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9月7日(廣西27年，新秋)，清政府在北京與英、美、俄、法、德、意、日、奧、非、西、哈11個國家簽訂了《北京議定書》，這是《北京議定書》。

從義和團運動，到清廷借助義和團運動，向各國開戰(zhàn)，到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再到辛丑條約的簽訂，進入20世紀的中國，真正徹底淪落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地步。

主筆 | 姜浩峰

“你們沒有資格在中國的面前說，你們從實力的地位出發(fā)同中國談話?！边@是今年早些時候，在美國的阿拉斯加舉行的中美高層戰(zhàn)略對話會上，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楊潔篪對美方所說。當時，楊潔篪和國務(wù)委員兼外長王毅一起，與美國國務(wù)卿布林肯、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wù)助理沙利文展開對話。面對布林肯的驕狂之語，楊潔篪適時予以打擊——“中國人不吃這一套”。

7月26日，美國常務(wù)副國務(wù)卿舍曼到天津。這是自拜登上任美國總統(tǒng)以后，美方訪問中國的最高級別官員。中方派出外交部副部長謝鋒與之會談。之后，王毅會見了舍曼，并向美方指出：“中方過去、現(xiàn)在、將來都絕不會接受美國的無端指責，同時我們要求美方徹底放棄干涉中國內(nèi)政的霸道行徑?！?/p>

在安克雷奇對話會期間，即有媒體將兩張照片發(fā)出用以對比。一張是安克雷奇對話會上，中方代表泰然自若，與美方交涉；還有一張黑白老照片，是1901年9月7日《北京議定書》的簽訂現(xiàn)場照，其中，從法國公使鮑渥的左手邊看過來，清廷代表聯(lián)芳、李鴻章、慶親王奕劻，一個個神情落寞。特別是居中而坐的李鴻章，顯然還沒有從1895年3月在日本馬關(guān)被槍擊的陰影中走出來，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狀況，都很不好。

1901年，是辛丑年，故而，《北京議定書》史稱《辛丑條約》。當然，對于在北京與清廷代表簽約的11國來說，在他們看來，這份議定書的準確表述是“解決1900年騷亂的最終協(xié)議”（Final Protocol for the Settlement of the Disturbances of 1900）。1900年5月，以平定北京騷亂為由，八國聯(lián)軍正是從天津登陸，一路攻入北京，燒殺搶掠……，回過頭來，卻逼迫清廷巨額賠款。

自1840年被英國人的堅船利炮打開國門以來，“辛丑”恰恰是中國近代以來一切屈辱的開始——1841年1月25日（清道光二十一年）辛丑年大年初一，英國侵略軍頭子義律宣布與清廷代表琦善達成《穿鼻草約》，清廷將香港島割讓給英國。盡管此后不久，清廷又以私自割讓香港的罪名處罰了琦善，可在1842年達成的中英《南京條約》中，清廷再次確認了《穿鼻草約》的內(nèi)容有效。英國人則通過《南京條約》繼續(xù)層層加碼對清廷的訛詐。

今年，是1901年以來，第三個辛丑周期之始，是1841年以來第四個辛丑周期之始?；乜?901年這個辛丑年，在清廷與英、美、俄、法、德、意、日、奧、比、西、荷達成《北京議定書》的時候，慈禧和光緒還在西安，所謂“西狩”，實則是自己怕被當作八國聯(lián)軍的獵物給逮住了。盡管此后他們于1902年初回鑾北京，又支撐了近十年才亡，此后還有宣統(tǒng)繼位——一般歷史學家將清亡的日期定在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可某種程度上說，1900年的庚子之變，1901年的《辛丑條約》，此番經(jīng)歷，讓清廷聞到了濃濃的滅亡的氣息。此后的大清，再怎么折騰，都跳不出此前辦洋務(wù)“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君主立憲的死循環(huán)，實際上是無力回天了。

可對于中國來說，中華文明不會亡！辛亥革命，推翻了兩千多年的帝制，建立了近代以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開啟了中國前所未有的社會變革。盡管民國初起就軍閥混戰(zhàn)，中國仍顯露出積貧積弱、民不聊生的跡象。乃至民國初年的政體，一會兒總統(tǒng)制，一會兒內(nèi)閣制，終究逃不脫“軍閥制”?？删褪窃谶@種種試錯的過程中，俄國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偉大覺醒，馬克思列寧主義同中國工人運動緊密結(jié)合，中國共產(chǎn)黨應(yīng)運而生。此后的中國，迎來新生。

