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對發(fā)型和發(fā)型裝飾的描述不僅具有審美意義、實用性等功能，而且還是身份的象征。

白居易《長恨歌》云：“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云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描寫了楊貴妃如云秀麗的高髻鬢上戴著用金翠珠寶制成的各種首飾，這些都是貴族人家戴的首飾，如金步搖、花鈿、玉搔頭、翠翹等，顯得分外婀娜多姿，看不盡的千嬌百媚，絕代風華?；ㄢ毼責o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則描寫了安史之亂后，楊貴妃被縊死于馬嵬坡下路祠中，首飾灑落一地的凄慘之狀。

較之于盛唐詩中的明朗與安適，中唐詩中出現(xiàn)了諸多對舊貴族衰敗的感喟，從他們的發(fā)式中我們也可以看出身份地位的象征。中唐諸多題公主舊居的詩歌，表現(xiàn)了詩人對盛世轉為亂世的感慨。

劉禹錫《題于家公主舊宅》：“樹繞荒臺葉滿池，簫聲一絕草蟲悲。部家猶學宮人髻，園客爭偷御果枝。馬埒蓬篙藏狡兔，鳳樓煙雨嘯愁鶴。何郎獨在無恩澤，不似當初傅粉時?！?/p>

這里的于家公主乃憲宗長女永昌公主?！缎绿茣肪戆耸吨T帝公主傳》：“梁國惠康公主，始封普寧，帝特愛之，下嫁于季友。元和中，徒永昌。薨，詔追封及謚?！?/p>

前四句悼念公主，鄰家猶學宮人髻，園客爭偷御果枝，是說公主死后還有人學梳其宮人的發(fā)髻，游園的人還爭著偷采花園的果子。金圣嘆評此二句：“尤為最工，若不寫得如此，便是平等人家斷釵零鈿，不復成公主悼亡詩也?！斌w現(xiàn)了一定的身份地位。何郎借指附馬于季友，寫主人雖在，但家道已破落。

上述所舉宮樣髻、步搖、金鳳釵等都是富貴人家的發(fā)式、首飾，而對于貧苦女性的發(fā)式與發(fā)飾，則多為蓬鬢荊釵。據(jù)《列女傳》記載，東漢梁鴻孟光夫婦，避世鄉(xiāng)居，孟光常荊釵布裙，與梁鴻舉案齊眉。如唐河北士人《代妻答詩》：“蓬鬢荊釵世所稀，布裙猶是嫁時衣?！?/p>

荊釵布裙在后世就成了貧婦的代稱。唐代楊志堅《送妻》詩云：“荊釵任意撩新鬢，明鏡從他別畫眉?！迸魅斯率岷玫陌l(fā)髻上插著荊枝作成的簪釵，為貧家婦女裝束。

白居易《代賣薪女贈諸妓》一詩中則描寫了賣薪女蓬亂發(fā)髻、以布為巾的形貌：“亂蓬為鬢布為巾，曉踏寒山自負薪。一種錢塘江畔女，著紅騎馬是何人？”她為了生計已無暇修飾自己的外貌。

唐詩還喜將貴族的發(fā)飾、發(fā)式與普通百姓尤其是貧苦百姓的進行對比，以此表示身份和貧富的不同。如鄭谷《貧女吟》：“塵壓鴛鴦廢錦機，滿頭空插麗春枝。東部舞妓多金翠，笑剪燈花學畫眉。”貧苦人家的女子只能在頭發(fā)上簪戴“麗春花”，而富貴人家的舞妓則頭戴黃金翠羽制成的首飾。

又如《里中女》：“吾聞池中魚，不識海水深。吾聞桑下女，不識華堂陰。貧窗苦機抒，富家鳴杵砧。天與雙明眸，只教識篙簪。徒惜越娃貌，亦蘊韓娥音。珠玉不到眼，遂無奢侈心。豈知趙飛燕，滿髻釵黃金?！?/p>

