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不切實際的事：如果有一種高科技顯影噴劑就好了——直升機飛過城市上空，邊飛邊大范圍噴灑，帶有病毒的空氣團會顯示出一種肉眼可見的熒光綠色，這樣一來哪兒危險、哪兒安全一目了然，也就不用全民草木皆兵人心惶惶了。

如果有這種噴劑，那么武漢一定會亮成一顆夜明珠，綠光彌散出城，讓湖北乃至全國都瑩瑩發(fā)綠。饒是如此，還是有一群人如飛蛾撲火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源源不斷向著綠光最濃的地方進發(fā)，給武漢城中的市民百姓、醫(yī)護人員和病患者送物資、送希望，讓綠光一日日暗淡下去——他們便是貨車司機。

送貨，是不少英偉雄壯故事的主題詞，比如《指環(huán)王》是一個關于送貨的故事，《西游記》也是一個關于送貨的故事，就連我兒子最愛看的《超級飛俠》也是關于送貨的故事。而在特殊時期、特殊地點，送貨這件尋常事，也能有不一般的意義。

1月29日、30日、31日三天，我跟著申通快遞物資運輸車，一路翻山越嶺跋山涉水，途徑上海、浙江、江西、安徽抵達湖北武漢送完物資后再返回，來回38個小時、1810公里。

下面，我要記錄下這個關于送貨的故事——

三位司機在杭州合影

啟程

這趟旅程的起點在上海青浦重固鎮(zhèn)，北青公路6186號申通快遞門口。

1月29日中午12點，司機沈繼順看到了我，緊了緊自己黃灰相間的工作服，示意我趕緊上車：“出發(fā)吧，時間不等人，越早送到越好?！?/p>

上海青浦，快遞物流企業(yè)集聚地，“三通一達”都在這里。疫情發(fā)生后，不少位于青浦的快遞物流企業(yè)都加派車輛和駕駛員，免費往武漢運送援助物資。新年伊始，中通、圓通、韻達等都紛紛發(fā)布公告，開通物流運輸特別通道，為全國各地馳援武漢等地的疫情防控物資提供公益運輸服務，青浦是援助物資的重要集聚地和轉運地。

沈繼順是1月29日上午接到上司要求發(fā)車的電話的。1月29日早上，申通快遞車隊緊急調(diào)配車輛和駕駛員，需要將300包醫(yī)用物資和大棗、葡萄干等食品干貨從上海運往武漢，這批物資由上海市衛(wèi)生系統(tǒng)后勤管理協(xié)會于1月28日捐贈，收貨方是上海援鄂的前方醫(yī)療隊。

沈繼順

由于在杭州還有另一批貨也要送到武漢，申通公司遂決定兩車并一車，沈繼順只需將物資送到位于蕭山國際機場附近的杭州申通轉運中心，換車換司機、裝上另一批貨后再連夜開往武漢。

50歲的沈繼順是江蘇宿遷人，在申通已經(jīng)干了兩年多。他理著短板寸頭，說話不疾不徐，性子里有著貨車司機那種特有的穩(wěn)健。他的駕駛室很整潔，只放了兩罐紅牛、一個鼓鼓囊囊的書包和一件薄羽絨服。

大年三十，公司就發(fā)通知動員大家加班，沈繼順第一時間就報了名：“別的行業(yè)可以不出門，我們不行，越是這種時候越需要我們送貨的。這個時候送貨是有危險，但總比在醫(yī)院里救治病人的醫(yī)生護士安全唄！人家在前線打仗，我們要在后方保障?！?/p>

老沈夫妻倆都從事快遞物流工作，女兒在同濟大學讀研，學的是計算機。聽說爸爸要出車跑長途支援武漢，女兒又是支持又是擔心，給他準備了滿滿一書包的消毒防護用品，老沈的隨行書包里裝滿了無菌醫(yī)用手套、醫(yī)用外科口罩、酒精棉球和消毒酒精。