世紀悲歌

“其時人靜月黑夜悄悄，怒波碎打寒星芒”，這是1900年1月30日午夜的太平洋。從日本出發(fā)的梁啟超，“扁舟橫渡”，前往美國。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逃亡日本，梁啟超自稱“斷發(fā)胡服走扶?！?。那意思，無非剪了辮子，穿上了西式的衣服，去日本。在日本，他讀書、會友。這一去美國，“問政求學觀其光”，突然想到時光已經(jīng)漸入20世紀，梁啟超回到艙中，寫下《二十世紀太平洋歌》。梁啟超認為，“地球上文明古國有四：中國、印度、埃及、小亞細亞”。這四個文明古國中，文化沒有中斷過的唯有中國。然而其時，梁啟超正為中華文化向何處去、中國向何處去，而心憂不已。無論是逃亡日本，還是前往美國考察，他想的仍是找到救國之策。

回看1898年。當年4月，法國人在廣東遂溪縣登陸；6月9日，《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在北京簽訂，英國強租深圳河以南、界限街以北的九龍半島北部，租期99年。接下來，法國效仿英國，強租廣州灣99年?？梢?，在甲午戰(zhàn)爭戰(zhàn)敗、清廷割讓臺灣島給日本后，中華帝國龐大的身軀，繼續(xù)為列強所覬覦，所啃噬。

兩天以后，6月11日，光緒頒布《明定國是詔》，表明變更體制的決心。這算是戊戌變法的開始了。一時間，北京城里，改革政府機構(gòu)，開辦京師大學堂，準備訓練新式陸軍海軍，好不熱鬧。維新派想著的是——通過變法，效仿此前在甲午戰(zhàn)爭中戰(zhàn)勝中國的日本，以及其他列強，救亡圖存，未來則能富國強兵。

此時的世界，是怎樣一番模樣呢？立國之際就采取了共和體制的美國正在崛起，工業(yè)產(chǎn)值已經(jīng)超越英國和中國，排名世界第一。在大清戊戌變法之際，美國與西班牙的戰(zhàn)爭打了起來。美國不僅拔除西班牙在加勒比的一個個據(jù)點；還確立了對夏威夷的統(tǒng)治；攛掇菲律賓獨立，實質(zhì)則是強擄菲律賓投入美國的懷抱。

在法國，巴黎大學的居里夫婦于1898年7月、12月，相繼發(fā)現(xiàn)了放射性元素釙、鐳。發(fā)現(xiàn)釙的時候，在北京，慈禧正在秘密布置重新抓住京津地區(qū)的軍政大權(quán)，準備發(fā)動政變。慶郡王奕劻、大太監(jiān)李蓮英跪請慈禧“垂簾聽政”。發(fā)現(xiàn)鐳的時候，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康廣仁、楊深秀這“ 六君子”已被慈禧問斬，光緒已被軟禁瀛臺?？涤袨?、梁啟超則遁去日本。

此時，英國《泰晤士報》主編姬樂爾寫了一封信給該報駐北京報道員、澳大利亞人莫里循：“維新派的目標正是我們的目標，他們的計劃好倒是好，就是有些不切實際和操之過急。然而，距今大約三十年以前，絕大多數(shù)局外人不也是這樣評論日本的明治維新，而明治維新不是掃除了日本的舊秩序嗎？不打破雞蛋就不可能做成煎雞蛋卷?！?/p>

無論當時的慈禧是否知道姬樂爾這份“菜譜”的存在，在她眼里，光緒就是在謀反?；实垡矔\反？是的！在慈禧眼里，由她一手操作繼承了同治帝位、一口一個叫她“親爸爸”的光緒，其所謂變法，實則就是為了推翻祖制，更兼直接推翻她這個“親爸爸”。而更令慈禧不安的則是——光緒的行為，竟然獲得洋鬼子的贊許。在慈禧看來，自道光二十年（1840年）以來，近一個甲子的時光里，哪一次不是洋鬼子在和大清過不去？自道光廿一年辛丑，琦善與洋鬼子簽了個《穿鼻草約》開始，不論大清打敗仗還是打勝仗，哪怕打出個中法戰(zhàn)爭鎮(zhèn)南關(guān)大捷，哪一次又不是大清簽下屈辱條約？

咸豐十年（1860年），英法聯(lián)軍甚至打進了北京城，把萬園之園的圓明園都給燒了。慈禧和自己的男人咸豐逃往熱河。第二年，咸豐帝也沒緩過來，直接在熱河駕崩了。此時，咸豐唯一的皇子、慈禧的親兒子載淳才六歲。孤兒寡母回到北京。載淳登基，定年號“祺祥”，后改年號為同治。慈禧從那時候垂簾聽政，趕跑了政敵，卻又眼見著親兒子駕崩。慈禧選來選去，選了同治帝的堂弟兼表弟載湉為帝，年號光緒，不就是為了把這祖宗功業(yè)光大下去嗎？

