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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故事首先是烏托邦(或反烏托邦)的故事，因此，除了合理之外，作家也首先要考慮本國家和民族未來的“合法性”。

2019年春節(jié)上映的電影《流浪地球》因“想象中國的方式”而備受爭議。處理未來世界、中國的國際地位、政治制度、教育手段、全球災(zāi)難的模式是否合理？

科幻故事首先是烏托邦(或反烏托邦)的故事，因此，除了合理之外，作家也首先要考慮本國家和民族未來的“合法性”?？梢哉f，由于這個原因，1949-1979年至今很少有中國作家敢觸及科幻文學的“中國”的“合法性”紅線。

這段時間科幻小說的數(shù)量不多，但對中國的政治想象力更加大膽。楊繼超、老舍、顧均正不是專業(yè)的科幻小說家，但他們都想用科幻故事來論證，類比豐裕時代的現(xiàn)實來描繪中國的未來。幻想小說不同于現(xiàn)實主義小說，在《想象》中寄托著作家的困惑和期待，展現(xiàn)了“中國”本身的位移。

“新中國未來時期”

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發(fā)表于1902年，這也是他唯一的小說。他自編了這部小說?！跋耧w雪佛，像飛瀉一樣，像論著論著一樣，不知道會是什么樣的文體。”“新”“中國”和“未來”兩個詞被放在一個意義序列上，成為新的政治考慮、政治想象的依據(jù)，這是第一次。

在開頭的“楔子”中，梁啟超解釋了時間和事件?？鬃映錾蟮?，513年，即公歷2，062年(1962年，楊應(yīng)出自其他句子中的手指)，第三位任人，正月初一日是我們中國人民舉行維新50年大慶典的日子。

梁啟超故意放棄趙大植的傳統(tǒng)時間敘述方式，采用孔子年代法應(yīng)對耶穌年代法，用中華民族的歷史時間取代西方的歷史時間。這種連帶法隱約顯示出梁啟超的渴望。擁有兩千多年歷史的中華帝國走向現(xiàn)代民族國家，民族歷史進入黑格爾式的“世界史”。

慶典期間，“萬國太平會議”成立，各國全權(quán)大臣齊聚南京簽署“太平條約”，協(xié)商“萬國聯(lián)盟”。各友邦故意派遣軍艦祝賀?！坝实邸⒒屎?、日本皇帝、皇后、俄羅斯總統(tǒng)和夫人。大家親自來祝愿。剩下的列強都是頭等車廂代表一個國家的民意，不著急，非常熱鬧?！?

這時，上海正在舉行“大博覽會”，著名人士聚集在一起。在博覽會上，“資本大學學校文學與內(nèi)史系”進行了一系列講座，發(fā)表了“我們皇帝的子孫變遷發(fā)展的痕跡”。其中一位主講人是孔子的方志界孫子、大博士孔弘道和自覺民，專門負責“中國近60年的歷史”。2010年上海舉行“世界博覽會”時，經(jīng)常提到這一段。

近60年的歷史是“中國存亡的大關(guān)頭，龍總湖投擲的大活劇”，青瓷并肩作戰(zhàn)，從第一天開始就有1000多名外國人參加。英國、美國、德國、法國、俄羅斯、日本、菲律賓、印度都有，不需要翻譯就能聽懂中文。楊繼超特別解釋說：“我國維新后，各種學術(shù)進步非?？欤驗闅W洲各國紛紛派學生出國留學。”

小說第二集，孔弘道開始演講“憲政黨”的歷史，重溫“60年前立憲同盟黨”的成立是“新中國的基礎(chǔ)”。憲法政黨的創(chuàng)始人是黃克強。第三屆，黃克剛和閨蜜李因病回國歐洲，就中國的前途問題進行了大辯論。李去病了，堅持暴力革命，痛斥獨裁法庭，今天中國必須“破壞”。黃克強認為這是“皮革和革命、混亂和混亂”，不是好事。法國大革命的恐懼仍在眼前。在中國的“民主”道路上，“軍委”仍然是必要的。

第四集，兩人去東三省目睹了俄羅斯的暴行，認識了新朋友陳猛。陳夢和黃麗一樣，是拜倫、彌爾頓詩歌喜愛的政治象征。因為“彌爾頓贊助克林威爾，做英國革命大業(yè)。拜倫進入意大利秘密黨，為希臘獨立獻身，幫助他?！?