“女兒嘛，小棉襖。其實跑杭州用不了那么些，我準備等會兒到了杭州，把這些東西分給那里的司機，他們比我更需要。”說起女兒，老沈臉上洋溢著藏不住的幸福。

貨車在G60滬昆高速上一路疾馳，一路上看到的私家車很少，車速穩(wěn)定在每小時100公里左右，偶爾能看到右方高架上CRH動車組飛馳而過。

老沈告訴我，以前年初五的高速路況完全不是這樣的，路上車水馬龍，今年疫情一來，大多數(shù)人能不出門就不出門了，路上通暢了許多，車倒是更好開了，送貨能更快些?！暗@次疫情真的很麻煩，我表姐家孩子本來年初六在老家結婚，現(xiàn)在只好延后了?！?/p>

13:36分，老沈來到了G2504杭州繞城高速下沙出口，高速公路上方電子顯示屏提示“出口疫情檢查，請?zhí)崆皽蕚渖矸葑C”。

在下沙出口，車流綿延數(shù)百米，每輛進入杭州的車都要報人員、測體溫，無呼吸道癥狀的才能順利放行。我左右看了看，所有車上的司乘人員全都戴著口罩，無一例外，還有不少車的駕駛臺上都擺著免洗手消毒凝膠。

接力

冬日的下午人容易犯困，絲絲的胎噪加上微微晃動的車廂，不禁讓我昏昏欲睡。沒過多久，老沈一聲“到了”讓我清醒了過來。

用了兩個多小時，沈繼順把車開到了位于杭州大江東產(chǎn)業(yè)集聚區(qū)的申通網(wǎng)點?！敖K于來了啊，我們等候多時了?！币姷缴蚶^順，杜巍和趙小飛熱情地打了招呼，然后開始忙著把老沈車上的物資換搬到另一輛車上。

杜巍和趙小飛是杭州申通轉運中心宸瑞車隊的員工，今年春節(jié)，倆人都自愿留在公司值班沒回家。杜巍今年36歲，入職申通3年多，安全駕駛累計超40萬公里，平時和趙小飛跑的都是往返阜陽的線路，倆人混得比較熟。

1月29日，杜巍接到公司電話，問他愿不愿意出車去武漢?！爱斎辉敢饫?！聽說武漢都封城了，這時候武漢得多缺物資啊，我們應該跑一趟。大車跑長途，一般都是兩個司機搭檔，我的搭檔回家過年去了還沒來，我想就叫上小飛一起得了?！?/p>

安徽六安人趙小飛是個“90后”，今年29歲，這是他第一次開車到武漢，沒想到就是身赴疫區(qū)?！斑@些天一直在手機上刷到武漢疫情的新聞，挺揪心的。跑這一趟，給武漢出出力，也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壁w小飛笑著說。

臨出門前，杜巍把公司宿舍里能帶上的食物都帶上了：壓縮餅干、桶裝泡面、紙皮核桃、泡椒鳳爪……最近高速服務區(qū)的小餐館基本都不開門，吃的能多帶就多帶，不然一路上吃飯都是個大問題。

趙小飛則在做另一項準備工作：擦車。應下杜巍的邀請后，他花了一兩個小時，把大貨車仔仔細細擦了一遍，然后在車的兩邊把寫著“武漢加油，我們一直都在！”的紅色橫幅用玻璃膠仔細貼好。

擦車

準備就緒后，趙小飛拍拍貨車車廂，鐵皮上頓時發(fā)出“砰砰”的響聲?！跋癫幌駪?zhàn)馬嘶鳴？出車一定得打起精神、風風光光的。東風天龍大貨車，浙A6U073，車長九米六，油箱600升，百公里油耗22個，出發(fā)前我已把油箱加滿，去武漢跑個來回沒問題。我們也要跨著戰(zhàn)馬上前線啦！”