盡管所謂洋務(wù)運動、同光中興，被甲午年與日本的一場戰(zhàn)爭給打出真相——大清雖富，富到什么程度？以英國經(jīng)濟史學家安格斯?麥迪森的算法，清朝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在19世紀90年代初仍是法國的兩倍、日本的五倍。事實上，大清也買到了噸位在東亞首屈一指的鐵甲艦?？赡f八旗子弟，哪怕綠營，哪怕湘軍、淮軍，甚至由“海歸”精英為基干組建的北洋、南洋水師，在洋鬼子面前統(tǒng)統(tǒng)都只是一盤菜！往年是打不過西洋鬼子，洋務(wù)辦了幾十年，竟然連東洋鬼子都打不過了。大清怎么辦？靠什么？慈禧的心態(tài)無非：難道靠洋鬼子來給光緒出壞主意？

粉碎了戊戌變法以后，慈禧一心要廢黜光緒，另立新帝?？神v北京的各國公使幾乎沒有一個支持的。1898年10月6日，日本駐華代理公使林權(quán)助跑到清廷的總理衙門，詢問光緒帝是否平安。10月7日，因為一場偶然的沖突，俄、德、英等國甚至動議派兵進北京。10月15日、18日，英法兩國駐華公使館都派人到清廷，要求給光緒帝看病。10月24日，休假結(jié)束回到北京的日本駐華公使矢野文雄跑到總理衙門，不僅要見光緒，還號稱要代表日本天皇給光緒授勛。

授的什么勛？真有好意，難道不該吐出《馬關(guān)條約》強占的臺灣島？難道不該吐出此前早已強占的琉球？擺明了就是給慈禧臉色看！

慈禧怎么辦？一方面，她明里不敢得罪西洋人、東洋人，于11月5日，帶著光緒在中南海儀鸞殿見了矢野文雄，互贈禮物，接受勛章——這是戊戌變法以后，光緒第一次拋頭露面接見駐華使節(jié)。另一方面，慈禧還是難掩廢掉光緒之心，于1899年12月冊立載漪之子溥儁為大阿哥。

反對的聲浪高漲。在南方，上海電報局局長經(jīng)元善牽頭，章太炎、蔡元培、唐才常等1200多人聯(lián)合簽名，打電報給總理衙門說，社會各界迫切希望仍然由光緒“力疾臨御”，也就是希望光緒能堅守皇帝崗位。這封電報甚至還提到，如果皇帝換人，“探聞各國有調(diào)兵干預(yù)之說”。在北京的外國公使們，則聯(lián)合向清廷發(fā)出照會。在拒絕承認溥儁儲君地位的同時，還要求清廷鎮(zhèn)壓兩個反對外國人的秘密社團——“義和拳”和“大刀會”。

當梁啟超在太平洋上的輪船上思慮著中華文明之興滅繼絕時，慈禧也在思慮——接下來該如何跟洋鬼子們打交道？那些洋鬼子怕什么人？似乎，自洋人在各地建教堂后，就教案頻發(fā)。譬如1897年11月，山東巨野，十多人趁著更深夜半，闖入磨盤張莊教堂，殺死德國神甫能方濟和韓理迦略，是為巨野教案。究其原因，德國神甫霸占地盤，唆使教徒欺壓平民，激起公憤。逐漸地，各地一些民間幫會、鄉(xiāng)團聚集而起，形成了義和拳。到了1898年6月，也就是戊戌變法正熱鬧時，山東巡撫張汝梅上奏朝廷。按照張汝梅的理解，參與義和拳的一些人，本就是鄉(xiāng)團，民氣可用，該由朝廷組織起來，改為民團。這是清廷官員首次提出了“義和團”的概念——從稱呼上從“拳匪”到“團民”，亦顯示著清廷有人認可義和團的合法性了。當年10月，在慈禧已經(jīng)將六君子問斬以后，山東冠縣飛地蔣家莊的義和團民趙三多等人，豎起 “扶清滅洋”的旗幟“起義”，卻遭清軍鎮(zhèn)壓。

可又一年以后，義和團竟然遍地開花。如果拿清末的義和團運動與明末的闖王李自成等相比，就會發(fā)現(xiàn)，兩者有異有同。

相同之處是——明末陜西“流寇”也罷，清末山東拳民也好，在并不長的時間內(nèi)，就能捏合起來形成勢力，并席卷了北方中國?！伴_城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義和團，起山東，不到三月遍地紅”。兩相比較，可見一斑。

