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婷婷 繪
上周,詩人、散文家楊牧去世,享年80歲。楊牧初與文學結(jié)緣時,曾在詩作《逝水》中寫道:“春天走過,春天悄悄地把我?guī)ё摺!边@某一瞬間由心而生的想象,無意中預料了生命的句點。在這個春天,讀者懷念楊牧,朗誦他的詩作,以及那些像詩一樣的散文。
精神的顫抖和疼痛同樣真實
2011年,講述文學大師創(chuàng)作生平的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與觀眾見面。楊牧是其中的主人公之一,此外還有余光中、劉以鬯、鄭愁予、白先勇等。楊牧的主題是《朝向一首詩的完成》,就像很多人知道的那樣,他的文學身份是詩人。
在其中一場見面會上,劉若英和張艾嘉朗誦了楊牧的《蘆葦?shù)貛А罚骸澳鞘且粋€寒冷的上午/在離開城市不遠的蘆葦?shù)貛?,我站在風中/想象你正穿過人群——/竟感覺我十分歡喜/這種等待,然而我對自己說/這次風中的等待將是風中/最后的等待/我數(shù)著陽臺里外的/……那是一個寒冷的上午/我們假裝快樂,傳遞著/微熱的茶杯。我假裝/不知道茶涼的時候/正是彩鳳冷卻的時候/假裝那悲哀是未來的世界/不是現(xiàn)在此刻,雖然/日頭越升越高,在離開/城市不遠的蘆葦?shù)貛?我們對彼此承諾著/不著邊際的夢/在比較廣大的快樂的/世界,在未來的/遙遠的世界/直到我在你的哭聲中/聽到你如何表達了你自己/我知道這不是最后的/等待,因為我愛你?!?/p>
2020年3月13日,楊牧去世的消息傳來,讀者再次朗誦起這首《蘆葦?shù)貛А?。一起被記起的還有《時光命題》:“燈下細看我一頭白發(fā):/去年風雪是不是特別大?/半夜也曾獨坐飄搖的天地/……在鯖魚游泳的海面,默默/我在探索一條航線,傾全力/將歲月顯示在傲岸的額/老去的日子里我還為你寧馨/彈琴,送你航向拜占庭/在將盡未盡的地方中斷,靜/這里是一切的巔峰。”
讀者喜歡楊牧的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的厚度。那些具象的事物在通感之中承載了抽象的思考,傳遞著楊牧的沉靜、愛憐,以及失望、憤怒和憂傷等種種情緒與態(tài)度。在楊牧那里,詩的端倪不是一味地贊美,而是反復地叩問。
楊牧真切感知詩歌的交感回應,是在一個“黑色的春天”。楊牧在他的文學自傳《奇來前書》中回憶,家鄉(xiāng)花蓮發(fā)生了一次地震,當時他和同學們正在教室里上勞作課,女生繡花,男生做案頭小書架,窗外的榕樹翠綠,美麗極了。“這時仿佛從遙遠什么不可思議的地方,神秘地,一絲微弱的聲音傳來,介乎有無之間,一絲令人驚悸的聲音,在我完全領(lǐng)悟之前,已經(jīng)到達了,同時整個世界就這樣搖了起來。……而就在那幾分鐘之內(nèi),花蓮的房子倒塌了一半,鐵路扭曲,街道破裂,井水干涸……”
在春天的這場地震里,見識了自然的呼嘯和震動之后,于恐怖懼怕之中,楊牧意識到生命的微小,并察覺到一種威嚴敬畏的力量?!按蟮卣鹨院蟪掷m(xù)不斷的余震,使我警覺,深入黑暗的想象世界。我知道肉體的顫抖和疼痛是真實的,精神的顫抖和疼痛同樣真實?!睏钅劣纱讼蛩耐旮鎰e,負荷生命的砥礪。
除了提示自由,也治療靈魂的創(chuàng)傷
楊牧幾乎一生與書為伴,詩歌相隨。年少時,來自湖南洞庭湖畔的老師跟他講家鄉(xiāng)神秘的趕尸風俗,他卻更想聊一聊那位湘西的大作家沈從文。老師驚訝,楊牧竟然讀過沈從文的小說。楊牧常常去圖書館看書,管理老師感慨他只能天天借閱翻譯小說,反而沒機會讀中國小說,特別是沒讀過沈從文尤其可惜。于是偷偷拿沈從文的書給楊牧看,一本接著一本,不會登記在冊,也不許楊牧轉(zhuǎn)借給別人。也就在那個時候,楊牧開始真正地知悉人生的辛苦、鄉(xiāng)愁的綿密。
花蓮的鄉(xiāng)下很少有人家里訂報,每個周五放學后,楊牧都要專門去買一份報紙,風雨無阻,因為報紙上面每周有一期詩刊,他讀別人的詩,而他自己也寫詩寄投。久而久之,這位花蓮少年已然被別人記住。
終于有一天,楊牧得以親見詩刊的主編和他心儀的詩人,在與他們一起的集會上,聽他們談?wù)撌裁词窃?,在那里,他意識到詩人的樸素,他們不拘泥于某個人群、某個職業(yè),他們熱愛詩,并從中得到了精神的安置之地,以及與生活中的苦難與快樂和解的方式?!霸姵颂崾咀杂?,恐怕也是一種令人畏懼不能割舍的偏方,可以治療靈魂的創(chuàng)傷、沮喪,和肉體的風寒;詩可能就是那么單純,也提供人性的溫暖?!睏钅猎凇镀鎭砬皶分袑懙?。
