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輕輕地打開了讀者的一封信，信很短，用——寫了詩的樣子

多么想認(rèn)識你?。?你是霧中的謎。多么想愛你！/你是天空外的星星。

——讀者

沒有地址，沒有簽名，有什么？有真實欲望的心。

朋友，你需要我的時候，就是我需要你的時候。

我將在這本剪下來的自傳中告訴你我的過去、現(xiàn)在和想象的未來。你會發(fā)現(xiàn)我和我的小詩不屬于霧和遙遠(yuǎn)的星星。它屬于你，屬于人民，屬于我們民族漫長而沉重的夜晚，人類的共同需求是——明天。

2.

我是秋天的孩子。

我出生的北京醫(yī)院附近有一座收藏式白塔。

3.

兩歲的時候，我發(fā)明了接近鳥鳴的語言，除了比我大兩歲的姐姐，沒有人理解。

我正在飛快地打手勢，父母急忙叫我姐姐，她飛奔過來做翻譯。有一次她說錯了一個字，我竟然穿著衣服站在鏡子前生氣了半天。

4.

我放棄了我發(fā)明的語言，開始像所有的孩子一樣不停地笑和哭。我經(jīng)常用哭，因為我不想去幼兒園。后來發(fā)現(xiàn)這種努力是徒勞的，我就把臉貼在涼爽的玻璃柜臺上，不愿意像蝸牛一樣離開——。我要買書。

媽媽每次都滿足我賠償損失的要求。我的書堆在幼兒園里。

5.

幼兒園的晚上很安靜。我和另一個小朋友躺在小床上，我們進(jìn)行了“熬夜”比賽。我沒有贏得這場比賽。

天亮了，那個小朋友神秘地說，我睡著的時候，月光下的天鵝用紙折了起來。我突然摸到——“月光”了嗎？多么奇怪，“月光”.我總是忘不了“月光”這個詞。它喚醒了那天晚上我所有的感覺。

我當(dāng)然不知道，這屬于詩。

6.

像六七歲的孩子一樣，我對詩的認(rèn)識僅限于合得來的韻律。

一張漂亮的明信片激發(fā)了我寫詩的愿望。嚴(yán)格來說，不是寫，而是口授(因為還不會寫)，執(zhí)筆的是我姐姐，那天她穿著節(jié)日的紅色毛衣。

詩的全文如下。

星星在發(fā)光/月亮在笑。我和姐姐哦！/等爸爸回來。

寫完信后，我和姐姐在春風(fēng)中走得很遠(yuǎn)，又費了很大勁才把信投進(jìn)了大郵箱。

明信片在父親的工作場所引起了一些轟動。

7。

一切都有一個真正的開始。

我上學(xué)了，放學(xué)后走在路上。

雨把世界洗得那么干凈，令人愉快。

我把書包背在胸前，掛著熟悉的歡送。

我突然呆了——。真漂亮！塔松是綠的，枝葉上掛滿了閃閃發(fā)光的雨點。所有的雨滴都反映了世界，有美麗的彩虹，在藍(lán)天游泳。

我的心好像也充滿了雨滴。

被“月光”吵醒的感覺又開始發(fā)光了。

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爸爸。爸爸高興了。他把溫和的大手放在我8歲的額頭上。他告訴我這是詩。

8.

“我以后要成為詩人！單擊

這種莫名的光榮感就像下午的太陽一樣在我背上發(fā)熱。

衣著端正的班主任正在教我們朗誦一首詩。我覺得應(yīng)該叫我。老師真的說：“顧城！單擊

我慢慢站起來，看著舊報紙粘貼的天花板，好像看著巨大的藍(lán)天，升起的氣流，讓我成為了指揮官。

我被我的聲音震動了。我不知道怎么結(jié)束朗誦。只記得坐的時候用手按住膝蓋，才能防止那激動的顫抖。(莎士比亞)。

下課后，所有的同學(xué)都興奮地學(xué)習(xí)我的樣子，喊了又叫。

我的同學(xué)漸漸覺得我不太喜歡說話，他們甚至覺得我比最沉默的女生更不好意思。(莎士比亞)。

事實上，那時的我，我的心里充滿了從哪里來的吵鬧。(威廉莎士比亞，泰姆派斯特，天堂)我的心被驅(qū)逐，隨時變化，改變世界的位置。我害怕.

