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畫像

儒家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影響力最大的學(xué)術(shù)流派。

一、儒家之源

關(guān)于儒家的起源，有些人追溯到河圖洛書。我們前面已經(jīng)解釋，河圖洛書更多的只是一種象征，而無法詳細推敲。

關(guān)于儒家的源頭，在《漢書·藝文志》里，班固提出了一種說法：“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唐朝人韓愈也說：“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1]這些說法，都是把儒家的起源追溯到了遙遠的堯舜。

在傳世經(jīng)典《尚書》中的第一篇《堯典》所講的就是堯舜禪讓的故事。堯舜也一直都是儒家公認的圣人。現(xiàn)代歷史學(xué)告訴我們，關(guān)于堯舜的故事，有許多都是后人的偽托，并不完全是真實可信的。關(guān)于《堯典》，現(xiàn)在學(xué)界一般也都認為是戰(zhàn)國時期的文獻。雖然，堯舜的時代對于中華文明的起源來說，具有比較重要的意義，肯定也會對儒家的起源有一定的影響。但是，就如同我們剛才講河圖洛書一樣，這種影響也只能是間接的。

也有人將儒家的源頭追溯到了夏都二里頭。二里頭遺址的確包含了非常豐富的文化信息。夏王朝的出現(xiàn)，是中華民族跨越文明門檻的標(biāo)志性事件。有些學(xué)者將儒家的起源追溯到了二里頭，這是因為在他們看起來，二里頭的祭祀、墓葬等禮制可以被看做儒家所講的“禮”的源頭。就儒家所講的禮來說，起源甚早，我們甚至可以一直往上追溯到仰韶時期，或者裴李崗時期。只要有了人類，就會有與人類有關(guān)的禮。顯然，從這個角度來把儒學(xué)的源頭追溯到二里頭，則是混淆了禮的一般與特殊。

胡適先生反對將諸子百家的起源追溯到遙遠的三代政權(quán)，他曾經(jīng)有過一篇叫《諸子不出王官論》的文章，發(fā)表在《古史辨》里。[2]后來針對儒家的起源，他還專門寫過一篇《說儒》。[3]在胡適看來，儒家的起源要追溯到殷商王朝。胡適的這篇文章也還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比如孔子本人就是殷商王族的后裔，孔子也以殷人之后而自居，孔子自己就說：“予殆殷人也?！盵4]而魯國也有大量的殷人后裔，魯國所在的奄地曾經(jīng)是殷商王朝統(tǒng)治的重心地區(qū)，也是西周初年反抗周人統(tǒng)治最為激烈的地區(qū)。殷商王朝滅亡后，大量的殷人生活在這里，他們還有著完整的宗社組織。而“儒”，在孔子之前，也的確是一個職業(yè)，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大學(xué)里 新聞傳播學(xué)院的“播音主持”專業(yè)。主要培養(yǎng)婚喪嫁娶等儀式中的主持人。但是，我們更多地要看到，魯國畢竟是周人所分封的一個諸侯國。在春秋時期，人們一再感慨“周禮盡在魯矣”。[5]所以，我們追溯儒家文化的源頭，還是要從周文化說起。

而且，關(guān)于儒家的起源，孔子自己曾說：“述而不作，竊比于我老彭?！盵6]孔子這句話肯定有自謙的成分，但是也說明了孔子是有所傳承，有所依托的?？鬃铀獋鞒械木褪侵艽亩Y樂文明，孔子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7]孔子還說：“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8]他一生都在致力于周代禮樂文明的傳承與恢復(fù)。而對于周代的禮樂文明來說，周公無疑是貢獻最大的人。孔子多次表示過對周公的景仰，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9]

周公塑像

二、周公其人

周公是周文王之子，姓姬，名旦。在那個年代里，作為貴族男子，姓和名是不直接連在一起說的。周公可以被叫做周公旦、叔旦，而不會被稱呼為姬旦。

《尚書大傳》曾經(jīng)將周公一生的事業(yè)總結(jié)為：“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樂，七年致政成王?！盵10]“一年救亂”，是說周武王在滅商之后兩年就病故了。武王之子成王年幼，不得已周公攝政。商朝的殘余勢力以商紂王的兒子武庚祿父為首，勾結(jié)周朝王室貴族周公的兄長管叔和弟弟蔡叔，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叛亂，周公成功地鎮(zhèn)壓了叛亂。而且周公還大義滅親處死管叔，流放蔡叔。管叔就是今天管姓的祖先，管叔的封地在今天河南鄭州的管城區(qū)。蔡叔就是今天蔡姓的祖先，蔡叔的封地在上蔡。后來蔡叔改過自新，周公又把他放了回來。

“二年克殷”指的是，周公攝政的第二年，再次對殷商的殘余勢力發(fā)動了攻擊。西周滅商的時候，其實是偷襲。在商紂王剛剛打完仗之后發(fā)動了突然襲擊，勝利的獲得有點兒偶然性。為了安撫商人的勢力，周武王把商紂王的兒子武庚祿父分封在殷商地區(qū)，統(tǒng)領(lǐng)殷商遺民。結(jié)果武庚祿父反而發(fā)動了叛變。周公對殷商的殘余勢力進行了討伐，殺了武庚祿父。之后，周公分封微子啟為宋公，統(tǒng)領(lǐng)殷商遺民，封國就在今天河南商丘。

周公攝政的第三年，周公對支持殷商進行叛亂的東方各族進行了討伐。從族源上說，周人來自西方，而商人來自東方。周公東征的戰(zhàn)斗規(guī)模遠大于武王滅商的牧野之戰(zhàn)。至此周人的統(tǒng)治才算穩(wěn)定下來?？梢哉f周人滅亡的事業(yè)到了周公才正式完成。民國時期的著名史學(xué)家張蔭麟說：“周公東征之后，周人的勢力才達到了他們的遠東。就周人向外發(fā)展的步驟而言，周公東征比武王克商還重要?！盵11]

