哥人是如何實現(xiàn)虛構(gòu)的吧；或者說，他們的自卑感激發(fā)了何種反應。非常簡單，就是把理想中的形象凌駕在真實形象之上，把愿望當作現(xiàn)實。有時候他們只想不被輕視或侮辱，然后慢慢地，他們想和別人平起平坐了，超越別人，最終掌控權(quán)力。

構(gòu)建優(yōu)越的自我形象需要持續(xù)地關(guān)注和呵護自我。這就把墨西哥人變成了內(nèi)向的人，同時他們喪失了對真實自我的興趣。他們認為世間萬物不過是鏡子，但他們只在乎反射出符合自己心意的形象的鏡子。別人需要相信這個形象，從而強化他們對那個形象的信念。所以他們的幻想是通過社會的集體參與實現(xiàn)的。這個現(xiàn)象并非墨西哥獨有。任何一個正常人，無論國籍，都需要借助于類似的虛構(gòu)過活。但是一個是在現(xiàn)實中受到虛構(gòu)的影響，而另一個是生活在虛構(gòu)里而不自知。第一種情況是將理想或范例作為動力來克服個人生活的險阻，而第二種不叫生活，而是生活的陷阱。這種態(tài)度與道德無關(guān)，因為它并非故意。最新的心理學發(fā)現(xiàn)認為人沒有意識不是因為無知，而是缺乏邏輯，連非理性的邏輯都沒有。墨西哥人對自己生活在謊言里渾然不覺，因為無意識在起推動作用。如果他們識破了這個騙局，也許就不會這樣生活了。

既然自我欺騙就是相信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理想中的樣子，只要墨西哥人滿意自己的形象，就不會再努力提高自我了。所以他們經(jīng)年累月卻沒有任何改變。文明世界日新月異，產(chǎn)生新的生活方式、藝術(shù)、思想，墨西哥人想模仿這些東西，從而感覺自己和歐洲人一樣；但本質(zhì)上，今天的墨西哥人仍和一百年前一樣，他們雖然生活在表面上現(xiàn)代化的城市，實際上和農(nóng)村里的印第安人沒兩樣：都是像埃及人那樣地一成不變。

墨西哥人是這樣一種人：躲在虛構(gòu)世界里逃避自我。然而他們的心理活動并未就此打住。在無從窺視的靈魂深處，自身地位搖搖欲墜；他們暗中意識到分裂的人設(shè)簡直不堪一擊，于是像刺猬一樣滿身長刺保護自己。沒人敢去觸碰。他們對批評十分敏感，時刻警惕，準備著誹謗他人。由此自我批評陷于癱瘓。他們需要相信別人不如自己。因此，他們不承認別人的任何優(yōu)點，不懂得尊敬，守紀律。他們善于把別人貶得一文不值，并以食人族般的殘忍加以毀謗。他們對“自我”的崇拜如此血腥，就好像古老的阿茲特克人一樣，以人牲為食。每個人都自我封閉，好似殼里的牡蠣，不信任他人，滲出毒液，沒人能夠接近。他們對集體利益無動于衷，其行動永遠是個人至上。

在結(jié)束刻畫墨西哥人心理之時，我們自問，難道沒法趕走住在墨西哥人心里的幽靈嗎？我們惟有誠實、勇敢地實踐蘇格拉底的箴言：“認識你自己”。今天的人還沒有天生的足夠才干認識自我，所以要用心理分析提供的思想武器提前武裝他們。一旦準備就緒的人們發(fā)現(xiàn)了真實的自我，剩余工作將迎刃而解。幽靈只在夜間出沒，見光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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