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梅玉出生于1978年11月，祖籍呂梁任賢。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臨汾市第一屆簽約作家，作品先后刊登在《黃河》 《黃河文學》 《海燕》 《都市》 《娘子關》 0103010 0103010等雜志上。榮獲臨汾市第六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娘子關優(yōu)秀作品獎、平壤文藝優(yōu)秀小說獎、海燕人氣作家吳宇。

太陽在山尖上冒出第一縷光線后，將位于A城城郊的醫(yī)學院的樓群從黑暗中拯救出來。那樓群是灰白色的，遠遠望去，是立起來的一個又一個長方形的格子，像映在無限空間里的一幅平面圖畫。在位于某一幢某一層某一間某一散發(fā)著濃重味道的福爾馬林溶液的池內(nèi)，浸泡著二十幾具尸體。

但我不是尸體，我只是誤闖進了尸體們的世界。我有新鮮的心跳和芬芳的味道，我緊繃的皮膚反射唯一一盞燈光時，閃現(xiàn)出的光澤能沖淡整個世界的色彩。倘若不是意外，我還在我的世界里神采飛揚，讓我肆意的青春流光劃破塵世的夜空，深入每個人的內(nèi)心。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我不能說不能動，稀里糊涂地就被一只擁有無窮力量的大手推到了這里。

可我一點都不喜歡這里，這座福爾馬林溶液池里浸泡的尸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的身體簡直是一個個混合體，你的心臟安放在他的身體內(nèi)，他的肝臟又被轉移到她的身體里。我的父親，他在這里仿佛被浸泡了幾百年，全身硬邦邦的，呈現(xiàn)出黑褐色，他一邊看著我這個闖入者，一邊用一只黑色的硬塑膠般的手，從他被打開的腹腔內(nèi)掏出一只黑乎乎的有如頑石般的東西，說這是心臟，是循環(huán)系統(tǒng)中的動力，位于橫膈之上，兩肺間而偏左。這是我們解剖老師的講解詞，是我們醫(yī)學院學生渴望聽到的聲音，卻被他如此玩世不恭地輕薄，我實在是不喜歡。于是我厲聲吼道：“住嘴！”父親便住了嘴，隔著十幾具尸體冷冰冰地望著我。倘若不是二十年的浸泡，讓他早已麻木僵化，他肯定會穿過那些尸體的阻隔，旁若無人地游蕩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脖子，將我扔到池子外面去。

他不認識我。當然不認識我。他決定離開我們?nèi)視r，我還只是個三歲的頑童。離開的那天，是我記憶中最寒冷的一天，飄飛的雪片將我和我媽、我哥的身體凍成了僵化的雪人，西北風從我們的棉襖袖子里鉆進去，從我們圍著圍巾的脖子里鉆進去，從我們穿著棉襪子的腳踝處鉆進去，然后撒下一把把的鋼針。

睛在我被母親孕育期間，父親就明確向我們表示過，他愛上了一個女人，一個美麗動人、勤勞善良，對他忠心耿耿的女人，他要對這女人負起責任。意思是要離開我，離開我媽，離開我哥。對于他這樣愚蠢的想法，我媽當然不愿意，我哥當然不愿意，我也當然不愿意，但是我父親愿意。他沒日沒夜地加班，想方設法地掙錢，在留給母親十萬元錢后的那個寒冷的早晨，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事隔二十年后，在這一池污濁的福爾馬林溶液里，面對沖我怒目而視、想揪住我的脖子把我扔到池子外邊去的父親，我的心像從前一樣冰冷，比他更迫切地想揪住他的脖子把他扔出去。

而事實上，所有的尸體全都想到池外邊去。因為這池里的味道實在不能恭唯，刺鼻嗆人的溶液流氓般地往外冒泡，池子里的雜質甚至能將我的細皮嫩肉劃破。我用足尖輕輕點了一下池壁，池壁滑膩膩的，是尸體們身上浸泡下來的的油脂天長日久積累的結果。倘若我用指甲去摳，肯定可以摳下一桶來，拿去提煉，其味道會比金龍魚玉米胚芽油更正宗。但我沒有辦法付諸行動，因為我被他們推進溶液池，也變成了一具尸體。而尸體是沒有行為能力的，只有強烈的意念感知。

我感知著對父親的敵意。二十年前，在那場紛飛的大雪中他絕決離開后，我對他的恨意就從未間斷過，家里因為沒有男人讓母親嘗盡艱辛的時候我恨他，生活在單親家庭經(jīng)受各種輕蔑打擊唾罵的時候我恨他。隨著這種恨意的與日俱增，他的面容始終鮮活在我心中，一如他鮮活于這池賦予他不老容顏的福爾馬林溶液中。