在完成了東征之后，周公為了進一步鞏固勝利的果實，進行了大規(guī)模分封。主要是姬姓子弟和功臣。比較重要的諸侯國有：魯國，在奄地，就是曲阜。這是周公的封國，由于周公不能離開，所以就派周公的長子伯禽去那里。周公在伯禽臨出發(fā)時告戒他說：我是文王的兒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父，但我一點也敢驕傲自滿，經(jīng)常連吃飯和沐浴都很難完成，號稱是“一沐三握發(fā)。一飯三吐哺”。[12]當(dāng)時還把殷民六族封給了魯國。魯國在周初為穩(wěn)定周人的統(tǒng)治是發(fā)揮了作用的。這可以從《尚書·費誓》中得到證明。

周公東征形勢圖

齊國，是太公望的封國，在山東營丘。并且賦予了他“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的任務(wù)。[13]衛(wèi)國，在新鄉(xiāng)。這是衛(wèi)康叔的封國，康叔是周公的弟弟。周公在平定了殷人叛亂后將一些殷頑遷到洛陽，并封自己的弟弟康叔到殷人故地。從周公給康叔的《康誥》和《酒誥》等文獻中可以看出周公是十分重視康叔的。當(dāng)時分給他的還有殷民七族。宋國，在商丘，是微子的封國。傳說微子是紂的庶兄，是一個賢人。他在紂亡之前就投奔了周人?？赡苁窃谕跷坏臓帄Z中失敗而出逃的。周公在消滅了武庚的勢力后把微子封在商丘管理商人后裔。孔子就是他的后裔。燕國，在今天北京地區(qū)，是召公的封國。當(dāng)然召公也一直在王朝擔(dān)任要職，也是派子弟前往的。不過燕國早期的歷史并不很詳細，甚至文獻中燕國的世系也是不完整。晉國，在今天的山西絳縣附近。是成王的弟弟唐叔的封國。晉國在春秋時期成了中原地區(qū)的盟主。傳說成王和弟弟玩耍時拿了一片桐葉給弟弟說：就把這個封給你。被史官看到了，史官對成王說“王者無戲言”。于是成王就把唐叔封到了晉國，同時把懷姓九宗封給了他。蔡國，在今天河南的新蔡、上蔡等地。蔡叔的兒子能夠誠心悔過，于是就把他封到蔡國。還有一些小國如蔣、毛、曹等。

周初的這些分封，其實就是武裝殖民，所分封的國也就是一個個的武裝據(jù)點。后來隨著實力的發(fā)展而逐漸向周邊擴張。周初的這些諸侯在鞏固周王朝的統(tǒng)治中是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的。通過諸侯的分封，周人對天下的控制能力比夏商兩代要強很多。

周公攝政的第五年，完成了成周洛邑的建設(shè)工作。西周初年，周人原來的首都鎬京在西安附近，被稱為宗周。不過，宗周鎬京地處西北，偏處于一隅，不利于控制他們新取得的東方廣袤的土地，周人亟須在東方建立一座新的都城。根據(jù)文獻記載，為了建設(shè)這座新的都城，周公曾經(jīng)在全天下范圍內(nèi)去測量日影。時至今日，河南登封告成鎮(zhèn)還有一處被稱為“周公觀景臺”的古跡。最后周公等人得出的結(jié)論是，洛陽乃天下之中。在《尚書》之中，稱之為“土中”，就是大地的中心?！妒酚洝分幸舱f道：“成王即位，周公之屬傅相焉，乃營成周洛邑，以此為天下之中也，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均矣。”[14]

洛邑建成后，周公就把“殷頑”，也就是殷遺民中反抗最強的頑劣分子，遷到了洛陽附近就近加以控制。在《尚書》中留下了周公給這些殷頑們發(fā)表的訓(xùn)誥，就是著名的《大誥》。周公在《大誥》中反復(fù)宣講了一個主題，就是周人何以能滅商，向殷頑們說明了周人獲得天命的原因所在。

周公攝政的第六年，完成了制禮作樂。這一點在后面會詳細介紹。

傳說周公在他攝政的第七年，成王已經(jīng)成年，就把政權(quán)還給了成王，叫“復(fù)子明辟”。[15]在《尚書》中還留下了周公對成王諄諄教導(dǎo)的記錄，就是《無逸》。在周公歸政后，成王并沒有讓周公回到魯國的封地，而是讓他在洛邑負責(zé)整個東方的事務(wù)。并讓當(dāng)時另一個重要的大臣召公負責(zé)陜縣以西的事務(wù)。這就是歷史上的周、召二公“分陜而治”。在周公死后，他要求把自己葬在成周，表示不愿意離開成王。而成王則把周公葬回到了周人的祖墳中，表示不敢以周公為自己的臣子。并且在給周公的治喪過程中使用了天子才能使用的禮儀規(guī)程。而且還規(guī)定作為周公長子封地的魯國可以使用天子的一些典禮，比如祭天。祭天本來是天子所獨有的特權(quán)，但是后世魯國的國君也被允許可以祭天，只不過所用的祭品要和天子有所區(qū)別罷了。后來魯公伯禽也曾到周王朝中擔(dān)任卿士。

關(guān)于周公攝政，文獻記載中也有些不可信處。比如《尚書·金滕》篇，說武王病的時候，周公禱告稱愿意以身相代，并把禱告的文辭放在了金滕中。后來成王對周公產(chǎn)生了懷疑，周公就逃到楚國。結(jié)果就發(fā)生了地震和大風(fēng)雨。不久成王發(fā)現(xiàn)了藏在金滕中的禱告辭，就把周公接了回來。于是一些神奇的現(xiàn)象發(fā)生了，被風(fēng)吹倒的東西都自動起來了。類似這樣神奇的記載，恐怕是今天的人們所無法相信的。