“什么戰(zhàn)馬，這是我們的愛車寶馬！”杜巍在一旁插科打諢，倆人都笑了起來。

物資換車結束后，沈繼順把書包里剩下的一把口罩都遞給了趙小飛，然后啟程返回青浦。杜、趙二人收拾停當之后，14:40分，正式發(fā)車前往余杭，那兒有另一批物資等著裝車。

泡面

需要裝運的第二批貨，來自杭州衡美食品科技有限公司的捐贈。公司位于杭州余杭區(qū)納賢街9號，捐贈的物資是醫(yī)用肌肉科技蛋白棒，一共260箱，每箱400支，最終將發(fā)往襄陽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武漢市第三醫(yī)院、鐘祥市人民醫(yī)院、恩施市建始縣人民醫(yī)院等處，供前線醫(yī)護人員補充體能。

1月29日16點，貨車抵達杭州余杭。太陽即將落山，杭州郊外氣溫陡降，盡管穿著羽絨服，我還是感到很冷，只能原地跺腳取暖。

在余杭裝貨

幫著公司人員裝車結束后，趙小飛和杜巍都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武漢，我們來給你們送溫暖了！“雖然知道很危險，但想想還有點小興奮。這一趟跑下來，我們哥倆也算是英雄了，是不是？”沒等我回答，杜巍自己就開始哈哈大笑。

16:34分，貨車離開余杭，一路不停歇地向武漢進發(fā)。杜巍左手點上了一支煙，把車載音響開得很大聲，右手食指在方向盤上給刀郎版的《送戰(zhàn)友》打著拍子：

“路漫漫，霧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樣分別兩樣情。戰(zhàn)友啊戰(zhàn)友，親愛的弟兄，當心夜半北風寒，一路多保重……”

車窗外暮色漸沉，血紅色的夕陽像個腌久了的咸鴨蛋般遠遠地掛在天邊，杭州城外幢幢細長高樓如巨人般聳立在高速旁，默默注視著飛馳而去的我們。

進入山區(qū)后，群山連綿起伏，隧道極多，有的隧道動輒數(shù)公里。約摸17點時，貨車駛入一根長長的隧道，進隧道前夕陽還掛在天邊，出隧道的時候天色已全黑。

天黑了，肚子就餓，生物鐘提醒我們該吃飯了。17：57分，貨車抵達臨安服務區(qū)，我們滿心歡喜地準備下車找館子吃飯，結果餐廳全部關門，只能繼續(xù)上路，拿出帶著的鹵蛋、火腿腸、泡椒鳳爪、核桃開始墊墊肚子。

之后，在開過多個服務區(qū)、意欲找個開張營業(yè)的小飯館或小面館解決晚飯問題無果后，我們?nèi)私K于放棄，準備就著G56杭瑞高速龍崗服務區(qū)的熱水吃碗泡面當晚飯。

吃泡面當晚飯

“疫情對百姓生活影響太大了，要在平時，這個點的高速服務區(qū)，車輛都停得滿滿當當，尤其是大貨車，常常是一停一整晚，司機在服務區(qū)過夜睡覺。現(xiàn)在你看，餐廳沒有開門的，服務區(qū)里連車都沒幾輛?！倍盼≈钢淅淝迩宓姆諈^(qū)對我說。

杜巍是吉林遼源人，有著東北人天生的樂觀，說話自帶貧嘴屬性，一路上換班休息打電話解悶的時候金句不斷。和朋友打電話，他說“我去武漢，行了你掛了吧，別給你傳染上病毒”；和爸媽打電話，他說“這回你們在村里也能吹牛了，兒子也算是上前線了，回來得隔離，沒事兒，好吃好喝待著，不發(fā)愁”；和領導打電話，他說“跑這一趟回來有獎金不？集中隔離了工資照發(fā)不？哎呀我開玩笑隨便問問，啥也沒有我也跑，這是國家任務嘛！”

杜巍

只有和在老家的13歲女兒視頻聊天的時候，他才正經(jīng)起來：“吃啥呢？餃子？爸爸也想吃……今年過年沒回家，想我不？你爸在為國家做貢獻呢，下回給你講故事！”