不同之處是——明朝廷是“用兵剿寇”，可“寇”，也就是農(nóng)民起義軍卻越剿越多，直到李自成進京，崇禎吊死，明亡。清朝廷卻不然。從上到下，清廷對義和團運動沒有統(tǒng)一認識，袁世凱等人希望拼命剿殺，而兩任山東巡撫張汝梅、毓賢卻都想著收編。毓賢甚至在任上授義和團“毓”字旗。而慈禧對此則模棱兩可。直到1900年6月，慈禧竟然派出兵部尚書剛毅跑到涿州考察義和團，并最終默許義和團進京“扶清滅洋”——慈禧內(nèi)心，恨洋人恨得牙根癢癢，卻又不知從何入手與之周旋，這一次，她發(fā)現(xiàn)義和團或許管用。

誠然，義和團運動是中國人民自發(fā)的反帝愛國運動，可其確實又沒有統(tǒng)一的組織和領(lǐng)袖，加上成員愚昧、迷信等原因，當這股力量進入北京，混亂在所難免。1900年6月12日，東華門外教堂火起，有人認為是義和團所為。接下來，德國公使克林德于6月14日下令向義和團開槍。號稱“刀槍不入”的義和團當即死了二十多人——也正是在這時候，在德國本土，物理學家馬克斯·普朗克正在鉆研黑體輻射的公式，即將推出量子論，掀起新物理學的革命。悲夫，被德國欺辱的中國人民，此時竟只能依靠出于樸素唯心論觀點的“刀槍不入”來給自己壯膽，以反抗帝國主義！6月20日，克林德乘轎赴總理衙門，途經(jīng)東單牌樓時，又開槍尋釁，被清軍虎神營士兵恩海擊斃。而此時，英、俄、日、美、法、德、意、奧八國組成的近兩萬人的聯(lián)軍，已經(jīng)在天津大沽登陸，向北京開進——亦即無論恩海是否開槍射擊克林德，八國聯(lián)軍都會進北京，乃至持續(xù)增兵。

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纱褥麉s竟然遭遇“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悲劇之中。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英法聯(lián)軍進北京，慈禧隨咸豐出逃。40年過去，長期把持中國最高權(quán)力的慈禧，一度指望洋務(wù)派能令國家中興富強，自己則可在北京城里安享晚年來個清凈，可到頭來竟然再次逃出北京。只不過，這次和她一起出逃的皇帝換成了叫她“親爸爸”的光緒，逃亡過程也更倉皇，堂堂太后、皇上，竟然化裝成民，所謂“西狩”，一度都不知道逃往何方……

傷國步，吊民殘

“西狩”西安的慈禧所聞，是八國聯(lián)軍統(tǒng)帥、德軍元帥瓦德西特許士兵公開搶劫三天，其后更繼以私人搶劫。紫禁城被占了。她六十壽辰挪用海軍軍費造的頤和園，一如當年的圓明園一樣被洗劫一空。那些國寶級別的文物——東晉顧愷之的《女史箴圖》、《永樂大典》、古觀象臺的天文儀，統(tǒng)統(tǒng)不知去向。

留在北京的人們，有這樣的記錄：“各國洋兵，俱以捕孥義和團，搜查槍械為名，在各街巷挨戶踹門而入，臥房密室，無處不至，翻箱倒柜，無處不搜。凡銀錢鐘表細軟值錢之物，劫擄一空，稍有攔阻，即被殘害?！币粋€英國人留下的記錄是：“凡是士兵所需要的，都是派出一隊一隊的士兵去搶劫中國人的財產(chǎn)而得來。如果士兵需要一些東西，而中國人稍一遲疑的話，就免不了送命?！?/p>

法國籍的天主教西什庫教堂主教樊國梁，從一個官員家里搶走價值100萬兩白銀的財物；法軍統(tǒng)帥佛爾雷一個人搶劫的珍貴財物就有四十箱。法軍搶劫禮王府白銀200萬兩。八國聯(lián)軍搶走北京各衙署存款約6000萬兩白銀，其中日軍劫掠戶部庫存白銀2914856兩，并立即放火燒房，掩蓋罪證。連鼓樓的更鼓都被日軍所毀。彼時的中國，富則富矣，無非待宰的肥羊，唯一不明確的是——湊了這一殺戮之席的列強，會怎樣分贓。

