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末年，南宋一眾文武百官逃至今廣東江門市的崖門鎮(zhèn)，與蒙古軍隊進行了一場生死決戰(zhàn)，最終宋軍戰(zhàn)敗全軍覆滅，數(shù)萬軍民蹈海殉國，史稱“崖山海戰(zhàn)”?！把律街螅褵o中國。”一說也很有流傳度。

崖山之后，宋亡元立。作為中國歷史上由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統(tǒng)一王朝，從某些角度來看，元朝卻是最特殊、最具爭議性的朝代。

日前，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中國元史研究協(xié)會會長張帆做客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講座，以“如何看待元朝”為題，分享了他對于元朝一系列爭議問題的思考。

活動現(xiàn)場

元朝是中國的王朝嗎？

近代以來，一些國外漢學家出于政治或研究慣性的考慮，視元朝為大蒙古帝國征服史的一部分，而不算作中國歷史上的王朝，比如著名的“征服王朝論”以及被日本學者鼓吹的“崖山之后無中國”。但在張帆看來，對于這個問題的討論，很多表述都失于簡單。

“崖山之后無中國”不是現(xiàn)代人的創(chuàng)造，而是來源于明朝，有其歷史原因。張帆認為，討論這個問題的前提是我們對“中國”的定義是什么。中國的概念自古以來變化很大，在地理上逐漸擴大，在內(nèi)涵上逐漸豐富。他援引譚其驤的觀點，將中國的概念分為“古代的中國”和“近現(xiàn)代的中國”。

前者即狹義的中國，基本是以漢族活動區(qū)域、漢文化覆蓋的范圍為界，以秦朝為代表；后者即廣義的中國，是元朝以后的一個多元文化范圍的集合體，以清朝中葉為代表。但隨著歷史發(fā)展越來越復雜、越來越豐富，就很難再用這種狹義和簡單的概念來作為標準了。

在張帆看來，在這種矛盾分岔口，我們需要選擇一個最合乎道理、邏輯的標準。即是說，當歷史已經(jīng)發(fā)展到近現(xiàn)代，大范圍的“中國”已然形成的情況下，如果還堅持用“古代的中國”來理解和框定元朝，顯然是不合乎道理和邏輯的。

除了地理上的中國，我們常說的中國，還有另外兩層中國的含義，即血緣意義的和文化意義上的。張帆認為，從血緣意義這個層面是很難進行討論的，因為人群遷移、戰(zhàn)爭、融合、雜處，使得血緣意義上的“炎黃子孫”很難界定。而文化意義，關心人群在文化上是否接受以華夏漢族為中心的傳統(tǒng)文化，即“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元朝雖然和漢文化有些偏離、差距，但基本上還是用這套理念建立王朝、設置體系進行治理。

“所以，元朝就主要性質(zhì)而言，屬于中國。”張帆同意日本學者杉山正明的提法，“元朝之前，是小中國，元朝之后，才出現(xiàn)大中國。”所以，元朝不僅是中國的王朝，而且還初步奠定了古代中國向近現(xiàn)代中國轉變的基礎。

應當如何認識成吉思汗的歷史地位？

張帆認為，成吉思汗不僅僅是帝國創(chuàng)造者，更是民族締造者。“對成吉思汗，不能完全當成一般的歷史人物來看待?！?/p>

蒙古族是圍繞成吉思汗家族而成的民族群，沒有成吉思汗就沒有蒙古族，所以他具有現(xiàn)實意義?！俺杉己沟某霈F(xiàn)，根本上改變了草原的格局?！睆埛f，“而且蒙古族覺得他是本民族認同和感情的象征，所以就不能接受對其如此不敬?！?/p>

但另一方面，一些外國學者將成吉思汗描述為全球化浪潮最早的推動者，恐怕也是拔高之嫌。一些歐美和日本的學者認為，原本世界各大文明互相隔絕，成吉思汗以后才出現(xiàn)了一系列事件，比如馬可·波羅、哥倫布等一環(huán)環(huán)發(fā)生連通，所以全球化最早是成吉思汗做起來的。