街道上奔跑的落葉，破碎的大字報，默默思索的煙囪，大地上的

燈火遙遙相望的群星，取代了我心上閃耀的雨滴；我開始想到無限和有限，自然和社會，生的意義，開始想到，死亡——那扇神秘的門……

這一切，都是“罪惡”，都是不能說的；在教授“語錄”的學(xué)校里，我沉默了。沉默久了，就形成了習(xí)慣。

10.

十一歲，十二歲，我開始用一些片斷的句子，記錄自然界給我的感覺和啟示。它們是我最初的藝術(shù)語言嗎？我并不這樣認(rèn)為。因為那時我的全部熱情和靈魂，是系在昆蟲翅膀上的。

那是一個傍晚，抄收書籍的工宣隊員們，拖著沉重的麻袋走遠(yuǎn)了，我獨自坐在空空的書柜前，不知在想什么。光線越來越暗，我的手一動，忽然在舊報紙下觸到了什么；我開了燈，那是一本著名的科普讀物——法布爾的《昆蟲記》。

就是這本幸存的《昆蟲記》，使我一夜之間，變成了狂熱的昆蟲愛好者。上百萬種昆蟲，構(gòu)成了一個無限神奇的世界——金龜子身上黃金的光輝，知了背上黑陶的色澤，瓢蟲和蛺蝶身上怪誕的圖案，每夜都在我的夢中浮動……

我是富有的，我搜集了那么多標(biāo)本——大自然給我的詩的語言。

11.

語言是不夠的。生命需要的是一個世界。

我隱隱感到了它的召喚。

我吃力地走在北京灰色的街上，用一根粗電線，拉著城磚。我的身體在修筑“反修”的“地下長城”，我的眼睛，望著天空。

我在想法布爾的話：

“我有個最大的夢想，想在野外有個實驗室——一塊小小的土地，四面圍起，冷僻而荒蕪。最后我得到了這個樂園，在一個小村的幽靜之處雜草多極了：偃臥草、刺桐花、婆羅門參……沙土堆里，隱藏著掘地蜂和獵蜂的群落……樹林中，聚集著唱歌鳥、綠鶯……小池邊住滿了青蛙，在五月，它們組成了震耳欲聾的樂軍……

“有這許多親愛的小伴侶，所以我放棄城市來到農(nóng)村……”

是的，我們?nèi)乙マr(nóng)村了。

12.

我在幻想著，幻想在破滅著；幻想總把破滅寬恕，破滅卻從不把幻想放過。

——1969年 北京臨行前

有時，詩比作者要聰明些。

當(dāng)一輛搖搖晃晃的卡車把我們?nèi)业娜撕托欣?，拉進(jìn)一個草和泥土筑成的村落時，我相信了這一點。

第一個鄉(xiāng)村之夜，是悲慘的，東西散在土院里、村道上，全家排列在一張小土炕上，一切靜極了，黑極了，好像世界已不復(fù)存在。我們開始 學(xué)會思考人類最早發(fā)明的幾個字——水、火、光……

再見，J.H.法布爾。

13.

沒有燒的，沒有吃的；從遠(yuǎn)處挑來的水也是那樣苦澀……書呢？自然沒有。

我的幻想和我，都變得像枯枝那么脆弱。

就在這時候，春天來了——

冰柱在臺階上摔碎，碎成晶亮亮的一片；雪水流出了村子，映照著北方深藍(lán)色的蒼穹；紫色和綠色的小草，微笑著，在路邊出現(xiàn)；大雁和野鴿的鳴叫充滿了整個荒原……

我的靈魂一點點熔化了，溶化了，變成了詩的溪流和瀑布……

火山爆發(fā)了

積雪融化了

泉水在巖石的皺紋中噴涌

飛濺的瀑布連接著天際的彩虹……

14.