現(xiàn)在，我接受著尸體們?nèi)浩鸲ブ哪抗庾⒁?，他們的目光反映著他們對我羨慕嫉恨的心情。因為我剛想爬出池子外面去，就來了一個貌美如花、體態(tài)輕盈的姑娘，拿著一個大撈兜將這個尸體撥開，將那個尸體推遠。她注視著我，一點點地將我拉向她的身旁，在快接近她的時候，她一把抓住我的雙腳，將我拖出池子來。她把我平放在池邊，讓我赤身裸體躺在二十幾具尸體的眾目睽睽之下。

這姑娘叫陳欣月，長著一雙丹鳳眼，留著一襲披肩長發(fā)，她的目光，時而停在我身體的左上方，有時端在我身體的右上方，不管是停留在我身體的哪個部位，我總感到她眼淚汪汪的，我很想問問她，這到底是為什么？但是我問不出來，因為我是一具尸體，尸體是沒有語言能力的，只有強烈的意念感知。

我感知著陳欣月對我的愛戀。我的父親在池子的另一邊酸溜溜地說，尸體們在變成尸體進入這溶液池的過程中，接受的目光無不是恐懼、憎惡、遺棄，即便是接受醫(yī)學院新生好奇的張望，也都是冷冰冰的例行其事。只有我，只有我的到來，才改變了尸體們的地位。陳欣月對我的愛戀，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榮光，也是尸體們集體的榮光。

說這些話的時候，陳欣月正將她的唇覆蓋到我的唇上，我想我變成尸體后，全身肯定在散發(fā)著難聞的臭味，在福爾馬林溶液里浸泡過之后，那臭味也不會輕易減輕或消失。但是陳欣月似乎毫無覺知，或者說覺知了也不感到惡心，她一邊吻我一邊輕聲呼喚：醒來吧，你快醒來吧！

在她的呼喚之下，我就醒來了。

醒來后，我發(fā)覺自己仰面朝天躺在一張床上，四周的墻壁慘白慘白，有一面墻上長了一棵黑色的樹，樹葉在搖啊搖的。我兩眼直盯了，才發(fā)現(xiàn)是陽光透過窗外的樹在墻上形成的光影。跟著那光影一起影響我視覺的，是我身邊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如瀑的發(fā)絲在陽光中一片金黃，我用手小心地捏起一根，還來不及細細品味，就被一聲喊叫阻止。

陳欣月?lián)湓谖疑砩洗舐暤溃骸澳阈牙玻磕巷L你醒啦？”

她還是那么欣喜若狂，而我卻惶恐不安。我的思緒還盤桓在裝滿福爾馬林溶液的池子邊，等待醫(yī)學院的教授將我抬上解剖臺，劃開皮膚剔去肌肉進行脫水處理，然后按照他們既定的意愿做成各樣標本，像我在解剖實驗室里看到的我父親被肢解后的樣子。

我當然不是因為看到了一具普通的人體標本才嚇得暈倒過去的。

陳欣月在喚醒我的第一時間，就給我講述了我暈倒的過程。按照她的說法，我在知道要去解剖實驗室以后，就遠遠地落在了同學們的身后，面露驚慌，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可是教授大人顯然不能容忍像我這樣膽怯的學生成為醫(yī)學事業(yè)的后起之秀，他當下就指定，由我來戴上白色橡膠手套打開躺在解剖床上的尸體。那尸體被打開的腹腔，像是一塊蓋在身上的松塌塌的毯子，揭開毯子就會看到嶙峋的骨架，以及骨架內(nèi)烏黑的五臟。我就在這時候暈倒的，然后躺在附屬醫(yī)院的病床上，狀若死尸地躺了一天一夜。

“膽小鬼！看了一眼人體標本就嚇暈了，真丟人！”陳欣月笑嘻嘻地說。

話雖這樣說，其實她并不在乎我是不是一個膽小鬼，但我覺得很有必要告訴她，“我不是一個膽小鬼”，以此來挽回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于是，我鄭重其事地告訴她，我之所以暈倒，并不是因為一具丑陋不堪的男尸，也不是因為他散發(fā)著的福爾馬林味道，更不是因為我膽小，而是因為我在那男尸的心臟上發(fā)現(xiàn)了層層疊疊的橫生的裂紋，就像是遠古化石上的玫瑰印記。我還告訴她，生前肯定有一個女人傷透了他的心，一個人傷心時會使心臟留下印記，我就是看到那傷痕才大吃一驚，暈倒在地的。

