咀嚼文字要從意義和聲音兩個方面來看。
上篇我們只談推敲字義,沒有提到聲音。聲音與意義本不能強分,有時意義在聲音上見出還比在習慣的聯(lián)想上見出更微妙,所以有人認為講究聲音是行文的最重要的功夫。我們把這問題特別另作專篇來討論,也就因為這個緣故。我們把詩除外,因為詩要講音律,是人人都知道的,而且從前人在這方面已經(jīng)說過很多的話。至于散文的聲音節(jié)奏在西方雖有語音學專家研究,在我國還很少有人注意。一般人談話寫文章(尤其是寫語體文),都咕咕嘍嘍地滾將下去,管他什么聲音節(jié)奏!從前人做古文,對聲音節(jié)奏卻也講究。朱子說:“韓退之,蘇明允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從古人聲響處學?!表n退之自己也說:“氣盛則言之短長,聲之高下,皆宜?!鼻宄┏桥晌募覍W古文,特重朗誦,用意就在揣摩聲音節(jié)奏。劉海峰談文,說:“學者求神氣而得之音節(jié),求音節(jié)而得之字句,思過半矣?!币魃踔林^:“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聲色之間,舍此便無可窺尋?!贝送夤湃送浦芈曇舻脑掃€很多,引不勝引。
聲音對于古文的重要可以從幾個實例中看出。
范文正公作《嚴先生祠堂記》,收尾四句歌是。“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他的朋友李太伯看見,就告訴他:“公此文一出名世,只一字未妥?!彼麊柡巫?,李太伯說:“先生之德不如改先生之風?!彼犃撕芨吲d,就依著改了?!暗隆弊峙c“風”字在意義上固然不同,最重要的分別還在聲音上面。“德”字仄聲音啞,沒有“風”字那么沉重響亮。
相傳歐陽公作《畫錦堂記》已經(jīng)把稿子交給來求的人,而那人回去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猛然想到開頭兩句“仕宦至將相,錦衣歸故鄉(xiāng)”,應加上兩個“而”字,改為“仕宦而至將相,錦衣而歸故鄉(xiāng)”,立刻就派人騎快馬去追趕,好把那兩個“而”字加上。我們?nèi)绻言浜透木淅收b來比較看,就會明白這兩個“而”字關(guān)系確實重大。原句氣局促,改句便很舒暢;原句意直率,改句便有抑揚頓挫。從這個實例看,我們也可以知道音與義不能強分,更動了聲音就連帶地更動了意義。“仕宦而至將相”比“仕宦至將相”意思多一個轉(zhuǎn)折,要深一層。
古文難于用虛字,最重要的虛字不外承轉(zhuǎn)詞(如上字“而”字),肯否助詞(如“視之,石也”的“也”字),以及驚嘆疑問詞(如“獨吾君也乎哉?”句尾三虛字)幾大類。普通說話聲音所表現(xiàn)的神情也就在承轉(zhuǎn)、肯否、驚嘆、疑問等地方見出,所以古文講究聲音,特別在虛字上做功夫。《孔子家語》往往抄襲《檀弓》而省略虛字,神情便比原文差得遠。例如“仲子亦猶行古之道也”(《檀弓》)比“仲子亦猶行古人之道”(《孔子家語》),“予惡夫涕之無從也”(《檀弓》)比“予惡夫涕而無以將之”(《孔子家語》),“夫子為弗聞也者而過之”(《檀弓》)比“夫子為之隱佯不聞以過之”(《孔子家語》),風味都較雋永。柳子厚《鈷鉧潭記》收尾“于以見天之高,氣之迥,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敝土者,非茲潭也歟?”如果省去兩個“之”字為“天高氣迥”,省去“也”字為“非茲潭歟?”風味也就不如原文。
古文講究聲音,原不完全在虛字上面,但虛字最為緊要。此外段落的起伏開合,句的長短,字的平仄,文的駢散,都與聲音有關(guān)。這須拿整篇文章來分析,才說得明白,不是本文篇幅所許可的。從前文學批評家常用“氣勢”“神韻”“骨力”“姿態(tài)”等詞,看來好像有些弄玄虛,其實他們所指的只是種種不同的聲音節(jié)奏,聲音節(jié)奏在科學文里可不深究,在文學文里卻是一個最主要的成分,因為文學須表現(xiàn)情趣,而情趣就大半要靠聲音節(jié)奏來表現(xiàn),猶如在說話時,情感表現(xiàn)于文字意義的少,表現(xiàn)于語言腔調(diào)的多,是一個道理。從前人研究古文,特別著重朗誦。姚姬傳說:“大抵學古文者必要放聲疾讀,又緩讀,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終身作外行也。”讀有讀的道理,就是從字句中抓住聲音節(jié)奏,從聲音節(jié)奏中抓住作者的情趣、“氣勢”或“神韻”。自己作文,也要常拿來讀讀,才見出聲音是否響亮,節(jié)奏是否流暢。