我似乎真的進(jìn)入了光的世界——太陽在高空轟響著，把白熱的光，直瀉在廣闊的河灘上，直瀉在河灘上千百個圓形的小湖里，直瀉在我脫皮的手和紅腫的肩上……

我好像解體了，皮膚再不是我的邊界，大地再不能用引力把我捕獲……我是那么那么地自由，隨著滾熱的氣流在太空中浮動——

……沒有目的／在藍(lán)天中蕩漾／讓陽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膚 ／……

黑夜來了／我駛進(jìn)銀河的港灣／幾千個星星對我看著／我拋下了／新月——黃金的錨／……／裝好鈕扣的車輪／讓時間拖著／去問候世界／……／黑夜像山谷／白晝像峰巔／……／／我把我的足跡／像圖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溶進(jìn)了／我的生命／／我要唱一支人類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鳴

當(dāng)我用手指一字不改地在沙灘上寫完《生命幻想曲》時，在河灣里游泳的父親已經(jīng)來到了我的身后。他說：我們放的豬已不知去向了。

15.

我和父親經(jīng)常在豬棚里對詩。他寫一首《沼澤里的魚》，我就寫一首《中槍彈的雁》。我們寫完，就樂一陣，然后把詩和稻草一起，塞進(jìn)了土灶。土灶上經(jīng)過發(fā)酵的豬食正冒著熱氣……

父親說：火焰是我們詩歌的唯一讀者。

我用木炭把這句話寫在鍋臺上，又用手指一點點擦掉。

16.

鐮刀在我手上啃了一下，我這才發(fā)現(xiàn)，血珠這么美麗，一粒粒，閃射著紅寶石的光輝；我不能割草了……那些紐扣一樣圓圓的小花，同情地看著我，似乎含著透明的淚水……

我沿著彎來彎去的小路，向村里走，想著那些小花的目光，她們沒有名字，沒人知道她們，她們不能避免上天給予她們的災(zāi)難……她們開放著，開放著，不是為了得到什么。

我回家包好手指，把所有幸存的小詩都抄到一個本子上；在封頁上寫了幾個字——《無名的小花》。

17.

屬于北方的風(fēng)，第三次吹落了草灘上那些無名的小花。

我們家搬遷了，落葉一樣，被“風(fēng)”吹到一個依山傍海的縣城附近。

秋天，春天，整整一個春天沒有雨；山上的土和石頭都被曬得白晃晃的。十五歲的我，自告奮勇地和許多農(nóng)民一起向山上挑水。我也赤著腳，為了在陡峭的山路上，不至于打滑。真重呵！在我滲血的肩上，是傾斜的天空，是搖動的土地，是國家……

我摔倒了，鐵桶發(fā)出轟鳴，落進(jìn)山谷；我卻被兩個筋肉縱橫的農(nóng)民擋住了。他們用同情的目光看了我一會兒，就沒收了我的扁擔(dān)，想當(dāng)然地分配我這個已有三年多沒上學(xué)的“學(xué)生”，去寫一首詩。

我還是第一次這樣寫詩。我拿塊白石灰來到小黑板前，慚愧得不敢看周圍忙碌的人影。寫什么呢？寫小花？我笑了一下，寫下了幾句當(dāng)時最通行的七言——

寬肩挑盡千潭水

闊步躍上萬重山……

18.

我終于來到了一座“山”的面前，這座“山”是由圖書和畫冊組成的：

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曹雪芹……

雨果，巴爾扎克，安徒生，哈代，陀斯妥也夫斯基，杰克?倫敦，西蒙諾夫，羅曼?羅蘭，惠特曼，海明威……

提香，達(dá)?芬奇，米蓋朗琪羅，倫勃朗，列賓，羅丹……

在數(shù)不清的太陽照耀下，黑夜消逝了，我?guī)缀跬浟怂X，一刻不停地看著，讀著，向著偉人的陸地狂奔；直到起床號隱隱地響起，我才一頭倒下，耳邊一片海的轟鳴……

這是繼昆蟲學(xué)之后，我的第二次“熱戀”。

19.

在詩和繪畫之間，我遲疑了一個春天；后來夏天來了，我選擇了繪畫。選擇它的一個重要理由，是繪畫比較實用。

為了生存，也為了藝術(shù)，我走向城市；走進(jìn)一間冰冷的小北屋里，非常愚蠢地把鉛筆削得尖尖的，畫那些石膏球和碎花瓶。我覺得乏味，卻又在不停地強迫自己，終于有一回忍無可忍了，我一把扯開黑色的遮光窗簾，在一瞬間，我懂了顏色。

20.