陳欣月對我的前半部分話不置可否，說到后半部分時，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就像我的話一下戳到了她心上，給她的心臟也留下了一朵玫瑰花。她幽怨地對我說：“那你一定不要傷我的心好不好？我不想因為傷心而死?！?/p>

聽了她的話我覺得可笑，我怎么舍得傷她的心呢？自從上高中認識她，她就全身心地為我付出。那時我住校，她走讀，為了將我從學校食堂永遠一成不變的一日三餐中解救出來，她每天都花樣翻新地編造借口哄騙家人，然后將一個粉紅色的三層保溫瓶里塞滿豐富可口的食物送給我。她是我青澀歲月中的唯一知已，是世界上除了母親唯一對我好的人。我們的戀愛在雙雙考進這所醫(yī)學院的過程中，在全班同學的眼中可謂驚天地泣鬼神。

我肯定不會讓她傷一點點心，但是我不能告訴她，躺在我和她面前的被無數(shù)雙手打開又合上的供人實驗的那具男尸是我父親。在她僅憑一本日記獲得的印象中，我父親是一個事業(yè)有成愛家如命的絕好男人，他死于一場突如其來的心腦血管疾病，那時，我還是一個懵懂無知的頑童，直到許多年后才知道母親跟我說的“你爸爸出遠門了”是一句托詞，而真正要說的是“你父親死了，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再也回不來了?！币簿褪窃谀敲匆豢?，我堅定了信心，一定要考上醫(yī)學院，醫(yī)救像我父親一樣的人。

這些故事當然是我杜撰的，只有“父親死了”這個情節(jié)屬實。而事實上，父親的死訊連同三十萬元巨款是在他離家兩年后被一個陌生人一起送回家來的。來人穿著筆挺的深藍色毛呢套裝，為數(shù)不多的幾根頭發(fā)打得得油光可鑒，他一面從提包里往出掏鈔票，一面絮絮叨叨地說，一輛大卡車撞在了父親身上，司機和車主當場就逃逸了。他們沒有辦法，便湊了這些錢趕來。母親一邊聽一邊抹淚，但聽完后她就堅強了，撩起衣襟擦掉眼淚，然后開始清點一堆鈔票，再然后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一份《遺體處置協(xié)議書”》，一方是我母親，另一方叫白潔，就是我父親鐘情的那個女人，雙方約定由她全權處置我父親的遺體。

此刻陽光透過窗戶，把病床上的我曬得麻酥酥的，覺得自己像被人架上了燒烤爐，正由內(nèi)而外地往出冒著油泡——倘若把那些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里的尸體架上燒烤爐，會散發(fā)出一種什么樣的味道呢？——白潔應該將我父親架上燒烤爐，再從頭到腳刷上豬油，將他烤得皮焦肉嫩，然后一刀一刀一片一片地切下來喂狗……

從病床上爬起來的三天后，我又出現(xiàn)在解剖實驗室——既然我上次暈倒已經(jīng)排除了種種主客觀原因，只能歸咎于眼球和心靈的共鳴產(chǎn)生的奇跡般的化學反應，那么我當然沒有辦法逃避再一次的面對了——實驗室里彌漫著的福爾馬林味道有絕對的令人嘔吐的功能，但卻絲毫沒有動搖那位靜靜端坐著的婦人。她坐著一只小板凳，身體半倚半靠在解剖床上。她眼珠渾濁，頭發(fā)花白，神情卻是異樣的安詳?？粗苍?shù)臉幼?，我想她凝視的目光不該在這里，不該在一具人體標本旁，而應該面對一具溫暖的肉體，跟對方有起碼的目光交流。

這時，有好事的同學已經(jīng)在傳播消息，說坐在凳子上的婦人，和躺在解剖床上的人體標本是一對愛侶。人體標本死后，她為了留住他的模樣，便將尸體捐給了醫(yī)學院，唯一的要求就是讓她天天過來守著他，天天看到他。我當然知道他是誰，當然也知道她是誰，我對他們這對不倫男女的鄙夷之情上可戳破天，下能撼動地。