這時候，梁啟超滯留在檀香山，亦即剛被美國劃入統(tǒng)治范圍的夏威夷州的首府。雖然他手持孫中山寫給兄長孫眉的推薦信，見到了僑商李昌、鄭金、何寬、卓海等一些朋友，可他的?；逝衫碚?，與孫中山的革命理論兩相矛盾。持有兩派理論者在檀香山爭執(zhí)不下。而在東京，梁啟超的兒子梁思成剛滿月不久。日后，梁思成曾極力希望保護北京古都的老建筑。而歷史的吊詭就在——梁思成出生之際，北京城正在經(jīng)歷前所未有的破壞。

慈禧想不想家？希不希望回到紫禁城？當然想，做夢都想！當然希望，一天十二時辰，無時無刻不是抱有此等希望?？纱褥猜犝f，她的兵部尚書剛毅率領(lǐng)義和團與八國聯(lián)軍作戰(zhàn)，已經(jīng)戰(zhàn)死于山西侯馬。換句話說，義和團的戰(zhàn)力還不如此前清廷所練的綠營、湘軍、淮軍或者海軍。如果再沒人來收拾殘局，八國聯(lián)軍未必打不下西安。到時候，還往哪兒逃？

誰來收拾殘局？

慈禧想起了一個人——時任兩廣總督的77歲老人李鴻章。自道光廿四年（1844年）中舉、三年后進士以來，李鴻章投曾國藩門下，后又練淮軍，平定太平天國，平捻軍，辦洋務(wù)，練海軍。一部晚清掙扎史，是慈禧個人的弄權(quán)史，亦是李鴻章?lián)Q得“東方俾斯麥”之名，而毫無俾斯麥之實的歷史。

1898年，在李鴻章代表清廷簽署屈辱的《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之時，比李鴻章年長8歲的奧托·馮·俾斯麥病逝了。這位德意志帝國宰相兼普魯士首相，以推行“鐵血政策”而統(tǒng)一了德國。從大歷史的角度回看，俾斯麥有為德意志建立民族國家而做出卓越貢獻之處，當然也有對內(nèi)鎮(zhèn)壓工人運動，頒布《反社會黨人非常法》的惡劣舉措。對外，除了打贏普法戰(zhàn)爭、普奧戰(zhàn)爭以外，俾斯麥還幫助法國凡爾賽政府鎮(zhèn)壓巴黎公社。不過，歷史的細節(jié)有時確實頗多回味。1878年，卡爾·馬克斯在寫給英國周刊《自由新聞》主編與發(fā)行人科勒特·多布森·科勒特的信中，曾經(jīng)提到，自己曾經(jīng)的朋友阿道夫·洛塔爾·布赫爾，在回到德國以后，曾經(jīng)按照俾斯麥的指示，試圖拉攏馬克思為普魯士政府效力。俾斯麥邀請馬克思為《普魯士王國國家通報》擔任經(jīng)濟問題的倫敦通訊員，甚至提出稿酬由馬克思自己定。當時年已六旬的馬克思生活十分拮據(jù)，但他還是斷然拒絕了這個送上門來的好處，并在報紙上發(fā)表公開信揭露布赫爾的所作所為。

兩相比較。在甲午戰(zhàn)爭之前，未到而立之年的孫中山，曾經(jīng)寫過一封《上李傅相書》。這封寫給李鴻章的信，發(fā)表在上海出版的《萬國公報》上——實際上是一封公開信。孫中山在信中提到，“歐洲富強之本,不盡在船堅炮利、壘固兵強,而在于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此四事者,富強之大經(jīng),治國之大本也”?；突腿f言致書李鴻章的孫中山，當時并不像一個革命者，而似一位忠于朝廷，又希望國家富強的改良派。是什么讓孫中山走上了革命道路？難道不是包括李鴻章在內(nèi)，整個清廷漠視民聲，無視民瘼嗎？單從這個角度比較，李鴻章比俾斯麥差之遠矣！俾斯麥任內(nèi)，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工人養(yǎng)老金、健康醫(yī)療保險制度、社會保險；在外交上，俾斯麥縱橫捭闔、叱咤風云，又豈是李鴻章可比。

在戊戌變法之際，李鴻章被慈禧委派，與英國商量《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他的老對手伊藤博文從長崎出發(fā)，前往北京。明治九元老之一、日本首任首相伊藤博文，在甲午戰(zhàn)爭中主導(dǎo)日本戰(zhàn)勝了大清，如今又成為大清皇帝的座上賓。維新派的本意是請伊藤博文來給光緒介紹經(jīng)驗的。哪知道伊藤博文到北京的時候，因慈禧的出手，戊戌變法已不可能成功。1898年9月20日，伊藤博文見到了光緒，此時的皇帝已經(jīng)意興闌珊。在伊藤博文離去后不滿24小時，光緒就失去了人身自由。伊藤博文乃寫下這么一段話：“今皇帝急于改革之處，萬事學日本，衣服等亦改以西洋流……（又傳變法派）企圖排除皇太后……實難知曉中國之事?！?/p>