世界不是素描，世界是彩色的。

我開始面對社會，我想知道世上的一切，知道真理。

我讀各種各樣的書，和各種各樣的人談話。

又是一個大月亮的夜晚，我從一個朋友那兒歸來，血因為討論人類命運而發(fā)燙，我獨自坐著……最后打開了一本關(guān)于辯證法的書。

當(dāng)我合上書時，天已經(jīng)大亮，我的手腳很涼，火紅的晨光似乎并不能使它們溫暖起來——我已經(jīng)離開了自己。

當(dāng)我扶著桌子吃力地站起來時，我以為，我已經(jīng)是馬克思主義者了。

21.

我的大腦里成立了“巴黎公社”。

我以我獨特的獻(xiàn)身狂熱焚燒著自己，改造著自己。

我吃粗糧，不吃肉和糖，極力減少睡眠，大讀哲學(xué)、歷史、馬列著作，同人辯論一些無法去驗證的宏觀和微觀問題……

最后，我成了一名好工人，拼命干起活來……

22.

在忘記藝術(shù)的那幾年里，我似乎真具有了萬能螺絲釘?shù)奶匦浴?

——在窒息的夏夜，我穿著大膠靴，昏昏然地站在流水線旁，雙手不停地翻動上百斤、上百度的熔糖；我不斷地睡著，又不斷地被燙醒……

——在行人稀少的雪天，我赤著膊在街邊拉鋸……屋里是暖和的，我的師兄弟們，正圍著爐子講可怕的下流故事……

——我得意地哼著歌，注視著一大張我剛畫好的電影廣告……

——我心驚膽戰(zhàn)地站在十六米高傾斜的鐵皮屋頂上，涂著防銹漆……

——直徑一米的大樹滾動，壓彎我的撬棍……

——電刨刀一聲轟響，打得粉碎，我本能地跳上去，拉斷了電線……

——我變黑了，飄落的煙塵和溶化的瀝青，把我涂成了最黑的黑人……

——我變白了，生石灰的粉末在我的氣管里發(fā)燒……

——我蓋著一小片塑料薄膜，在濕草地上睡覺，身后是我和同伴們用鋅板做成的游藝模型……

——我拿著獎狀不知所措，短跑第一、鉛球第一、先進(jìn)團(tuán)員……

——我站在王府井的一個柜臺后，客氣地把網(wǎng)球鞋遞給一個想買跑鞋的外國人……

——我一邊尋找工會公章，一邊鎮(zhèn)定地對辦理手續(xù)的人說：再研究、研究……

——我關(guān)上轎車的車門，走進(jìn)戒備森嚴(yán)的文化部……

——我蹬著一輛泄了氣的三輪板車，把一個垂死的獨臂老人拉向醫(yī)院……命運使我從各個角度，瞻望了這個巨大的社會。

最后我到達(dá)了廣場。

23.

那是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的天安門廣場。

黃昏，金色的火焰和藍(lán)色的煙縷交替升起；在歡呼聲中，我獻(xiàn)身的熱望達(dá)到了頂點——我鼓掌，我喊，我要截斷滅火的水管，我要同人民一起焚燒這最黑暗的時刻……

廣播響了。我被一大群結(jié)實的民兵，撞倒在地；當(dāng)我觸到生硬的地面時，我忽然懂得了我畢生的使命……

24.

我對熱衷于培養(yǎng)我的黨支部書記說：“我要寫，一生都不夠?！?

書記有些莫名其妙。

過了半天他才說：“那么，工作呢？”

25.

剛找到工作的姐姐，遞給我?guī)醉撛?，她說：“快看，有人寫像你《無名的小花》那樣的詩！”

我在靜默的陽光下，讀著這些詩，陌生的詩……

我看完之后，獨自呆了很久；久久地望著那枯枝后，無聲的晴空；我望著，為了相信，相信被我自己、被習(xí)慣埋葬了的真實和美……

最后我掀起床單，用手帕擦去《無名的小花》上經(jīng)年累月的灰塵……

26.

一個區(qū)辦小報——《蒲公英》，大膽選用了《無名的小花》中的幾首詩。

《蒲公英》迅速銷售一空。

27.

一個新的領(lǐng)域在緩緩展開——

許多長者親切地注視著我……

許多杰出的詩友和我在微笑中相識……

在新結(jié)識的大師、長者和朋友中，我開始回憶那些被遺忘的語言，開始感到自己的無知和渺小，開始環(huán)視今天的世界……

28.