三、周公對儒家的貢獻

作為中國文化的重要奠基人，周公對儒家思想的產(chǎn)生也作出了重要貢獻。

首先，周公最早提出了民本主義的政治思想。

雖然“以民為本”這四個字最早是由后人完整地表達出來的。但是，以民為本的思想?yún)s是很早就已經(jīng)有了的。至少周公就非常明確地提出了“保民”的主張。

周人原來是非常弱小的，被成為“小邦周”。商朝原來是非常強大的，被稱為“天邑商”。但是，小邦周竟然滅掉了天邑商。這樣的結(jié)果無論是對于失敗者的商人還是勝利者的周人都具有著非常強烈的沖擊，歷史何以如此？在此之前，有人曾經(jīng)提醒商紂王，我們應(yīng)該對我們的敵人多加小心。商紂王的回答是滿不在乎的：“我生不有命在天？”[16]有老天關(guān)照著我，不用擔(dān)心的！可最后，老天無情地拋棄了他。周人認識到“天命靡常”是一個基本的事實。[17]那么天命轉(zhuǎn)變的依據(jù)是什么呢？以周公為首的西周初年的政治家群體進行了深入的歷史反思，他們認為：“皇天無親，惟德是輔。”[18]上天只保佑有德行的人。問題是，天如何知道人世間誰有德誰沒德呢？周公他們認為：“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盵19]也就是說，上天通過百姓的眼睛在看，通過百姓的耳朵在聽。最終，周公得出的結(jié)論是：“民之所欲天必從焉。”[20]三千多年前，我們的先哲就已經(jīng)認識到，決定歷史車輪前進方向的，并不是虛無縹緲的神，而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民！由此，周公提出了“保民”的政治主張?！氨Ｃ瘛焙斜Ｓ邪傩眨裘瘛勖瘛裁?、惠民之義。在《無逸》中周公告戒成王要效法前代賢王和文王，“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保懷小民，惠鮮鰥寡”。[21]

商紂王以發(fā)明“炮烙之刑”而聞名，但是酷刑并沒有挽救他失敗的命運。正是基于對商紂王前車之鑒的認識，周公還主張一定要慎重對待刑罰，切不可一味地依靠刑罰。周公“慎罰”的思想主要見于他寫給康叔的《康誥》之中，他主張首先是要以犯罪的動機來斷罪，而且要結(jié)合是否要悔罪的表現(xiàn)來斷罪。同時要對罪犯有同情心，看待臣民犯罪就如同自己生病一樣。不要急于做出決定，要考慮充分?！耙舴钗辶铡?，至少要考慮五六天。[22]當(dāng)然他也主張對破壞秩序的犯罪要嚴(yán)懲不貸。而且對各級貴族犯罪也要懲處。要按照習(xí)慣法辦事，不能濫用酷刑。周人還強調(diào)根據(jù)罪犯的態(tài)度來決定處罰，小過而不知悔改就可加以重罰，反之大過而知悔改就可以從輕處罰。還認為刑罰的目的是善，是教化，使之心服口服。

民本主義的政治思想，是儒家的根本政治思想。甚至可以說，這是儒家區(qū)別于其他家派的主要標(biāo)志之一。儒家認為，上天生了世間蕓蕓眾生，百姓之間互相不能治理對方，于是就為百姓派來了君主。西漢后期的時候，有一個叫谷永的儒生說的非常清楚：“臣聞天生蒸民，不能相治，為立王者以統(tǒng)理之，方制海內(nèi)非為天子，列土分封非為諸侯，皆以為民也。垂三統(tǒng)，列三正，去無道，開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盵23]儒家始終堅持一條，“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也正是基于此，儒家始終高調(diào)承認革命的合理性，革命在儒家的話語體系中始終占據(jù)著道德的制高點。西漢前期，曾經(jīng)在漢景帝面前發(fā)生過一場關(guān)于革命的辯論。當(dāng)時一個叫黃生的學(xué)者提出，商湯和周武王等人的所謂革命行為，其實就是暴亂，就是殺害，是不值得提倡的。當(dāng)時一個儒家的《詩經(jīng)》學(xué)者名叫轅固生的，聽了黃生這番言論立即提出了異議。轅固生道：桀紂之君，荒淫暴亂，天下百姓都歸心于商湯和武王，商湯和武王順應(yīng)百姓的呼聲而誅殺了桀紂，桀紂的百姓都不愿意歸附桀紂，而主動投奔商湯和武王，這不是受天之命而革命嗎？

黃生則是繼續(xù)闡發(fā)自己的主張。他說道，帽子破了還要戴在頭上，鞋子再新也要穿在腳上。為什么呢？這是上下的名分。桀紂雖然混亂，但畢竟是天子。商湯和武王雖然圣明，但畢竟是臣子。作為臣子，當(dāng)君主有錯誤的時候，不是盡量去匡正，盡量去彌補，而是利用君主的錯誤，殺了他們，奪取了君位，這不是謀反是什么？

轅固生聽了黃生這番關(guān)于君臣的高論之后，立即說道：要照你這么說，當(dāng)年我們的高祖高皇帝，提三尺劍起兵反秦，最后推翻秦朝建立了我們大漢朝，是對呢，還是錯呢？

對于轅固生的這個問題，黃生當(dāng)然是沒有辦法回答的。因為如果他說漢高祖劉邦的行為是對的，那就證明自己剛才說的是錯的。而他顯然也不能說劉邦是錯的，如果劉邦錯了，那么大漢王朝就沒有了合法性。

辯論到了這個份上，漢景帝不得不發(fā)話，他說道：“食肉毋食馬肝，未為不知味也；言學(xué)者毋言湯、武受命，不為愚。”[24]古人認為馬肝有毒，所以漢景帝說，如果你不吃馬肝沒有人說你不懂得吃肉，作為一個學(xué)者，不研究商湯和武王的革命，也沒有人說你是傻子。漢景帝并沒有對這場辯論給出結(jié)論，到底誰是對的，他是直接武斷地取消了問題。因為，他也沒有辦法面對這一問題。