誰最知曉中國之事？似乎沒有人比李鴻章更清楚明白！因甲午兵敗，積蓄李鴻章多年心血的北洋水師幾乎罄盡，外加慈禧怪罪下來，李鴻章被解除了位居二十五年之久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職務(wù)，投置閑散。而此時的清廷，看似吸取了甲午戰(zhàn)前買洋軍備買來一些無法發(fā)射的魚雷等等坑人貨的教訓，換“以夷制夷”為“結(jié)強援”，拉攏沙俄等三國干涉日本還遼。李鴻章辦妥此事后，參加于1896年春舉行的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禮，隨之又考察德國、荷蘭、比利時、法國、英國、美國和加拿大，行程九萬多公里。古稀之年，考察列強，李鴻章大開眼界，感慨良多。甚至得出歐美之“立國政教”的經(jīng)驗之談：“扼要處，實在上下一心，故能齊力合作，無事不舉，積富為強?！?/p>

故而，在義和團進入北京之后，李鴻章選擇了參加“東南互?！?，亦即在清廷與“扶清滅洋”的義和團與八國聯(lián)軍開戰(zhàn)的時候，時為兩江總督的劉坤一、湖廣總督的張之洞等與列強合作，經(jīng)鐵路大臣盛宣懷從中牽線策劃，于1900年6月達成清朝南方各省督與各國駐滬領(lǐng)事的《東南保護約款》和《保護上海城廂內(nèi)外章程》。參加這一《約款》的還有閩浙總督許應(yīng)骙、四川總督奎俊、山東巡撫袁世凱等。在北京城亂作一團的時候，這些東南督撫聯(lián)合表示，不知道太后老佛爺去哪兒了，皇室對11國宣戰(zhàn)的詔令，是義和團脅持下的“矯詔、亂命”，東南各省在不知詔書真?zhèn)蔚那闆r下，可以抗命不遵。

這種情況，令清廷在中華大地的權(quán)威性大幅度減損。甚至有人動議，索性讓李鴻章稱帝，中國可以進一步分裂。張之洞則稱，作為備案——萬一找不到慈禧和光緒的下落，李鴻章可以出任中國總統(tǒng)，主持大局。

就是在這樣的景況下，李鴻章接到了朝廷旨意，要他北上京城議和?？衫铠櫿虏]有動身，直到1900年6月，在連續(xù)接到催促電報，并再次被授予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以后，李鴻章才緩緩從廣東乘輪船到上海。畢竟已是77歲風燭殘年的老人了，說一句身體吃不消，當緩緩而行，也并非僅是推脫之言。當然，李鴻章在上海，亦是在觀望時局，亦探聽在滬各國公使的意向。而他的部下則在勸說——《馬關(guān)條約》，不就是老佛爺讓李中堂去簽的嗎？之后的替罪羊是誰？前車之鑒，別再北上了。

李鴻章接到慈禧“準予便宜行事”的電報，加之此時，各地封疆大吏看準風向，開始關(guān)注起李鴻章北上之事，他才開始動身進京。此時的國家，已經(jīng)有著分裂的趨勢，國人生活已不知有多慘淡。一年以后的1901年11月李鴻章病逝之前，曾作絕命詩一首：“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吊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900年的中國，其實早已是這樣的景象。

巍巍華夏，何以新生

李鴻章知道自己去北京的使命。無非能讓慈禧得以回鑾。至于中國會怎樣？這一點，是否在他的考慮之列呢？顯然不是。

1900年8月，慈禧已經(jīng)以光緒的名義發(fā)了一篇“罪己詔”——本質(zhì)上說，慈禧把罪責也都推給了光緒。而比起此前向列強宣戰(zhàn)所用“大張撻伐，一決雌雄”“翦彼兇焰，張我國威”云云來，這回西太后來了個“量中華之物力，結(jié)與國之歡心”。換句話說，即便在被欺負了一個甲子以后，在八國聯(lián)軍登陸之前，大清仍以天朝上國的氣勢在俯視列強在唬人，可在庚變挨揍之后，又以仰視甚至雌伏之態(tài)，希望朝廷能夠茍延殘喘。而李鴻章也明白，慈禧在派出和談代表的時候，不僅派出了他這一位漢臣，更加派了一位“鐵帽子王”奕劻。何所謂“便宜行事”？只不過是慈禧一時間亂了方寸后，不得已之言。