將貧苦人家的“篙簪”與富貴人家的“滿髻釵黃金”進行對比，這種對比的手法形象描繪了她們各自的美，同時也暗示了她們的身份和貧富之差。

與宮中貴族婦女相對的宮廷侍女、侍裨，她們一般在十五歲舉行笄禮后要改變發(fā)式，梳成左右對稱的雙髻。由于這種雙髻與樹枝丫叉相似，故稱“丫髻”，或稱“丫頭”。在封建社會中，服侍主人的婢女多梳這種發(fā)式，故“丫頭”、“丫鬟”成了地位卑賤的婢女的代稱。

白居易《東南行一百韻寄通州元九侍御澧州李十一》：“繡面誰家婢？鴉頭幾歲奴？”這里的“鴉頭”即是“丫頭”之意，代表了其奴婢的身份地位。又如成彥雄《夕》：“臺榭沈沈禁漏初，魔煙紅蠟透蝦須。雕籠鸚鵡將棲宿，不許鴉鬟轉轆轤?！?/p>

這里的“鴉鬟”即是色黑如鴉的丫形發(fā)髻。由于發(fā)髻樣式代表著一定的社會身份，當一個人的官職身份發(fā)生改變后，其家中侍女的發(fā)髻樣式也要跟著改變。如《送唐大夫讓節(jié)歸山》：“年老功成乞罷兵，玉階司旬進雙旌。朱門鴛瓦為仙觀，白領孤裘出帝城。侍女休梳官樣髻，蕃童新改道家名。到時浸發(fā)春泉里，猶夢紅樓簫管聲?！?/p>

詩寫唐大夫年老功成，歸山入道。侍女休梳官樣髻，蕃童新改道家名，其家中奴仆為適應主人身份的改變，侍女不再梳主人為官時的發(fā)髻樣式了，外蕃的童仆也要跟著取道家名。

至于唐詩中的男子發(fā)式、發(fā)飾描寫，較之女子，更多地是體現(xiàn)身份等級的象征。男子多從頭發(fā)上所簪冠帽飾來看其身份地位。唐詩中與頭發(fā)一起出現(xiàn)的官員冠帽飾有遠游冠、武牟、玄冠、惠文冠、進賢冠、章甫冠等。

權德輿《和韓侍御白發(fā)》：“白發(fā)今朝見，虛齋曉鏡清。乍分霜簡色，微映鐵冠生。幕下多能事，周行挹令名。流年未可嘆，正遇太階平?！?/p>

據(jù)《后漢書·輿服志下》記載，鐵冠即法冠，以鐵為冠柱，御史服之。這里的韓侍御為韓愈。據(jù)洪興祖《韓子年譜》云：“貞元十九年，遷監(jiān)察御史?！边w官為唐監(jiān)察御史的韓愈這一年作《哭楊兵部凝陸款州參》詩：“并出知己淚，自然白發(fā)多。”

權德輿此詩是說韓愈雖然有白發(fā)，但是官職已升御史一職，詩中“白發(fā)”與“鐵冠”一起出現(xiàn)，象征著功名已成，身份地位很高，認為韓愈可以在太平之年“多能事”，獲取美名。

《省中春晚忽憶江南舊居戲書所懷因寄兩浙親故雜言》詩則在一篇中談及三種頭冠：“前年冠獬豸，戎府隨賓介。去年替進賢，贊導法宮前。今茲戴武弁，謬列金門彥。問我何所能，頭冠忽三變。野性慣疏閑，晨趨興暮還?；〞r限清禁，霧后愛南山。晚景支頤對尊酒，舊游憶在江湖久。庚樓柳寺共開襟，楓岸煙塘幾攜手。結廬常占練湖春，猶寄暴床與幅巾。疲贏只欲思三徑，愈直那堪備七人。更想東南多竹箭，懸圃瑯開共蔥情。裁書且附雙鯉魚，偏恨相思未相見?！?/p>

“進賢冠”是古代儒者、文吏所戴之冠，唐代仍然延用，《舊唐書·輿服志》云：“進賢冠，三品以上三梁。五品以上兩梁，九品以上一梁?！碧圃娭幸灿蟹从常缍鸥Α兜で嘁洸軐④姲浴罚骸傲枷囝^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韓愈《朝歸》：“峨峨進賢冠，耿耿水蒼佩?！倍缎绿茣ぼ嚪尽份d“武牟”是武官朝參之服。