小說寫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新中國”的“未來”想象突然中斷了。梁啟超總是說：“不

惜以今日之我挑戰(zhàn)昨日之我”，顯然，這部終于1904年的未完之作，很大程度上貼合了梁啟超的“維新”心境、前后復雜的思想斗爭。甲午戰(zhàn)爭之后，中國的出路固然在君主立憲的風潮中搖擺，但共和革命也令他四顧茫然。

等到1912年，懷疑共和的梁啟超又開始贊頌共和。他說，“猶記曾作一小說，名曰《新中國未來記》?！淅硐氲拈_國紀元，即在今年；其理想的第一代大總統(tǒng)，名曰羅在田，第二代大總統(tǒng)，名曰黃克強。當時固非別有所見，不過辦報在壬寅年，逆計十年后大業(yè)始就，故托言‘大中華民主國’祝開國五十年紀念，當西歷一千九百六十二年。羅在田者，藏清德宗之名，言其遜位也；黃克強者，取黃帝子孫能自強立之意?！袷聦嵕苟嘞鄳?yīng)，至與革命偉人姓字暗合，若符讖然，豈不異哉！”

然而，《新中國未來記》的戛然而止，確實“若符讖”般預(yù)示了梁啟超式改革的失敗。

“貓城記”

老舍的科幻小說《貓城記》寫于1932年。小說以第一人稱“我”敘述了一個寓言故事?！拔摇钡交鹦翘诫U，飛機不幸墜毀，流落到了“貓國”，這里的生物半貓半人。被一群貓人羈押后，貓人“大蝎”助“我”逃脫。跟隨大蝎前往首都貓城后，“我”又結(jié)識了公使太太、小蝎、大鷹等人，對貓人的情況更為了解。

貓國歷史長達兩萬多年。他們在古代常?？梢詰?zhàn)勝兇悍的對手，但是最近五百年里，服食“迷葉”、自相殘殺令他們潰不成軍，文明急速退化。“我”既憤怒于貓人上下的麻木、殘忍和愚昧，又對小蝎等頭腦清醒的貓人抱以同情。

敵國進攻貓國，小蝎和大鷹試圖帶領(lǐng)貓人反抗，最終以身殉國，大蝎投降被殺。“我”在目睹貓國覆滅和貓人遭到屠殺的慘劇后，搭乘法國飛機返回了地球。

老舍本人并不滿意《貓城記》，覺得沒有什么“思想上的深度”。但是，老舍始終能用“文化”來分割現(xiàn)實世界，關(guān)注特定文化之下人的命運、文化制約下的世態(tài)人情。像1929年寫于英國的《二馬》，老舍就是有意將“老馬”放到異國情景中刻畫，從中西文化比較的背景下，表現(xiàn)中國人落后的國民性。

《貓城記》也是。背景是太陽系的火星，文化差異更加巨大，但是，通過描摹和暗示，對中國社會的無情批判依然呼之欲出。貓國暗指中國，“在火星上各國還是野蠻人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教育制度”，“是個古國”，擁有制作陶瓷的技術(shù)。“迷葉”就像鴉片，由國外傳入，少食使人精神振奮，多食則使人喪命，卻被貓國定為“國食”。

“大家夫司基”是一種從外國傳入的、類似平均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政治主張，貓人們不加選擇地胡亂利用。而貓人認為所謂“馬祖主義”就是“打倒家長、打倒教員、恢復自由”。

進攻貓國的“敵國”就像日本。國土距離貓國很近，“身量多數(shù)都比貓人還矮些，臉上的神氣似乎都不大聰明，可是分明的顯出小氣與毒狠的樣子”。

老舍后來在《我怎樣寫〈貓城記〉》中說，自己寫小說的原因，頭一個就是“對國事的失望”?！败娛屡c外交種種的失敗，使一個有些感情而沒有多大見解的人，像我，容易由憤恨而失望。”但是，他也說，“貓人的糟糕是無可否認的。我之揭露他們的壞處原是出于愛他們也是無可否認的?？上覜]給他們想出辦法來?！?/p>