所謂“股肱之臣”的李鴻章，本質(zhì)上仍無非代理慈禧出面簽字的一枚圖章罷了。面對11國代表，面對中文、法文兩種文本——

中國對各國賠款4.5億兩白銀，以中國當時人口計，人均一兩，價息合計超過9.8億兩白銀，并以關(guān)稅和鹽稅等作抵押！簽不簽？簽！

劃定北京東交民巷為使館界，允許各國駐兵保護，不準中國人在界內(nèi)居??！簽不簽？簽！

拆毀天津大沽口到北京沿線設(shè)防的炮臺，允許列強各國派兵駐扎北京到山海關(guān)鐵路沿線要地！簽不簽？簽！

清廷嚴禁人民參加反帝運動！簽不簽？簽！

外國認為各個通商章程中應(yīng)修之處或其他應(yīng)辦的通商事項，清政府概允商議！簽不簽？簽！

懲辦“首禍諸臣”！簽不簽？簽！

改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為外務(wù)部，班列六部之前！簽不簽？簽！

清政府對德、日道歉，等等！簽不簽？簽！

這些款項，照單全簽。李鴻章拿毛筆畫了個花押——肅。也就是說，在《辛丑條約》的簽名檔，是見不到“李鴻章”三個字的。為什么？不是因為這是賣國條約而李鴻章不愿意留真名。他的爵位是“肅毅伯”，畫個花押“肅”——替朝廷簽字，用朝廷給的爵位來簽，如此而已！

回看李鴻章生平，從同治十年（1871年）代表清廷與日本簽署《中日修好條約》，到此后簽署《中英煙臺條約》，并派郭嵩燾出使英國，李鴻章開始辦洋務(wù)算是有些中興名臣的樣子?？纱撕?，無論是《馬關(guān)條約》還是《辛丑條約》，都是把老臉丟盡?！缎脸髼l約》簽署后，李鴻章“嘔血碗許”，終究絕命而去。

1902年1月8日，慈禧和光緒乘火車抵京郊馬家堡車站。莫理循如此記錄慈禧與光緒下火車時的情景：“樂隊高奏凱歌，群臣皆俯伏于地，屏息恭迎?！闭驹谶h處看熱鬧的在華經(jīng)商的美國人阿·立德夫婦，則如此記錄：“皇家專列一到站，站臺上立即人滿為患，好像車廂里涌出了無數(shù)隨從。貴賓車廂剛好停在我們面前。里面出來一個人，是慈禧——皇太后陛下，她身著鮮艷的刺繡袍服，兩側(cè)各有一個太監(jiān)扶著手臂，雖然她看起來神態(tài)自若，卻沒有一絲笑容。據(jù)說她笑起來，那冷酷讓外國公使都打寒戰(zhàn)?！?然而，慈禧、光緒又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家——紫禁城的呢？乘輿經(jīng)過永定門、正陽門。從坐火車到改坐轎子，似乎象征著什么——歷史，開了個大玩笑。在15世紀大航海時代以鄭和七下西洋為標志，中國曾經(jīng)“打過前站”，可終究回到了暗黑的閉關(guān)鎖國之途中。在1840年鴉片戰(zhàn)爭被英國人敲開國門后，中國又以魏源《海國圖志》為代表，準備向西洋學習，可這本圖志當年最大的受益者卻是1853年因黑船事件被美國敲開國門的日本。從1840年到1853年，不算短的13年，清朝的皇帝也好，官僚也罷，都在忙些什么呢？

及至19世紀末期，當辦了幾十年洋務(wù)的清朝，在讓李鴻章處于半下野狀態(tài)時，竟然舉國沒有方寸，指望義和團以一腔愛國熱情、幾多血肉之軀，就能抵擋擁有強悍近代化武裝的八國聯(lián)軍。慈禧笑得再冷再酷，除了能驅(qū)使刀斧手砍了六君子，無論這之前，還是這之后，她都不可能以她的笑來與列強抗衡。