詩人寫了“頭冠忽三變”的幾種情況，說明此時的詩人在宮中身居要職，身份地位很高。作者這樣寫的目的是為了引出下文對江南舊宅閑適生活與親人朋友的回憶與想念。

較之官員的發(fā)飾，平民男子發(fā)飾一般為幘、幞頭等。非貴族男子不戴冠，但是留全發(fā)，上罩頭巾，稱為幘?！墩f文解字》云：“發(fā)有巾曰幘?！崩疃恕端图墟诎莨贇w楚州》一詩云：“才子神骨清，虛竦眉眼明。貌應同衛(wèi)玠，鬢且異潘生。初戴莓苔幘，來過垂相宅。滿堂歸道師，眾口宗詩伯?！?/p>

貌應同衛(wèi)玠，鬢且異潘生，是說吉中孚儀表堂堂，年紀尚輕。初戴莓苔幘，來過垂相宅，莓苔幘是一種青色頭巾，這里是說吉中孚功名成就以前，身份還很低微，頭戴青色頭巾。

唐代平民男子發(fā)飾還有幞頭，《新唐書·輿服志》云：“幞頭起于后周，便武事者也?！币驗獒ヮ^常常是用青黑色的紗布做成，所以也叫鳥紗，在后代被稱為鳥紗帽。隋唐時貴人多服鳥紗帽，后上下通用，又漸廢為折上巾，鳥紗成為閑居的常服。

如戴叔倫《客中言懷》：“白發(fā)照烏紗，逢人只自嗟。官閑如致仕，客久似無家。夜雨孤燈夢，春風幾度花。故園歸有口，詩酒老生涯?！边@里的烏紗帽即是閑居之服。

唐代文人筆下描寫幞頭的詩歌有兩首，其中與頭發(fā)一起出現(xiàn)的只有一首，即劉行敏的《嘲崔生》：“崔生犯夜行，武候正嚴更。償頭拳下落，高髻掌中擎。杖跡胸前出，繩文腕后生。愁人不惜夜，隨意曉參橫?！?/p>

《啟顏錄》曰：“唐有人姓崔，飲酒歸犯夜，被武侯執(zhí)縛，五更初，猶未解。長安令劉行敏，鼓聲動向朝，至街首逢之，始與解縛?！薄搬ヮ^拳下落，高髻掌中擎”，是說飲酒犯宵禁的崔氏青年被巡夜的武侯抓住，并捆綁起來，他頭上所戴的幞頭巾被武侯的拳頭打落了，發(fā)髻也被其抓在手中，以免他逃跑?！罢熔E胸前出，繩文腕后生?！笔钦f他的胸前還隱隱可見被杖打的痕跡，手腕后可見繩子捆綁后勒出的印紋。從中可以看出唐朝政府對市民犯夜行為的嚴厲處分。

除了以上說的幾種之外，古代還有一種刑罰為“髨”，即剃去頭發(fā)之刑，當時的奴隸多為受了刑罰的罪人，既已剃發(fā)，自然不用頭衣。未受過髨刑的奴隸通常是青布束頭，所以“蒼頭”也是奴隸。唐詩中就寫到了這種髨發(fā)之刑，如李白《中山孺子妾歌》：

“中山孺子妾，特以色見珍。雖然不如延年妹，亦是當時絕世人。桃李出深井，花艷驚上春。一貴復一賤，關天豈由身。芙蓉老秋霜，團扇羞網(wǎng)塵。戚姬髨發(fā)入春市，萬古共悲辛?！?/p>

這里引用《漢書·外戚傳》里的典故：“高祖得定陶戚姬，愛幸，生趙王如意。高祖崩，惠帝立，呂后為皇太后，乃令永巷囚戚夫人，髨鉗，衣儲衣，令春?！薄捌菁埌l(fā)”，是說其失勢之后遭到剃光頭發(fā)，以鐵圈束頸的髨刑下場，體現(xiàn)了貴族婦女福禍貴賤判若云泥的個人命運。

頭發(fā)？發(fā)式？禮俗？其實，盡是身份，盡是等級。

撰稿/艷桃【讀史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