杜巍并沒有和家人細說自己這次的行程，趙小飛也如此?！罢f了也不頂事，白白讓家里人擔心，沒必要?！背鲂星?，趙小飛只簡單和他爸發(fā)了條微信，說自己要跑一趟湖北?！拔野质莻€醫(yī)生，只回了我四個字：戴好口罩。我回得更少，只有兩個字：好的。”

夜霧

作為一名記者，我在青海玉樹地震時住過10平米擠20人的軍用帳篷，鶴崗礦難時在零下30幾度的深夜東北街頭徒步6公里找過小旅社，哪怕在可可西里保護區(qū)索南達杰保護站，也能順利完成采訪任務。區(qū)區(qū)長途貨車之旅，雖肯定談不上輕松愉快，但也不至于難倒我吧？事實證明我還是太天真了。

貨車司機太難了。車頭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里面琳瑯滿目包羅萬象，有各種最基礎版本的生活必需品：上下兩個窄小的臥鋪、兩床簡陋的被褥，一個長柄拖把，車上還放了個塑料桶，里面放滿了礦泉水，車窗玻璃前還放著幾卷紙巾。不能洗臉，不能刷牙，活動空間除了座位就是鋪子，只能在窄小的空間里爬來爬去。我坐的副駕駛位子下就是那個塑料桶，腳都沒地方放，只能別在一邊。

兩位司機把舒適的上鋪讓給了我

過了許久，杜巍看到我別扭的坐姿，驚訝地說：“坐長途車你不脫鞋？那能舒服?。棵摿诵?，直接踩桶上，別扭捏，不然等會酸痛死你?！蔽乙姥哉兆?，瞬間釋放了自我，舒服了許多。

入夜，高速兩側的巍峨群山只有一個巨大的輪廓，車輛在這些黑沉沉的輪廓中穿行。杜、趙哥倆一邊嚼著檳榔、口香糖提神，一邊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天南海北地閑聊。

坐在臥鋪上，杜巍開始敘述自己的經(jīng)歷。他以前在東北工作漂泊，近四年前身上只揣著車票錢到杭州找工作，最后成了貨車司機?！艾F(xiàn)在挺好，工作穩(wěn)定，日子安穩(wěn)。這些年跑長途運輸，我到新疆給希望小學送過一車書，這回又去給武漢送物資，也算是積德啦?！?/p>

趙小飛話比杜巍少得多，坐在駕駛座上的時候更是難得開口。不過，1月29日22:57分，車輛開在G35濟廣高速上時，他突然指著道路右前方的一塊路牌開了口：“看，六安的牌子，從杭州到武漢，其實要經(jīng)過我家。但我不能順道回去，送物資要緊，我也算過家門而不入了?！?/p>

凌晨2點，杜巍卷起被子準備睡覺，睡前叮囑了趙小飛一句：“等會兒就進武漢了，你記得把口罩戴上，就是那個，有個什么9的……”

“是N95?！壁w小飛說。

“對，是這個，你記得戴上?！闭f完杜巍就躺下了，沒過幾分鐘，車艙里就響起了陣陣均勻的鼾聲?？朔隈{駛的最好辦法，就是摸方向盤之前確保有充足的睡眠。

入夜以后，我也爬上上鋪，看著窗外的路燈在車頂上照出明暗相間的斑駁光線，巨大的困意來襲，不禁在晃動中沉沉睡去。

此時的趙小飛卻在面臨一路上最大的挑戰(zhàn)。山區(qū)高速路很不好開，裝滿貨的大車不能開太快，走夜路也不能開太快，而且一路上有近300公里山路，車輛要不停地上坡、下坡，一個不當心就容易超速行駛或低速行駛，需要時刻集中注意力。