大清，正在走入它的終點。盡管這大清的最后十年，充滿了喧嘩與騷動——即便在慈禧回鑾的途中，于1901年1月29日頒布《變法詔書》，許多變革的舉措，比之前戊戌年間的變法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歷史的車輪已經(jīng)滾滾向前。民眾已經(jīng)不再接受來自朝廷內(nèi)部的變法與改良。哪怕朝廷專門設(shè)立了商部，并頒布了《公司律》，試圖結(jié)束此前沿襲千年的官商經(jīng)濟；哪怕1905年廢除科舉，讓大量年輕人得以放下四書五經(jīng)，走出“八股”夢魘，前往海外留學。值得一觀的，也只有1908年5月25日,美國國會參眾兩院正式通過聯(lián)合決議，“免除”美國所得賠款的大部分，折合美元10785296.12元，實際數(shù)額含利息為11961131.12元。這一筆錢，從宣統(tǒng)元年（1909年）起至1940年，逐年按月“退還”中國，用作設(shè)立留學預(yù)備學校及選派學生赴美留學之用。1924年，美國又宣布全部“退還”庚款，指定用于中國教育文化事業(yè)。同年，蘇聯(lián)政府主動放棄賠款要求，與中國政府議定，該項賠款在清償所擔保之各種債務(wù)后，撥作提倡中國教育之款項。在此前后，英、法、比、荷 4 國亦相繼與中國政府簽訂協(xié)議，“退還”賠款。

但這些國家并不是無償清退賠款。他們?yōu)榇颂貏e設(shè)立機構(gòu)，管理使用，其中，除用于鐵道、交通、水利、實業(yè)等各項建設(shè)事業(yè)外，以其息金辦理文教事業(yè)。各國所謂“退還”的庚款主要用于設(shè)置學校、研究所，選派留學生，補助國內(nèi)各學校，補助國內(nèi)各教育文化團體，以及設(shè)置研究補助金額、編譯世界名著、聘請外國學者來華講學、交換出版物、舉辦或補助其他有關(guān)教育文化事業(yè)等。這當然有促進文化交流的用意在內(nèi)，但同時，也存在各國將本國意識形態(tài)強加給中國的情況。

在中國來說，接受從西方而來的文化精髓，并不是壞事。也就是在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之前的1899年，就在孫中山曾經(jīng)發(fā)表致李鴻章信的上?！度f國公報》上，其第121冊登載了李提摩太譯著、實為蔡爾康據(jù)李提摩太口述撰寫的《大同學》，其中寫道，“其以百工領(lǐng)袖著名者,英人馬克思也”。馬克思主義學說開始在中國傳播。

而在中國以北的俄羅斯，在進入20世紀以后，也面臨劇變。沙俄趁著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清廷忙于應(yīng)付的機會，企圖霸占中國東北。1900年7月15日，沙俄“米哈依爾”號與“色楞格”號兩艘輪船沿著黑龍江開往哈爾濱附近，遭遇清軍抵抗后，轉(zhuǎn)而開往璦琿附近，并炮擊璦琿。遭遇抵抗的沙俄軍隊老羞成怒，對海蘭泡（今俄羅斯布拉戈維申斯克）和江東六十四屯中國人展開屠殺。此后，沙俄和日本又在中國東北展開一場戰(zhàn)爭。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被戰(zhàn)爭拖累到不堪之境的俄國人起而反抗沙皇暴政。由二月革命這一資產(chǎn)階級性質(zhì)的革命，到1917年11月爆發(fā)十月革命——俄國無產(chǎn)階級在以列寧為首的布爾什維克的領(lǐng)導(dǎo)下，組織廣大農(nóng)民、士兵，成功地建立起世界上第一個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

俄國革命，將馬克思主義與當時俄國的實踐相結(jié)合，以革命暴力推翻資產(chǎn)階級統(tǒng)治，實際上將馬克思主義發(fā)展成馬克思列寧主義。而《辛丑條約》之后十年，清朝壽終正寢。辛亥革命之后的中國，依然處于軍閥混戰(zhàn)之中。

此時一度鼓吹君主立憲的梁啟超，也竟然反對袁世凱稱帝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梁啟超曾又赴歐洲考察，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 “全社會人心都陷入懷疑沉悶畏懼中,好像失了羅針的海船遇著風遇著霧,不知前途是怎生好?！?/p>

歷史證明，梁啟超得不到的答案，有人給他找到了。1921年7月，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此后，中國人民推翻三座“大山”，告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國，得以新生……

2021年，是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又是《辛丑條約》簽署120年。如今的中國，不僅能做到平視西方，在回望來時路時，亦更有自信——當年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確實代表了工業(yè)革命以后西方生產(chǎn)力水平大幅提升，然而，西方列強是否將西方文明提升到與生產(chǎn)力匹配的程度呢？東方文明是否一定落后呢？東方民族，比如中國，經(jīng)歷了庚子之變、《辛丑條約》，而又得以更生，仍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在古代四大文明之中，中華文明依然延續(xù)，并且迎來偉大復(fù)興，此際，到了中華文明為亞洲文明和世界文明作出更大貢獻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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