對于漢景帝來說，漢高祖劉邦反抗秦朝的行為，必須被高度肯定，這是漢朝政權(quán)合法性的來源。但是，漢景帝又不能宣揚和表彰漢高祖劉邦的壯舉，因為自己現(xiàn)在是皇帝，自己如果犯了錯誤，別人是不是也可以效法乃祖呢？從漢景帝的立場出發(fā)，革命只能是劉邦的專利，劉邦革命之后，別人就永遠地不能再革命了！

先秦時期的儒家，并不承認君主可以萬年一系，他們始終強調(diào)民眾有革命的權(quán)力。孟子講，像桀紂這樣的獨夫民賊，人人得而誅之。《尚書》里也說：“撫我則后，虐我則仇?！盵25]意思是說，對我好就是我的君主，對我不好就是我的仇人。

在儒生們看來，一個政權(quán)的合法性就在于他是否能履行職責(zé)。一旦君主不能履行為民的職責(zé)，推翻這樣的暴君，就具有天然的合理性。齊宣王曾經(jīng)問孟子，商湯流放了夏桀，周武王殺了商紂王，有這回事嗎？孟子說，書上是這么寫的。齊宣王接著問道：那這不是以下犯上，以臣弒君嗎？孟子一聽這話就急了，他說道：“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26]殘賊之人紂，根本不是什么君主，他就是一個獨夫民賊。對于獨夫民賊，人人得而誅之！

又有一次，齊宣王問孟子如何才是一個真正稱職的卿大夫。孟子說：“王問的是哪種卿大夫呢？”齊宣王很納悶他問道：“難道卿大夫還有不同嗎？”孟子說：“當(dāng)然了，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饼R宣王問道：“貴戚之卿，應(yīng)該在呢么做？”孟子說：“君有大過則諫，反復(fù)之而不聽，則易位。”一下子把齊宣王給嚇住了，臉色都變了。孟子寬慰了他一句之后，齊宣王接著問：“異姓之卿該如何呢？”孟子答道：“君有過則諫，反復(fù)之而不聽，則去?！盵27]對于貴戚之卿而言，他們和國君同姓，在某種意義上說國也是他們的國。而對于異姓之卿而言，國不是他們的。所以，同姓的卿大夫遇到昏君有推翻他的義務(wù)，而對于異姓之卿而言犯不著費那個力氣，完全可以一走了之。

對于一個國君而言，如果不稱職，該怎么辦呢？在孟子的觀念里只有兩個字：廢黜！一次孟子和齊宣王聊天，孟子就問齊宣王：“如果一個人要到楚國去，把老婆孩子托付給朋友。結(jié)果等到他從楚國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婆孩子都快餓死了。對于這樣的朋友，該怎么辦呢？”齊宣王說道：“絕交！”孟子接著問：“如果一個官員，不能盡到自己的職責(zé)，該怎么辦呢？”齊宣王說：“必須罷免他！”孟子最后問道：“如果一個國君治理不好國家，該怎么辦呢？”齊宣王“顧左右而言他”！[28]

《尚書》里的《湯誓》和《仲虺之誥》兩篇就記載了夏商更替之際的歷史?！稖摹肥巧虦诔霭l(fā)討伐夏桀之前的誓師詞。在《湯誓》中商湯說道：并不是我喜歡動亂，而是上天命令我要討伐夏桀，我不敢不從。并不是我不體恤大家，非要帶著大家去打仗，而是夏桀暴虐百姓，百姓們都要與他同歸于盡，“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29]在這篇誓師詞中，商湯著重表達了兩個意思。第一，夏桀是一個罪無可恕的暴君；第二，自己征伐夏桀是替天行道！《仲虺之誥》雖然被認為是一篇偽書，但是畢竟曾經(jīng)被作為經(jīng)典供奉于廟堂之上千余年，對中國古代政治還是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仲虺之誥》的重要補充在于，它強調(diào)了商湯高尚的品德，商湯具備替天行道的資格，而且商湯討伐夏桀以后，民眾獲得了解放，萬民歡騰！一個新的、偉大的時代開始了！

相對于夏商之際的歷史變遷，商周之際的歷史更迭記載得更為詳細?！渡袝分械摹赌潦摹贰短┦摹贰段涑伞贰段鞑琛贰段⒆印返绕加涊d了這段歷史。其模式和夏商之際的歷史敘事如出一轍。

西漢中期，這些經(jīng)典被正式供奉于廟堂之上，由《尚書》所肯定的革命始終都占據(jù)道德的制高點。后世很多造反者，都高舉革命的大旗，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革命者，強調(diào)自己是奉天之命，吊民伐罪。隋末最先起兵的楊玄感就說道：“我身為上柱國，家累巨萬金，至于富貴，無所求也。今者不顧破家滅族者，但為天下解倒懸之急，救黎元之命耳！”[30]隋末大亂中，魏征曾經(jīng)替李密起草了一份討伐隋煬帝的檄文：《為李密檄洛州文》。在這篇著名的檄文中，魏征再次強調(diào)了皇帝的職責(zé)，緊接著羅列了隋煬帝的十條大罪，其暴虐荒殘的程度超越了商紂王和漢靈帝，“殷辛之譴為小，漢靈之罪更輕”。[31]朱元璋在北伐元大都前夕，也發(fā)布了一篇著名的檄文《奉天北伐討元檄文》。朱元璋強調(diào)自己起兵是因為“后嗣沉荒，失君臣之道，又加以宰相專權(quán)，憲臺報怨，有司毒虐，于是人心離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國之民，死者肝腦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自己的北伐，也是在替天行道：“予恭承天命，罔敢自安，方欲遣兵北逐胡虜，拯生民于涂炭，復(fù)漢官之威儀。”[32]