開車中的趙小飛

凌晨2點多時，導航里傳出的一句提醒把我從夢中驚醒：“車輛即將駛入湖北，湖北疫情嚴重，請做好防護?！甭牭竭@句提醒，趙小飛默默緊了緊自己的口罩。

我從上鋪爬下，坐上副駕駛，戴上眼鏡，卻發(fā)現(xiàn)車窗玻璃上全是霧氣，拿抹布擦拭了也擦不去?！皠e擦了，這霧氣不是玻璃里面的，是外面的，山區(qū)團霧?！壁w小飛告訴我。此時他正打著雙跳燈，穩(wěn)住了車速，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直視前方。距離武漢約100公里時，路上團霧越來越濃，能見度不過數(shù)十米，貨車在團霧中艱難前行。

我坐得提心吊膽，又不敢多問，只能刷手機強作鎮(zhèn)定。趙小飛笑笑：“碰到團霧最不能大意，稍微不留心就容易發(fā)生意外，車速太慢太快都有危險，最好的辦法就是集中注意力、打起雙跳燈、盡量少變道。”大約開了4、5分鐘，車輛才穿出了團霧。

交貨

也許是夜越來越深的關系，也許是別的原因，離武漢越近，路上車就越少，有時候幾十公里也見不到一輛車。

1月30日凌晨3:52分，大大的“府河”二字出現(xiàn)在眼前，貨車經(jīng)過近千公里的跋涉，終于抵達武漢市黃陂區(qū)岱黃高速公路府河收費站。

抵達府河收費站

一路上所有地方都是寬出嚴進，只有武漢是寬進嚴出的，進入武漢并沒有花太多時間。在府河收費站，趙小飛出示了物資清單、留了個名字和手機號，就順利進城。

進入武漢

凌晨4點多，貨車穿過空無一人的巨龍大道，抵達預定的第一批物資交貨點——武漢市東西湖區(qū)宏圖大道8號武漢卓爾萬豪酒店門口，這里距離此次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定點救治醫(yī)療機構之一武漢市金銀潭醫(yī)院僅有數(shù)百米遠。

我到現(xiàn)場去看了看，深夜的金銀潭醫(yī)院依然燈火通明，醫(yī)院門口停著兩輛專門接送醫(yī)護人員的大巴車，門診大樓內(nèi)，數(shù)名穿著防護服的醫(yī)生正在值班。一名醫(yī)生告訴記者，上海醫(yī)療隊都在醫(yī)院北樓2樓、3樓工作，這會兒正在緊張收治病人。

凌晨抵達，要不要聯(lián)系收貨人交貨？“算了，上海醫(yī)療隊的人通宵熬夜救病人，這會兒興許剛有點時間睡覺，別打擾了，等天亮再說吧。外面太危險，我們不出去了，就在車里休息會兒?！壁w小飛把座椅往后一靠，在車艙里倒頭就睡。車窗外，武漢籠罩在濃厚的夜霧之中。

貨車停在夜幕中的武漢，距離金銀潭醫(yī)院只有幾百米遠

早晨8點，一輛灑水車在銀潭路上駛過，灑出的水里有消毒液的味道，刺鼻的氣味驅醒了我們。杜巍打了個哈欠，聯(lián)系了收貨人，終于在1月30日9:16分時成功將第一批貨交到了收貨人手里。交完貨之后，兩名司機都顧不上去酒店的廁所間洗把臉：“不洗了，抓緊時間，還有下一批貨要送?！?/p>

第一批物資成功送達

武漢城內(nèi)馬路上已鮮見行人和車輛，路邊的旅店、餐廳多大門緊閉，整座城如同“打烊”了一般，連在路邊清掃樹葉的保潔人員也穿著防護服，行人之間聊天，相距往往在3米以上。

貨車上的第二批物資，要交運到武漢新港空港綜合保稅區(qū)東西湖園區(qū)，由園區(qū)再進行分發(fā)派送。

10:42分，貨車抵達園區(qū)，門口早已有全副武裝的園區(qū)工作人員迎接。在測量體溫、登記姓名和車牌號等信息后，一名身背藥水桶、身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往貨車的每個輪胎上都打了藥水消毒，隨后示意車輛駛進綜合保稅區(qū)。