領(lǐng)悟文字的聲音節(jié)奏,是一件極有趣的事。普通人以為這要耳朵靈敏,因為聲音要用耳朵聽才生感覺。就我個人的經(jīng)驗來說,耳朵固然要緊,但是還不如周身筋肉。我讀音調(diào)鏗鏘、節(jié)奏流暢的文章,周身筋肉仿佛作同樣有節(jié)奏的運動,緊張,或是舒緩,都產(chǎn)生出極愉悅的感覺。如果音調(diào)節(jié)奏上有毛病,我的周身筋肉都感覺局促不安,好像聽廚子刮鍋煙似的。我自己在作文時,如果碰上興會,筋肉方面也仿佛在奏樂,在跑馬,在蕩舟,想停也停不住。如果意興不佳,思路枯澀,這種內(nèi)在的筋肉節(jié)奏就不存在,盡管費力寫,寫出來的文章總是吱咯吱咯的,像沒有調(diào)好的弦子。我因此深信聲音節(jié)奏對于文章是第一件要事。
我們放棄了古文來做語體文,是否還應該講聲音節(jié)奏呢?維護古文的人認為語體文沒有音調(diào),不能拉著嗓子讀,于是就認為這是語體文的一個罪狀。做語體文的人往往回答說:文章原來只是讓人看的,不是讓人唱的,根本就用不著什么音調(diào)。我看這兩方面的話都不很妥當。既然是文章,無論古今中外,都離不掉聲音節(jié)奏。古文和語體文的不同,不在聲音節(jié)奏的有無,而在聲音節(jié)奏形式化的程度大小。古文的聲音節(jié)奏多少是偏于形式的,你讀任何文章,大致都可以拖著差不多的調(diào)子。古文能夠拉著嗓子讀,原因也就在它總有個形式化的典型,猶如歌有樂譜,固然每篇好文章于根據(jù)這個典型以外還自有個性。語體文的聲音節(jié)奏就是日常語言的,自然流露,不主故常。我們不能拉著嗓子讀語體文,正如我們不能拉著嗓子談話一樣。但是語體文必須念著順口,像談話一樣,可以在長短、輕重、緩急上面顯出情感思想的變化和生展。古文好比京戲,語體文好比話劇,它們的分別是理想與寫實,形式化與自然流露的分別。如果講究得好,我相信語體文比古文的聲音節(jié)奏應該更生動,更有味。
不拘形式,純?nèi)巫匀?,這是語體文聲音節(jié)奏的特別優(yōu)點。因此,古文的聲音節(jié)奏容易分析,語體文的聲音節(jié)奏卻不易分析。劉海峰所說的“無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用在語體文比用在古文上面還更恰當。我因為要舉例說明語體文的聲音節(jié)奏,拿《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來分析,又拿老舍、朱自清,沈從文幾位文字寫得比較好的作家來分析,我沒有發(fā)現(xiàn)旁的訣竅,除掉“自然”“干凈”“明朗”幾個優(yōu)點以外。比如說《紅樓夢》二十八回寶玉向黛玉說心事:
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的收拾的干干凈凈,收著;等著姑娘到來,一桌子吃飯,一床兒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我心里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底,才見的比別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
這只是隨便挑出的,你把全段念著看,看它多么順口,多么能表情,一點不做作,一點不拖沓。如果你會念,你會發(fā)現(xiàn)它里面也有很好的聲音節(jié)奏。它有駢散交錯,長短相間,起伏頓挫種種道理在里面,雖然這些都是出于自然,沒有很顯著的痕跡。
我也分析過一些寫得不很好的語體文,發(fā)現(xiàn)文章既寫得不好,聲音節(jié)奏也就不響亮流暢。它的基本原因當然在作者的思路不清楚,情趣沒有洗煉得好,以及駕馭文字的能力薄弱。單從表面看,語體文的聲音節(jié)奏有毛病,大致不外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文白雜糅,像下面隨意在流行的文學刊物上抄來的兩段:
擺夷的壟山多半是在接近村寨的地方,并且是樹林蔭翳,備極森嚴。其中荒冢累累,更增凄涼的成分。這種壟山恐怕就是古代公有墓園的遺風。故祭壟除崇拜創(chuàng)造宇宙的神靈外,還有崇拜祖先的動機。
他的丑相依然露在外面,欺哄得過的無非其同類不求認識人格之人而已。然進一步言之,同類人亦不能欺哄,因同類人了解同類人尤其清楚。不過,有一點可得救的,即他們不求自反自省,所以對人亦不曾,且亦不求分析其最后之人格,此所以他們能自欺兼以欺人……
這些文章既登在刊物上,當然不能算是最壞的例子,可是念起來也就很“別扭”。我們不能像讀古文一樣拖起調(diào)子來哼,又不能用說話或演戲的腔調(diào)來說。第一例用了幾句不大新鮮的文言,又加上“增”“故”兩個作文言文用法的字,顯得非驢非馬,和上下文不調(diào)和。第二例除掉雜用文言文的用字法以外,在虛字上面特別不留心。你看:“無非……而已……然……不過……即……所以……亦……且亦……此所以……兼以……”一條線索多么糾纏不清!語體文的字和詞不夠豐富,須在文言文里借用,這是無可反對的。語體文本來有的字和詞,丟著不用,去找文言文的代替字,那何不索性做文言文?最不調(diào)和的是在語體文中雜用文言文所特有的語句組織,使讀者不知是哼好還是念好。比如說,“然進一步言之,同類人亦不能欺哄,因同類人了解同類人尤其清楚”一段話,如果寫成純粹的語體文,就應該是:“但是進一步來說,同類人也難得欺哄,因為同類人了解同類人更加清楚?!边@樣地,我們說起來才順口,才有自然的節(jié)奏。
其次,投有錘煉得好的歐化文在音調(diào)節(jié)奏上也往往很糟,像下面的例子:
當然這不是說不要想象,而且極需要想象給作品以生動的色彩。但是想象不是幻想而是有事實,或經(jīng)驗作根據(jù)。表現(xiàn)可能的事實,這依然對現(xiàn)象忠實,或者更忠實些。我們不求抓住片段的死的事實,而求表現(xiàn)真理。因為真理的生命和常存,那作品也就永遠是活的。
春來了,花草的生命充分表現(xiàn)在那嫩綠的枝葉和迷亂的紅云般花枝,人的青春也有那可愛的玉般肢體和那蘋果似的雙頰呈現(xiàn)……
作者很賣氣力,我們可以想象得到;但是這樣生硬而笨重的句子里面究竟含有什么深奧的道理?第一例像是一段生吞活剝的翻譯,思路不清楚,上下不銜接,(例如第一句“而且”接什么?“可能的事實”成什么話?作者究竟辯護想象,還是主張對現(xiàn)象忠實,還是贊揚真理?)音調(diào)節(jié)奏更說不上。第二例模仿西文堆砌形容詞,把一句話(本來根本不成話,那雙頰是人的還是青春的?)拖得冗長,念起來真是佶屈聱牙。從這個實例看,我們可以明白思路和節(jié)奏的密切關(guān)系,思想錯亂,節(jié)奏就一定錯亂,至于表面上歐他的痕跡還是次要的原因。適宜程度的歐化是理應提倡的,但是本國語文的特性也應當顧到。用外國文語句構(gòu)造法來運用中文,用不得當,就像用外國話腔調(diào)說中國話一樣滑稽可笑。
我在這里只是隨意舉例說明聲音節(jié)奏上的毛病,對所引用的作者并非要作惡意的批評,還請他們原諒。語體文還在試驗時期,錯誤人人都難免。我們既愛護語體文,就應努力使它在聲音節(jié)奏上比較完美些,多給讀者一些愉快,少給責難者一些口實。這事要說是難固然是難,要說是容易也實在容易。先把思想情感洗煉好,下筆時你就當作你是在淡話,讓思想情感源源涌現(xiàn),力求自然。你在向許多人說話,要說服他們,感動他們,當然不能像普通談話那樣無剪裁,無倫次。你須把話說得干凈些,響亮些,有時要斬截些,有時要委婉些。照這樣辦,你的文章在聲音節(jié)奏上就不會有毛病。旁人讀你的文章,就不但能明白你的意思,而且聽得見你的聲音,看得見你的笑貌。“如聞其語,如見其人?!蹦阌谑浅蔀樽x者的談心的朋友,你的話對于他也就親切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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