但是陳欣月不知道，她死死地掐著我的手，為這段現(xiàn)代版的人尸之戀，早激動得熱淚盈眶，而且渾身顫抖不已。直到婦人離去，她的情緒還未平靜。

“可憐啊，真可憐啊！”她一頁頁地翻看著一本復印版的在醫(yī)學院流傳甚廣的日記。日記顯然是由兩個人共同寫下的，字跡一個陽剛一個柔美，表達著同一種情緒——“愛”。那是他們的權利，愛怎么表達就怎么表達。但他們沒有傷害我的權利，傷害我哥的權利，傷害我母親的權利。愛情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獨立的品質，它的一舉一動都要受制于某種生活、某種過去、某種現(xiàn)實，某種未來，甚至某種氣息、某種味道?？墒俏腋赣H，我背負拋棄家庭罪惡的父親，他怎么可以用那樣纏綿緋測的詞語來形容他的心情？用那樣綺麗多情的話句來描述他的感受，慌慌然狀似春心萌動的少年？

為了追求愛情拋妻棄子的父親說，白潔聰慧靈性真誠善良，長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那大眼睛深深地打動了他。他還說白潔在遇到他之前，歷經(jīng)生活的重重磨難，遭遇了情感的九死一生，但她對愛情依然充滿向往。他們第一次見面，白潔就端詳著他說，你長得真像我父親。就這么一句話，父親就把心交給了對方。而明明是屬于我的父親，卻拋棄了我、我哥、我母親，讓我們備受失去父愛和夫愛之后，而痛感人生苦海無涯的絕情。

然而陳欣月卻說：“他是個好男人?！?/p>

我說：“他背叛了家庭?！?/p>

陳欣月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可恥的?！?/p>

我說：“愛情都會消失的?！?/p>

陳欣月說：“他們沒有?！?/p>

“他們”在陳欣月的手中，是一本翻舊了的復印版的日記。

“他們”在解剖實驗室里，是演繹情比天堅的人尸之戀的傳奇。

“他們”在醫(yī)學院學生的口口相傳中，是生死不渝的愛情楷模。

可“他們”在我心中還是一對臭男女，是傷害了我、我哥、我母親，讓我們痛不欲生的人。所以，我不知道他們口中的“他們”和我心里的“他們”，是不是一樣的“他們”？

沒有廉恥的一對臭男女，竟然收獲了陳欣月無比的盲目追崇，使我的憤懣變成一縷縷軟弱的空氣，徒然碰撞她固若磐石的感動。她一邊翻看著日記，一邊擦拭著大串的清鼻涕，一邊動用著她無窮的想象力，對故事的情節(jié)做著信馬由韁的添油加醋。終于，她掩上了最后一頁日記，瞪著一雙迷茫又洞若觀火的眼睛盯住我，說：“南風你錯了，他心臟的橫紋不是因為傷，也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對愛的感動?！?/p>

說這話的時候，她將日記本遞給我，同時捂住自己的胸口。我想她的心臟，此時正在為她美化了一百倍的人尸之戀而驚悸，咚咚之聲像行走在深夜的樓道里。而伴隨著這樣的悸動，一縷橫生的裂紋正悄然綻放在她的心臟，讓她真切地體會到了一種被愛感動的疼痛。

陳欣月逼著我走進父親的內(nèi)心世界。我的父親，穿越二十年風霜雪雨的阻隔，透過一張張輕薄的紙張，用活靈活現(xiàn)的聲音告訴我：愛情是多么美好，他與白潔的愛情超凡脫俗，是心與心在宇宙迸發(fā)的火花，是魂與魂在幾萬丈的高空輕盈地舞蹈。這份兒愛情，在他幾近絕望的生活里燃起了驚心動魄的靈光，讓他擺脫凡身肉胎的束縛，在愛的天堂自由放歌，不惜背負拋妻棄子的罪名。

第二天，我又看見了那個婦人。她將頭完全埋在人體標本的被割裂開的裸露出骨架的臂彎里。我能想見她閉著雙眼的臉上是多么滿足的笑容，而人體標本的表情也似乎充滿了笑意。我恍惚間看到，父親將明媚動人的白潔攬進了懷里，用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發(fā)絲，兩個人的心臟靠得那么近，咚咚地踏著一樣的節(jié)拍。

他說：“咱們永遠相愛，死也不分開！”

她說：“一生相依，永不分離。”

愛情甜蜜著的父親的心臟，便橫生出層層疊疊的裂紋，漸漸地生長成玫瑰的模樣。

我的心猛地一鈍，淚水隨之彌漫眼睛。我看到他們幻化成兩只蝴蝶閃耀而出，蒼涼的身影飛過冰冷的現(xiàn)實中那死一般的夜空，雙雙殞落在理想之中永生……

(責任編輯：張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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