世界上有一種引人遐想的東西，叫作“云”；“云”成其為“云”是需要距離的，當(dāng)人們真正走近它時，它就成了“霧”……

在需要澄清的霧中，我來到了嘉陵江邊。

江岸是陡峭的，巨大的石塊在崩落中突然停止，形成了危險的懸念；被污染的江水中，烏篷船舞動著細(xì)細(xì)的槳，正在遠(yuǎn)去；山路上，走來一位老人，他和牛一起拉著古老的木輪車；在不太遠(yuǎn)的山洼里，有兩片墓地，一片埋葬著四九年在烈火中永生的前輩，一片埋葬著六九年在武斗中陣亡的同輩；他們都呼喚過這片山河……

我在岸邊坐了很久，想了很多……

29.

我在想祖國。

在想她給予我們的，和需要我們給予的。

在想她的歷史，她的偉大和不幸。

我把我的一些直覺印象和思想片斷，整理成一本詩體筆記——《白晝的月亮》。

30.

月亮像一粒小小的冰雹，在溫暖的呼吸中融化了；整個江南都在細(xì)雨中喃喃低語……我感到了她無限的美……

我聽見／鳥和樹葉的贊美／木鋸的拍節(jié)／櫓的歌／蘭葉和拱橋弧形的旋律／風(fēng)，在大地邊緣／低低地詢問／……／沒有腳?。瘺]有步音／排門卻像琴鍵般／發(fā)出陣陣輕響：／……！——……！——／我知道了／我有兩次生命／一次還沒有結(jié)束／一次剛剛開始。／……

美的感知，永遠(yuǎn)會超越機械的思想；在一片濕潤的樹影中，我開始書寫我的第三個自編詩集——《水鄉(xiāng)》。

31.

經(jīng)過不懈的投寄，《水鄉(xiāng)》、《白晝的月亮》中的部分詩稿在《詩刊》、《星星》、《長安》等處發(fā)表了。

意外的回聲使我惶恐。近百家報刊發(fā)表了評論文章，圍繞著兩首極短的筆記型小詩展開了爭論。兩首小詩都是表現(xiàn)一種特定心理的——

一代人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遠(yuǎn)和近

你

一會看我

一會看云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yuǎn)

你看云時很近

前者獲得了一些贊揚；后者受到了一些批評。

不論是批評還是贊揚，都促使了我進(jìn)行更深入的理論學(xué)學(xué)習(xí)。我開始系統(tǒng)地讀哲學(xué)、美學(xué)和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我的信念漸漸集結(jié)起來……

32.

在我的信念集結(jié)之時，我的所在單位因為各種危機而解體，我加入了待業(yè)者的行列。

我是待業(yè)者，我等待著。我需要稻谷、蔬菜、陽光，需要安靜的時間去學(xué)習(xí)和創(chuàng)造，需要在親人和朋友中間愉快地說話，需要無私地給予和得到……

我的等待是忙碌的。

祖國的一切都是彩色的象形文字，都在告訴我，該做什么了。時間在催促，——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歲也開始啦！你的使命呢？

我的等待是忙碌的，不可以有片刻的停頓；我所屬于的一代人，是必須奮斗才能存在的一代人。

我最欣慰的時刻，是用一本本新寫的抒情詩遮住過去的“詩集”。

——《世界是彩色的》《在夢海邊》《犧牲者?希望者》《十二歲的廣場》……

最后兩本是童話和詩體寓言——《可汗城》和《異國的傳說》。

33.

不，不是虛幻的傳說，是真實的明天。

明天——

當(dāng)世界到達(dá)了理想的彼岸，所有共和國的艦艇都拋下了錨，都溫順地靠在一起，永遠(yuǎn)在深水港內(nèi)停泊……

朋友，那時你在哪？你在干什么？

你也許會穿著一身新衣服，向我走來，向我愉快地微笑，眼睛里再沒有疑惑。那時，我們將一起靠在潔白的棧橋上，觀看深水里閃動的魚群。

我們也許會談到很晚，很晚，直到一萬顆人造的星星布滿夜空。那時，我無數(shù)的希望也許只剩下了一個，那就是不要再談起這篇剪接的自傳，因為它早該被忘掉了。

最美的是明天——我們的明天。

1983年5月

—FIN—

文丨顧城

來源 | 慢書房

排版丨慢師傅

編輯丨Wey Le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