詩的功用與靈魂有關(guān),詩之于人有特別的意義。楊牧打破了自然、人世以及莫名的一種力量之間的壁壘,詩文低沉,不見輕浮的應和,優(yōu)美的文字之中是他試圖嚴肅講明的道理。有一年冬春之際,楊牧獨自驅(qū)車穿越北美一山地,彼時寒氣濃濃,白雪皚皚,迎面霧氣撲來,只能將車暫停路邊?!扒芭R斷崖,瞬息之間白茫茫一片,谷底森林盡陷雪中。我自忖此刻獨自一人,果然誰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誰也找不到我了,在雪花六出飄舞的異域荒山:完全自由,完全獨立。”
在楊牧那里,詩忠于心,忠于詩人的所感所思,忠于最真實的每一瞬間。置身北美的那片山地雪景中,楊牧感到,“許多古典詩賦的形象和節(jié)奏不斷涌向心頭,須臾又仿佛天籟賁起,化為長歌,綿亙納入無垠時空之外,提醒我須趕快準確誠實地索引,使用,贊頌。然而我還是決定,這一刻的體驗悉歸我自己,我必須沉默向靈魂深處探索,必須拒斥任何外力的干擾,在這最真實、震撼、孤獨的一刻,誰也找不到我?!?/p>
愛若是蜉蝣短暫,恨何嘗不是
詩歌只是楊牧文學生活的一部分,他還是一位翻譯者,一位比較文學學者。1960年代,楊牧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攻讀博士,師從文學大家陳世驤。楊牧在他的另一部文學自傳《奇來后書》中回憶,每當想起伯克利,“腦海里浮現(xiàn)的總是圖書館和校園外圍街衢轉(zhuǎn)折就能看見的一些新舊書店”。東方學的圖書館中,他有一個固定座位,在大廳東邊的窗下,抬眼即可見英文系大樓,以及遠處的鐘樓。
“早上坐在那里,涼涼的陽光投射到翻開的書上,覺得特別明亮,時間就這樣無聲推移向前,不留任何痕跡——或許因為我無心去注意它的腳步,就以為沒有痕跡?!睏钅翆懙?。他常常在圖書館里一坐就是一天,閱讀東西方的典籍,閱讀李健吾、梁宗岱、戴望舒、錢鐘書,閱讀葉慈、艾略特。
在聶華苓的推薦下,楊牧參與了在香港出版的《美國現(xiàn)代七大小說家》的翻譯。那年暑假他就住在伯克利,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嚴謹?shù)膶W術(shù)論文翻譯成中文,沒有經(jīng)驗,也沒有參考書。一同參與這項翻譯工作的還有張愛玲。楊牧稱贊張愛玲翻譯的序文“文筆精銳,劍及履及”,而張愛玲也驚訝于楊牧“原來還是一個剛起步的研究生”。
其實,早在赴美讀書之前,楊牧便曾悄悄地翻譯濟慈的長詩《恩迪密昂》。他形容那是一次頗具野心的計劃,一位正在讀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動手翻譯這首全長超過4000行的艱深長詩。1000余行之后,楊牧的翻譯中斷了。濟慈因為這首詩遭到了批評和攻擊,而彼時青澀的年輕翻譯者則在濟慈的明亮、純凈和繁美之中陷入惘然。
1960年代的美國屬于思潮和運動,女性爭取她們的權(quán)力,嬉皮士則用音樂表達身體和意志的自由。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楊牧和他的同學課后常到圖書館看報,以期了解來到大洋彼岸的消息。在楊牧看來,那個年代的種種,失望且悲傷,莊嚴而浪漫。
“而就在這樣一種暗淡、逐漸微弱的光影里,我們的六十年代就幾乎無聲息地引入勢必的記憶,忽然的和累積的,未竟的音訊、情節(jié)、故事,無法重組的美好和不美好,都將在此后漫長的歲月里偶然浮現(xiàn),提醒我們蓄意編織的夢,破碎的夢,消滅虛無的夢,歸根究柢終于是真實的,曾經(jīng)都將在此后局促的歲月里,轉(zhuǎn)化那具象的真實為更高層次的神情體驗,在文字的驅(qū)逐、復沓、重疊,和離析等等這些大動作里,這些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的訴求里,找到我們的思維借以詮釋的端倪,發(fā)現(xiàn)生死歸宿何其渺茫:愛若是蜉蝣短暫,恨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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