在平王東遷以后的歷史演進中，似乎暴政成為此后兩千多年歷史的主色調(diào)。孟子曾說“春秋無義戰(zhàn)”，那是一個“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爭野以戰(zhàn)，殺人盈野”的時代。[33]進入戰(zhàn)國以后，戰(zhàn)爭的殘酷程度，遠遠超過了春秋時期。春秋時期的戰(zhàn)爭還帶有某種貴族競技的色彩，而到了戰(zhàn)國時期，就只剩下了赤裸裸地殺戮！戰(zhàn)國七雄之間，徹底進入?yún)擦譅顟B(tài)，進行著你死我活的殺戮！

戰(zhàn)國時期，魏國曾經(jīng)發(fā)生了一次孟子和魏襄王的對話：魏襄王突然問孟子，天下最終的結(jié)局會是什么？孟子的回答是：天下最終會被統(tǒng)一。魏襄王問到底誰能統(tǒng)一天下呢？孟子說：“不嗜殺人者能一之?！盵34]孟子還認為一旦天下出現(xiàn)這個不嗜好殺人的國君，那么普天下的老百姓都會伸長了脖子期待著他來解救。如果像這樣，老百姓就歸附他，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這嘩啦啦的洶涌勢頭，誰又能夠阻擋得了呢？然而，歷史似乎偏偏要和孟子開個玩笑，最終的結(jié)果卻是最善于殺人的秦國笑到了最后！秦國，自從商鞅變法以后，就成了一部開足馬力的戰(zhàn)爭機器，伊闕之戰(zhàn)秦人殺韓魏聯(lián)軍二十萬，長平之戰(zhàn)秦人消滅趙軍四十萬……秦滅六國之后，并不是殺戮的終結(jié)，而是殺戮的繼續(xù)。史書記載秦始皇統(tǒng)治下的世界“赭衣塞路，囹圄成市”。[35]意思是說，道路上到處都是穿著囚衣的刑徒，監(jiān)獄里如同市場上一樣人滿為患?！疤煜驴嗲鼐靡印笔呛笕藢δ莻€時代的集體記憶。

孟子曾經(jīng)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36]早在秦國崛起的過程中，齊國人魯仲連就曾經(jīng)說過：“彼秦，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權(quán)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則肆然而為帝，過而遂正于天下，則連有赴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盵37]秦始皇死后不到一年，“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大澤鄉(xiāng)的“篝火狐鳴”，很快就終結(jié)了秦王朝。最終證明了賈誼的話：“自古至于今也，與民為敵者，或遲或速，民必勝之！”[38]

孔子畫像

其次，周公最早明確提出了要以德治國。

周公等人認為“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正是基于此，周公等人提出了“明德”的主張?！懊鞯隆币簿褪蔷吹拢该饔诘轮?，崇尚德政。在金文和傳世的《尚書》中經(jīng)?？梢砸姷健！懊鞯隆卑▋煞矫娴膬?nèi)容，一是要修身正心?！墩僬a》中說：“節(jié)性，惟其日邁。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盵39]表示每天都要有所進步。周公在《無逸》中說：“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盵40]就是說不可以貪圖享樂。明德的第二個方面為教化人民?！墩僬a》中說：“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顯。”[41]就是說王作為國家的元首，應(yīng)該成為人民效法的榜樣，這樣才能使王業(yè)發(fā)揚光大。

這一點，無疑對于后世儒家也產(chǎn)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我們可以看在《論語》之中，孔子經(jīng)常說以德治國的話。在這里略舉幾例：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盵42]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盵43]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罢?，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44]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45]

以德治國的觀念對中國文化也產(chǎn)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比如后世的帝王，不管他們是否能夠做得到，他們都標(biāo)榜自己要做天下臣民的道德楷模。以至于，作為道德極致稱呼的“圣人”，也被帝王所壟斷。比如安史之亂中，史思明被他的兒子史朝義所殺。而史朝義在發(fā)動政變的時候，還曾經(jīng)假惺惺地對屬下說：“諸君善為之，勿驚圣人?！盵46]他所說的“圣人”就是當(dāng)時已經(jīng)稱帝的史思明。

而且后世，中國也的確成為了一個泛道德的社會，在中國文化的諸多方面都帶有濃重的道德印記。比如，教育的目的是為了“明人倫”，所以后世官辦學(xué)校的教室都被稱為“明倫堂”。文學(xué)作品的價值和意義被看成是宣揚道德教化的工具，周敦頤就明確地說：“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47]就連通俗文學(xué)也都把道德教化作為其首要功能，比如以編撰“《三言》”而聞名的馮夢龍說：“人不必有其事，事不必麗其人。其真者，可以補金匱石室之遺。其贗者，亦必有一番激揚勸誘悲歌慷慨之意……推此說忠而忠，說孝而孝，說節(jié)義而節(jié)義，觸性性通，導(dǎo)情情出。”[48]

我們知道，道德的確是一種調(diào)節(jié)社會關(guān)系的重要手段。但是，道德并非是唯一的手段。但是，中國古代卻把道德看成是最為重要的手段，甚至在法律之上。比如西漢韓延壽在擔(dān)任左馮翊的時候曾經(jīng)到高陵縣巡視，“民有昆弟相與訟田自言，延壽大傷之，曰：‘幸得備位，為郡表率，不能宣明教化，至令民有骨肉爭訟，既傷風(fēng)化，重使賢長吏、嗇夫、三老、孝弟受其恥，咎在馮翊，當(dāng)先退?！侨眨撇〔宦犑?，因入臥傳舍，閉閣思過。一縣莫知所為，令丞、嗇夫、三老亦皆自系待罪。于是訟者宗族傳相責(zé)讓，此兩昆弟深自悔，皆自髡肉袒謝，愿以田相移，終死不敢復(fù)爭。延壽大喜，開閣延見，內(nèi)酒肉與相對飲食，厲勉以意告鄉(xiāng)部，有以表勸悔過從善之民。延壽乃起聽事，勞謝令丞以下，引見尉薦?？ぶ徐ㄈ?，莫不傳相敕厲，不敢犯?！盵49]親兄弟爭奪田產(chǎn)這件事，在韓延壽看來是對倫理道德的巨大傷害。所以，他關(guān)注的不是案件的是非曲直，而是如何能彌補由此而帶來的道德?lián)p失。