他話鋒一轉(zhuǎn)：“即使我給貓人出了最高明的主意，他們一定會把這個主意弄成個五光十色的大笑話。”

“和平的夢”

1923年，顧均正進入商務(wù)印書館做編輯，在“編輯”的崗位上一直工作到1980年去世前。1939年，顧均正以“振之”為筆名，出版了科幻小說《在北極底下》《倫敦奇疫》《和平的夢》三個短篇。顧均正是第一位系統(tǒng)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的中國作家，也常在業(yè)余時間從事科普創(chuàng)作。

顧均正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之時，中國的抗戰(zhàn)烽火正在熊熊燃燒，世界大戰(zhàn)也迫在眉睫，因此他的小說雖然記敘外國故事，主角為外國人，但是深刻反映了中國的時代特點。

《和平的夢》懸念十足。講的是美國間諜夏恩·馬林冒著生命危險在極東國工作，返回華盛頓時，卻看到民眾游行，大喊“極東國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們應(yīng)不惜任何代價以取得兩國和平”。夏恩驚訝之下著手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收音機中傳出了一種催眠電波，催眠了美國人，然后趁機向其灌輸與極東國交好的思想。

夏恩連夜駕駛飛機，終于在田納西州荒無人煙的山嶺中，發(fā)現(xiàn)了發(fā)出催眠電波的秘密電臺。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搏斗，打死了三個極東國人，活捉了極東國科學家李谷爾。夏恩威逼李谷爾再次發(fā)出催眠電波，向美國人灌輸“極東國是仇敵”的概念。經(jīng)過連續(xù)14個小時的廣播，美國上下發(fā)誓與極東國血戰(zhàn)到底。

用外國故事，暗示中國情勢，也有出于安全的考慮。小說中的“極東國”即日本。1937年中國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1939年時已經(jīng)進入戰(zhàn)略相持階段，日軍從長江一線逐步向內(nèi)陸進攻。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美日對抗的科幻故事，反而更加可以抒發(fā)作者的胸懷。

面對外憂內(nèi)困，這個關(guān)于“和平”的想象，在六年后的1945年才得以實現(xiàn)。

顧均正在《和平的夢》的《序》中說，“在美國，科學小說差不多已經(jīng)追蹤偵探小說的地位，無論在書本上，在銀幕上，在無線電臺，為了播送威爾斯的關(guān)于未來戰(zhàn)爭的科學小說，致使全城騷動，紛紛向鄉(xiāng)間避難。這很足以說明科學小說入人之深?！?/p>

從梁啟超、老舍到顧均正，從關(guān)注衰落的帝國、愚昧的文化，再到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渴望和平，中國科幻小說在起步之時，一直與中國本身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在現(xiàn)代文學痛苦中的“吶喊”、失望里的“彷徨”之外，科幻文學提供了一種全新的信念，它暗示了時間的另一端，空間的另一彼岸，中國終可能“滌除舊弊，維新氣象”。

梁啟超在《新民說》里說，“實跡與現(xiàn)在，屬于行為。理想與未來，屬于希望。而現(xiàn)在所行之實跡，為前此所懷理想之發(fā)表。而現(xiàn)在所懷之理想，又為將來所行實跡之券符?！?/p>

“新中國未來”的胸襟屬于梁啟超，也屬于所有想象中國未來的知識人。科幻文學所提供的希望，是“黃金世界，荼錦生涯”，也是“新”的“中國”的“未來”的目標。在通往現(xiàn)代性的道路之初，知識精英們追趕的焦慮和反感的疑懼，以及這兩種心態(tài)的內(nèi)在緊張，構(gòu)成了想象中國的別樣方式。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榮智慧 rzh@n

編輯 | 李少威 lsw@n

新媒體編輯 | 楊露 yl@n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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