在張帆看來，成吉思汗自身并未意識到所謂“全球化”概念，他完全是出于征服的目的發(fā)動戰(zhàn)爭，并不是為了加強溝通交流，其子孫又把這種征服發(fā)揚光大，最后建成帝國。所以這是一種結果，而不是一種目標。并且這種“全球化”代價過大，死亡太多，“像中亞、西亞這邊的文明，破壞很嚴重，很多城市都是毀滅性地消失了”，所以說成吉思汗是全球化最早的推動者，更像一種盲目歌頌了。

關于蒙古征服戰(zhàn)爭中的屠殺現(xiàn)象

“蒙古人打仗不是以首級為記功的標準，通常是一種手段而非目的，屠城是有人反抗所以以儆效尤。中外文獻記載中，統(tǒng)計來源很多是道聽途說，數(shù)字不能輕易相信。但現(xiàn)象無法否認，因為蒙古自己一方也有記載。”張帆談道。

在張帆看來，蒙古征服戰(zhàn)爭中的屠殺現(xiàn)象與希特勒式的種族屠殺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是出于征服戰(zhàn)爭的需要，而不是針對特殊種族?！岸遥糯鷳?zhàn)爭普遍如此，都對人類的生命缺少尊重，蒙古人又處在野蠻—文明轉型期，深受叢林法則的影響，情況就自然更加嚴重?！?/p>

但在和平情況下的蒙古統(tǒng)治者并不嗜殺。元朝的法律法規(guī)很寬松，有資料記載說，后期元朝的南方很少殺人，偶爾殺人大家都要奔走相告，沒見過殺人要去看一看?！爸煸岸颊f元朝統(tǒng)治太寬了，說‘宋元寬縱’，社會管理過于松弛?！?

“而且，元朝皇帝還特別推崇佛教，動不動便大赦?！睆埛f，“我過去開玩笑說元朝是犯罪分子的天堂。有一個人犯了罪，就裝死，過兩天大赦就可以跑出來，說，我沒死但你也不能抓我，大赦了！”

對于這樣的歷史問題，張帆有一個原則：歷史事實無法抹殺，歷史恩怨難以厘清，“當然，我們不能忘掉歷史，不能稀里糊涂過去，只是我們要把事情搞清楚?！?/p>

應該如何評價元朝的統(tǒng)治？

對于這樣一個受各種爭議的朝代，我們又應該如何評價它的統(tǒng)治？

在張帆看來，元朝沒有達到所謂“王朝周期律”下的常規(guī)壽命，統(tǒng)治不算成功。元朝沒有外患但壽命反而更短，皆歸于其內(nèi)部問題沒有理順。“蒙古統(tǒng)治者與漢族社會沒有磨合好。”張帆說，“有人把它和秦朝、隋朝相比，說一百年就不錯了，但我覺得不是。”

“秦、隋是沒有站穩(wěn)腳跟就垮了，但元朝是站穩(wěn)了腳跟的，慢慢衰亡了。大一統(tǒng)王朝該出現(xiàn)的問題都早早地出現(xiàn)了，管理水平不夠，所以便滅亡了?！?/p>

但元朝對中國歷史發(fā)展，尤其是政治一塊有重要影響。在元朝的統(tǒng)治下，中國疆域擴大，中央集權加強?！耙偨Y的話，元朝最大的貢獻還是疆域、民族和制度遺產(chǎn)，于某些方面的創(chuàng)新很超前，比如紙幣、海運、中西交通?！?/p>

盡管在民族政策上存在較為明顯的不平等問題，但在張帆看來，這種不平等性被后人夸大了。四等制在原來的教材表述中是“元朝的民族等級制度”，把老百姓分為四個等級，而張帆認為這種表述是不精確的。

“不是政府下的這個定義，是因為政府對社會上不同族群難免有不同政策，積累多了以后被人概括為四等制?！睆埛忉屨f，這些政策不是一刀切的四個檔次，“雖然學術界沒有特別定論，但我在教育部編寫中學教材的時候已經(jīng)把看法寫在課本里了：元朝存在一種對不同族群的差別對待政策，被后人概括為四等制?！?/p>

“元朝總是引起爭議，歸其原因還是在于了解太少，誤解太多。”張帆總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