再次，周公確立了中國文化現(xiàn)實主義的發(fā)展方向。

殷商王朝是一個帶有濃重宗教色彩的王朝，傳世文獻《禮記》稱：“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50]這一點也被考古發(fā)現(xiàn)所證實。大家如果去安陽看殷墟的話，恐怕都會被大規(guī)模的祭祀坑所震撼。商王在進行祭祀的時候是不惜血本的，商王進行祭祀的場景只能用“觸目驚心”來形容。但是，商紂王的祭祀并沒有取得他想要的效果。西周初年，周公明確指出“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我們中國人很早就認識到，決定歷史車輪前進方向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而不是虛無縹緲的神。自此以后，就確立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實主義的基本發(fā)展方向。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的地位不斷提升，神的地位不斷下降。春秋時期，宋襄公試圖殺人祭祀的時候，當(dāng)即有人就對宋襄公說，“古者六畜不相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況敢用人乎？祭祀以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誰饗之？”[51]祭祀的目的是為了人，以人為祭品，什么樣的神敢于享受這樣的祭品呢？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始終是處于第一位的，神是第二位的，神是為人服務(wù)的。柳宗元在禮部任職的時候，曾經(jīng)指出每個地方的神靈，都有保佑一方平安的責(zé)任，如果他沒有盡職盡責(zé)，就要處罰他。對神靈的處罰就是停止祭祀！當(dāng)然，柳宗元也認為，不能把人的責(zé)任推卸給神，如果地方官員未能盡責(zé)，就應(yīng)當(dāng)處罰官員，而不是神靈。

我們看到中國文化始終體現(xiàn)出高度世俗化的特點。人們?nèi)グ萆?、佛，都是有目的的。?dāng)你勸一個中國人到某地方去燒香，或者拜某一個神的時候，中國人第一反應(yīng)就是，我拜了他能怎么，我拜他有什么用！一個基督徒信上帝，不需要理由。一個穆斯林信真主，更是不需要問為什么。但是對于一個中國人來說，想要我拜神，好的，請給我一個理由先！

中國人不癡迷于宗教，這不是中國文化的缺陷，恰恰是中國文化境界的體現(xiàn)。其他所有的宗教，都離不開恐嚇和利誘?？謬槪褪撬械淖诮潭继摌?gòu)了地獄的存在。利誘在于，所有的宗教也都虛構(gòu)了天堂。他們都告誡人們，遵照主的意志去行事，你會上天堂，否則會下地獄?？墒且匀寮覟榇淼闹袊鴤鹘y(tǒng)文化，沒有天堂，沒有地獄。孔孟都在勸導(dǎo)人們成為仁人，成為善人。如果你問問孟子，我聽你的，做好人做好事，我會怎么？孟子的回答是：你會成為一個好人。如果你問孟子，我如果不聽你說的，我不做好人好事，我會怎么？孟子的回答是：你不是個人！“無惻隱之心非人也”。中國人對于道德的維護，更多依靠的是道德自覺，而非外在的鬼神。

信仰，并不一定非要表現(xiàn)為宗教。如今的中國社會的確存在著一些道德瑕疵，于是就有一些人憂心忡忡地以為中國遭遇到了道德危機。而他們?yōu)榇碎_出的藥方則是宗教。他們認為只有用宗教才能解決今天中國人所面臨的道德問題。這些人不是幼稚，就是別有用心。假如宗教就能解決人們道德問題的話，那么歐洲的中世紀(jì)就應(yīng)該是道德的天堂才對，而事實并非如此。

最后，周公的制禮作樂，開啟了禮樂文明的源頭。

周代文化興盛的一個重要標(biāo)志就是禮樂制度的興起。禮樂制度與宗法制度密切相關(guān)。周人的禮樂制度包含宗法制度，但又不完全等于宗法制度。周代的禮樂制度是周人的一個創(chuàng)造。雖然孔子說三代的禮樂是“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52]三代的制度之間存在著一定的繼承性，但殷周之際的確是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雖說這一變化可能不如有些學(xué)者所說的那么大，但這個變化的確是非常值得關(guān)注的。

所謂的宗法制度，是在父權(quán)家長制的基礎(chǔ)上不斷擴大和發(fā)展而來的。由它構(gòu)成了貴族間的等級階梯，形成西周社會的基本政治制度。這一制度在西周充分發(fā)展達到完備的程度，確定了貴族的親疏等級，分封和世襲的關(guān)系，解決了繼承權(quán)的爭端，成為鞏固分封制的重要手段。

根據(jù)這一制度周王既是普天下最高的統(tǒng)治者，又是全體姬姓的大宗，代表社稷，主持宗廟，掌握最高的政權(quán)和族權(quán)。天子的宗廟被稱為太廟，祭祀歷代祖先。周天子由嫡長子繼承，世代保持大宗的地位。其余諸子封為諸侯或采邑，稱為別子。他們又在各自的封地內(nèi)建立宗廟和相應(yīng)的政權(quán)機構(gòu)，分成若干新的別宗，各有自己的氏號。受封的別子成為這些別宗的始祖，其封地和爵位由他們的嫡長子繼承，成為別宗的宗子。所以，周天子稱呼同姓諸侯為伯父和叔父。比如春秋時周王就稱呼晉文公為叔父。其實并不一定他們的輩分就是叔侄關(guān)系。在諸侯國內(nèi)，又封自己的兄弟以采邑，建立卿大夫之家。卿大夫在自己的采邑內(nèi)建立宗廟，統(tǒng)率自己的家族。卿大夫以下分出若干父權(quán)家長制的家庭，其家長為士。士以下是比較疏遠的成員，成為平民。這種層層宗法關(guān)系使政權(quán)與族權(quán)合一，確立了貴族的等級制度。各級貴族有不同的政治地位和經(jīng)濟特權(quán)，形成了國家的基本體制。至于士以下的平民，通過各自的分親關(guān)系與所屬的貴族確立固定的親屬關(guān)系，又根據(jù)各自的親屬關(guān)系確立基層的勞動組織。另一方面宗法制度通行于所有各姓貴族，宗法制度并不排斥異姓，姬姓貴族又與異姓貴族通過婚姻關(guān)系建立親戚之國以加強聯(lián)系。比如，我們在《春秋》中就經(jīng)?？梢钥吹街芴熳优c姜姓的齊、紀(jì)等國通婚的記錄。周天子常稱呼異姓諸侯為伯舅或叔舅。春秋時齊桓公就被周王稱為伯舅。這種關(guān)系是宗法制度的重要補充和組成部分。