園區(qū)工作人員全副武裝為杜巍量體溫

園區(qū)管委會相關工作人員說，根據(jù)武漢市口岸辦等部門要求，園區(qū)已制定防疫防控工作方案，綜保區(qū)作為全市防疫物資儲存中轉場地之一，承接防疫物資、華僑捐贈物資倉儲轉運工作。

卸完260箱蛋白棒之后，已近中午12點。杜、趙2人駕駛貨車和園區(qū)工作人員告別，駛出了綜合保稅區(qū)，踏上返程之路。倆人臉色疲憊，臉上卻都帶著如釋重負的興奮：“公司交給我們的任務圓滿完成了，我們也算是為疫情防控工作作了貢獻！”

出城

完成任務后，我們?nèi)齻€人都又困又餓，但總體上饑餓感還是戰(zhàn)勝了困乏感，急需一頓飯來祭祭五臟廟?？墒且宦飞险娴目床灰娨患议_門營業(yè)的飯店，一切燒烤店、川菜館、面館、火鍋店等全部大門緊閉。后來在九通路上依稀看到一家蘭州牛肉面館里有人在拖地，趙小飛提議，是不是可以開過去看看。

“過去是可以，可是咱們的寶馬停哪兒？沒地方停，亂停就是違章。還是去服務區(qū)買火腿腸吧?！倍盼≌f。

沒想到真正的考驗這時才出現(xiàn)，“出城找個服務區(qū)買火腿腸”，竟然成了這一路上碰到的最大的難事——我們出不去了。

1月23日，武漢市疫情防控指揮部發(fā)布離漢通道關閉、公共交通停運通告，這被外界稱為“封城”，出城的所有高速路口全部關閉。

起初我們?nèi)硕枷?，我們是物資運輸車，總有辦法出去，只要跟著導航走就沒問題。于是，我們跟著導航，在武漢繞城高速上一路開，但就是找不到能出城的高速口：這些路口有的封路、有的對外埠大貨車限行，有的限高2.6米、3米等，而我們的車高3.8米，很多路段無法通過。

1月30日13點，趙小飛撥打了110電話求助?！拔覀兪莵硭驮镔Y的，希望能派個警車來帶我們出去?！辈贿^，武漢市內(nèi)包括公安在內(nèi)的全部行政部門都在忙于疫情防控工作，我們在路邊等了20多分鐘也沒等來警車，再打110過去，接線員給了我們一個武漢市交管部門的電話。按號碼打過去，結果對方說自己并非交管部門，而是防疫物資調(diào)度部門，無法安排車輛導引我們出城。

怎么辦？只能先往武漢市郊開，在市郊尋找出城機會。14點多時，我們通過了一個位于農(nóng)村里的檢查站，幾個穿著迷彩服的官兵詳細詢問了車輛的來源、物資運往何處，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給我們?nèi)齻€都量了體溫，確認無異狀后放行。我們都很興奮，以為順利出了武漢，沒想到兩個多小時后，眼前的景色漸漸熟悉起來，開著開著，剛剛這處檢查站再次出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我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事實是，為了防止人們隨意出城，武漢市想了各種辦法。除了封閉高速入口、在各種城郊路段上設卡盤查之外，還有一種“治本之策”：導航軟件失靈，跟著導航永遠出不了城，只能在城郊一遍遍兜圈子。

兩名司機和我在武漢人生路不熟，不開導航的話，一不小心就會開入死路、限行路、限高路，很多時候想倒車都倒不出去，只能聽導航的；導航一失靈，我們仨集體抓瞎。萬般無奈之下，我們把車開到了黃陂區(qū)公安分局門口，向警方求助。民警告知，援助物資運輸車可以出城，但需要出具相關通行證?！拔覀冏叩眠@么急，只想快點送東西來，哪有空辦手續(xù)??？沒有通行證。”杜巍和趙小飛都有些急了。見此情形，民警建議我們到出城卡哨處再向工作人員說明情況。