這樣周代國家政權(quán)的結(jié)構(gòu)就表現(xiàn)為宗族形態(tài)，無論在周王室還是在諸侯國內(nèi)，掌握政權(quán)的均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各級宗主。

當(dāng)然周禮的內(nèi)容不僅在于宗法制。按照我的理解，所謂的禮也就是由傳統(tǒng)習(xí)俗演變而來的一些不成文法。它規(guī)定了每個人的位置、義務(wù)和特權(quán)。按照后來儒家的解釋，禮的作用就在于別，也就是區(qū)別。禮樂制度的一個特點就是雖等級森嚴(yán)，但又溫情默默。這也就是禮與法的一個重要區(qū)別。樂則是禮的重要補充。按照后來儒家的解釋，樂不同于禮的別，它的作用在于合。也就是消除這種等級所帶來的對抗與壓力。不過關(guān)于周公制禮作樂的時候具體都作了什么禮樂，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詳考了。

后世的典籍中，還有一部儒家所設(shè)想的國家組織法——《周禮》。儒生們認為《周禮》是周公所作，甚至于認為它是“周公致太平之跡”。[53]關(guān)于《周禮》的爭議到現(xiàn)在也沒有平息，但是它絕對不是周公的作品。它應(yīng)該是戰(zhàn)國后期的作品。至于說《周禮》之中是否有一些思想觀念來自于周公，則需要進行專門的研究。

禮還不僅在于等級制度，還有一整套關(guān)于社會生活各方面的禮儀。過去有人認為《儀禮》就是周公所作。現(xiàn)在多數(shù)學(xué)者不同意這一觀點?，F(xiàn)在一般認為是春秋后期到戰(zhàn)國初期的作品。所以不能直接就用它來研究西周初年的禮儀情況。但考慮到禮的傳承性，《儀禮》中所記載的情況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反映西周初年的情況。不過具體的細節(jié)可能有出入。按照過去人們的劃分，禮儀被分為五種吉、賓、軍、兇、嘉。目前我們只能通過《儀禮》中的十七篇和《小戴禮記》《大戴禮記》中的個別篇目來了解當(dāng)時的情況。當(dāng)然有時考古發(fā)現(xiàn)也會有些幫助。

在這些禮中，比較重要的是冠禮、婚禮、喪禮、祭禮、射禮等。冠禮就是士的成人儀式。冠禮之后也就確立了他的宗法地位。在漢代，人們尚且比較重視冠禮。但冠禮的重要性不斷降低，到清代以后就不再舉行冠禮了。

我們的古人非常重視婚禮，這種重視也是出于宗族的考慮，在《禮記》和《春秋谷梁傳》中都有這樣一段被稱為是孔子說的話，他認為婚禮的意義在于：“合二姓之好，以繼萬世之后?！盵54]所以，古人的婚禮有一套非常煩瑣而隆重的程式。按照《士婚禮》的記載，古人的婚禮有六道程序，分別是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時至今日，納徵、請期、親迎仍然是河南許多農(nóng)村地區(qū)必不可少的程序。

儒家也是非常重視喪禮的?？鬃拥膶W(xué)生曾子說：“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盵55]所強調(diào)的就是對喪禮的重視。喪禮非常復(fù)雜，到后來非專業(yè)人士已經(jīng)不懂得具體該如何去做了。而儒家的起源，一開始就是靠幫別人主持喪禮混口飯吃。古人的喪禮也體現(xiàn)了宗法的觀念。人們根據(jù)與死者親疏關(guān)系的不同而穿不同的喪服。最重的也就是宗法繼承關(guān)系，首先包括父子、夫妻。要服斬衰三年。其次是母子，齊衰。然后是大功、小功、緦麻。今天農(nóng)村還能聽到人們以喪服區(qū)分親疏關(guān)系。比如，沒有出五服的就算是比較親的。喪禮從古到今也有許多的變化，但是今天也有不少的中原民眾還在遵從著一些古老的習(xí)俗。比如，家里如果有喪事，雖說不至于去守喪三年，至少三年內(nèi)不會貼紅春聯(lián)，三年內(nèi)也不嫁不娶。

鄉(xiāng)射禮、投壺禮等，其實就是一定區(qū)域范圍內(nèi)的運動會。不過這個運動會只有一個項目：射箭。射禮對于溝通鄉(xiāng)里感情是很有益處的。所以孔子說：“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56]古代的中國人，也是有尚武之風(fēng)的。古代生了個男孩，要在家門口的左側(cè)懸掛一張弓，那叫懸弧之喜?！抖Y記》里記載孔子曾經(jīng)說過：“士使之射，不能則辭以疾，縣弧之義也?！盵57]假如你到別人家里做客，對方請你射箭游戲，你不能說不會，要說自己最近這幾天不舒服，否則你對不起生你的時候你家門口掛的那張弓。

起到同樣作用的就是鄉(xiāng)飲酒禮。它的性質(zhì)類似于現(xiàn)在的團拜會。我們在周初的《詩經(jīng)·七月》中就可以看到一次對鄉(xiāng)飲酒禮的描繪：“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盵58]在舉行這些禮的時候都要奏樂。

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禮絕對不是一成不變的，不同時代的禮是有所不同的。今天的國學(xué)熱之中，有許多人倡導(dǎo)要恢復(fù)古禮，在我看起來很沒有必要?！抖Y記》之中曾經(jīng)主張“禮時為大”，符合時代要求的禮才是最大的禮。孟子稱孔子為“圣之時者”，假如孔子生活在今天，他肯定是最潮的人！

四、周公的歷史地位

也正是因為周公有著如此巨大的歷史貢獻，所以后世才會對周公十分景仰。在《論語》之中，我們可以看到孔子評價最高的就是周公了。后來孟子也稱周公為“古圣人”。

后來經(jīng)學(xué)史上有今古文之爭，其中古文經(jīng)學(xué)派就極力推崇周公。他們將六經(jīng)的開創(chuàng)之功全歸到周公名下。不僅因為周公的制禮作樂，使得《儀禮》《周禮》被說成是周公的作品，就連孔子親自編撰的《春秋》也被說成是孔子按照周公當(dāng)年制定的凡例而編撰的。

在儒生的道統(tǒng)觀念中，周公也居于一個非常重要地位，比如韓愈在《原道》中就說儒家之道，“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59]早期，儒家之道被稱為周孔之道。唐朝初年，周公一度被尊為“先圣”，孔子被降為“先師”。在宋代思想史上出現(xiàn)了“孟子升格運動”，孟子由賢人升為“亞圣”，《孟子》書也由子書上升為經(jīng)書。之后，周孔之道才被改稱為孔孟之道。

不過，后世周公依然保持了“元圣”的尊號?！霸弊衷跐h語之中有“初始”的含義，“元圣”就是說周公是圣人的鼻祖。

到了近世，王國維也曾說過：“中國歷史與文化之變遷，莫劇于殷周之際?！盵60]

總之，周公是我國文化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我們在梳理儒學(xué)源頭的時候，周公是絕對不能被忽視的。

[1] 韓愈《原道》。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一，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頁。

[2] 收羅根澤編《古史辨》（第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3] 見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五冊，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

[4] 《史記·孔子世家》?？鬃拥闹毕底嫦仁谴呵飼r期宋國的貴族孔父嘉，后來孔父嘉在宋國內(nèi)亂中被殺，其后人逃到了魯國。

[5] 《左傳·魯昭公二年》。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029頁。

[6] 《論語·述而》。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81頁。

[7] 《論語·八佾》。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67頁。

[8] 《論語·陽貨》。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524頁。

[9] 《論語·述而》。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81頁。

[10] 魏征：《隋書·李德林列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195頁。

[11] 見張蔭麟撰、王家范導(dǎo)讀《中國史綱》第一章《中國史黎明時期的大勢》，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7頁。

[12] 司馬遷：《史記·魯周公世家》。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518頁。

[13] 《左傳·魯僖公四年》。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792頁。

[14] 司馬遷：《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716頁。

[15] 《尚書·洛誥》。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14頁。

[16] 《尚書·西伯戡黎》。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77頁。

[17] 《詩經(jīng)·大雅·文王》。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05頁。

[18] 《尚書·蔡仲之命》?！恫讨僦穼儆凇豆盼纳袝罚壳皩W(xué)術(shù)界一般認為《蔡仲之命》是偽書，但是偽書之中也有真材料，“皇天無親，惟德是輔”這句話在先秦文獻中也多有引用。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27頁。

[19] 《尚書·泰誓（中）》。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81頁。

[20] 《尚書·泰誓（上）》。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81頁。

[21] 《尚書·無逸》。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21、220頁。

[22] 《尚書·康誥》。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04頁。

[23] 班固：《漢書·谷永杜鄴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467頁。

[24] 司馬遷：《史記·儒林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123頁。

[25] 《尚書·泰誓（下）》。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82頁。

[26] 《孟子·梁惠王下》。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680頁。

[27] 《孟子·萬章下》。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746頁。

[28] 《孟子·梁惠王下》。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679頁。

[29] 《尚書注疏·湯誓》。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0頁。

[30] 魏征：《隋書·楊玄感列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617頁。

[31] 劉昫：《舊唐書·李密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213頁。

[32] 谷應(yīng)泰：《明史紀(jì)事本末·北伐中原》。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03頁。

[33] 《孟子·離婁上》。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722頁。

[34] 《孟子·梁惠王上》。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670頁。

[35] 班固：《漢書·刑法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096頁。

[36] 《孟子·公孫丑上》。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686頁。

[37] 司馬遷：《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461頁。

[38] 賈誼《新書·大政》。閻振益、鐘夏：《新書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339頁。

[39] 《尚書·召誥》。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13頁。

[40] 《尚書·無逸》。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21頁、222頁。

[41] 《尚書·召誥》。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13頁。

[42] 《論語·為政》。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61頁。

[43] 《論語·為政》。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61頁。

[44] 《論語·顏淵》。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504頁。

[45] 《論語·顏淵》。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504頁。

[46] 司馬光：《資治通鑒·唐肅宗上元二年》。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7107頁。

[47] 周敦頤：《通書·文辭》?！吨芏仡U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5頁。

[48] 馮夢龍：《警世通言·序》。岳麓書社1989年版。

[49] 班固：《漢書·趙尹韓張兩王列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213頁。

[50] 《禮記·表記》。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42頁。

[51] 《左傳注疏》卷十三，魯僖公十九年。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810頁。

[52] 《論語·為政》。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63頁。

[53] 《周禮·序周禮廢興》。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36頁。

[54] 《春秋谷梁傳·桓公三年》。這段話在《禮記·哀公問》等文獻之中也有相同的記載。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374頁。

[55] 《論語·學(xué)而》。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58頁。

[56] 《論語·八佾》。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66頁。

[57] 《禮記·郊特牲》。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48頁。

[58] 《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92頁。

[59] 韓愈《原道》。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一，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頁。

[60] 王國維：《觀堂集林·殷周制度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