事后我們才知道，這個具體描述運輸物資種類、車輛信息、司機身份、往返路線等的通行證發(fā)證數(shù)量有限，且拿證時間比較慢，如果辦了證明再上路，往往就錯過了物資運輸?shù)淖罴褧r間。

我們依言，順著岱黃高速公路又來到了府河收費站，數(shù)百米之外就是被路障封住的出城高速入口。說明情況后，一名工作人員擺擺手，悄悄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不要聽導航的了，也不用開證明了，感謝你們來送物資??！你們直接走吧——自己開到前面去，快速把路障搬開后出城，記得要把路障再搬回去！”

我們仨聽得大眼瞪小眼，悄聲道謝，然后量體溫后出城。開到高速入口處，只見入口匝道被半人高的塑料路障封閉，我們仨下車搬路障，沒想到這個塑料路障并不是看上去那般空心的，每一個路障里都灌了水，很重。我們仨人合力，搬開路障、開車進高速、再把路障恢復原樣。1月31日16點左右，我們在經(jīng)歷了近4個小時的“鬼打墻”后，終于如愿駛上了出城的高速。

歸途

返程路上，三人疲憊無話。

經(jīng)過了將近兩天兩夜的貨車顛簸之旅，我的每一絲精力都已被榨盡，待在車上感覺自己不是個人，而是件貨，渾身散發(fā)著臭氣，腳上的襪子已經(jīng)成了鍋盔，硬邦邦的。想來兩個司機也比我好不了多少，車廂里彌漫著一種“提神醒腦”的味道，病毒見了怕是也要退避三舍。

趙小飛太困了

又連夜開了10來個小時，1月31日2:12分，貨車駛過江東大橋、在下沙收費站經(jīng)過了繁復的身體指標監(jiān)測和信息登記手續(xù)后，再次進入杭州蕭山。

此時距離杜、趙兩人從蕭山出車已有約36個小時，我們仨都只吃了一碗泡面、幾條巧克力和一些小核桃等零食，粒米未進，且只在車艙內(nèi)的窄鋪上睡過數(shù)小時，連臉都沒空洗一把，已是極度疲勞。而等待兩名貨車司機的將是為期14天的集中隔離，公司方面已為他們聯(lián)系好隔離場所、準備好了隔離期間的衣物和吃穿用度，他們一下車就直接進入隔離程序。

駛往隔離點的路上，杜巍告訴記者，他和趙小飛都正在考駕駛證A照，等考過了就去開半掛車?！伴_半掛，能比現(xiàn)在每個月多賺三四千，希望以后收入能更高些。”

杜巍說，他常常開著貨車經(jīng)過上海浦東，對浦東部分路段邊路牌上畫著米老鼠頭像的路牌很感興趣：“上海國際旅游度假區(qū)，是不是就是迪士尼？是不是門票要好幾百？太貴了。不過我還是想帶女兒去一次，她已經(jīng)和我說了好幾次了，等忙完這一陣我就帶她去。人嘛，就該到處看看?！?/p>

在車艙里睡得半夢不醒的趙小飛這時也接了句嘴：“過了這陣我也想到處溜溜。不知道5月份能回家了不？今年過年都沒回家，過幾個月想回老家一次，想兒子了?！?/p>

“先過了這陣再說吧。好好隔離，希望我們沒大事，也希望武漢能撐過去，大家都能撐過去?！倍盼≌f。

凌晨2:33分，我和杜、趙2人道別下車。我回到了上海后，第一時間主動到一處隔離觀察點，開始了為期14天的隔離生活。

隔離房窗外，上海社區(qū)干部的大喇叭魔音繞耳，入腦入心：“科學就醫(yī)保安康，出門戴口罩，全家都平安，時時勤洗手，多通風，對自己和家人的生命負責，也是對整個社會負責，謝謝您的配合……”

欄目主編：唐燁 文字編輯：茅冠雋

圖片來源：茅冠雋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