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鳥

1

“請給我一封信，一兩封金子。”清站店員瞥了一眼柜臺外虛弱的楊柳浮風(fēng)少女，淡淡地說。

小姑娘皺眉道：“你們不就是用鴿子送信嗎？要一兩黃金？”

伙計道：“你見過什么鴿子一日內(nèi)能從京城送信到嶺南？”

小姑娘道：“那總也算是鳥吧。用鴿子和用別的鳥送信有多大區(qū)別呀？”

伙計道：“你試試自己去找能從京城送信到嶺南的鳥啊?！?/p>

小姑娘道：“那你的鳥給別人送信的時候，給我捎一封薄薄的信行不行啊，價錢我們再商量?！?/p>

青驛的伙計一向都高冷，買賣愛做做不做滾的那種高冷。但這回，高冷的伙計被這小姑娘氣樂了：“丫頭，你天生做買賣的料啊?！比缓笠恢富\子里的鳥，“你看看它這身子骨，捎得動兩封信？”

籠子里有一只天青色的小鳥，比麻雀大不多少，翅膀盡頭隱隱是雪色的飛羽。這鳥，渾身散發(fā)出一種風(fēng)的氣味。

很難說清風(fēng)的氣味是什么意思。不是陽光的氣味，因為它是一種冷冷的氣味；也不是塵的氣味，因為它是一種飄蕩的味道，而非一種飄落的味道。雖然說不清，但只要聞到這種氣味，任何人都會無端地想起風(fēng)。江南的才子佳人會想起穿巷的楊柳風(fēng)，塞外的俠客壯士會想起大漠的移沙風(fēng)。

伙計道：“路遠(yuǎn)無輕重。你若拿個橘子從這京城東走到京城西不撒手，手都會酸。何況這么一只小鳥，要從京城飛到嶺南。青驛的信紙都是特制的，輕得放桌子上遇人呼吸都能飄起來。就這，這小鳥也帶不動兩張紙，你給我一百兩黃金，我也只能讓你寫一張?！?/p>

小姑娘喃喃道：“這鳥要是會說話就好了，我其實就想讓它捎兩句話。”

鳥側(cè)過頭，用烏溜溜的小眼睛看著小姑娘，眨了幾眨，又眨了幾眨。

2

小姑娘離開青驛之后，踮著小腳轉(zhuǎn)入一條小巷，走七八十步，又轉(zhuǎn)入另一條小巷。

有個老婆婆坐在這條小巷的一塊石頭上，自己給自己捶肩膀。見小姑娘來了，站起來道：小娘子，送信的事好商量。

小姑娘愣了一下，這老婆婆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年紀(jì)實在是不小，背弓手顫，滿臉皺紋，可一雙眼睛卻黑亮晶粲、毫無混濁。老婆婆穿一件天青色的衣衫，袖口居然是雪白的翻邊。

小姑娘道：婆婆您也是青驛的人？

老婆婆道：我不是青驛的人，我是青驛的鳥。

小姑娘瞪著大眼睛等了一會，等著老婆婆說這是開玩笑，然而并沒有。

小姑娘忽然想起，老婆婆身上，確實也散發(fā)著青鳥一樣，清冷遼遠(yuǎn)的風(fēng)的氣味。頓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了。

老婆婆道：小娘子，我實話對你講，我太老了，只能飛這一次了。怎么也要飛這一次，我想著，幫你這個忙吧。

老婆婆給小姑娘講了怎么個幫法，小姑娘就楚楚地流下淚來，拽著老婆婆的衣袖連說不可。老婆婆微笑道：這世上哪有不死的性命啊，幫你這么個忙，我也能死的有意思一點。

于是，小姑娘拿了一只筆，蘸了朱砂墨，在老婆婆雪白的袖口上寫了八個字：

我一切好，在京等君。

3

嶺南最南，大蠻荒處，也有青驛。這地方建不了帝京的幾進(jìn)幾出敞亮大庭院，也建不了秦淮的飛檐畫棟的精致園林，只是一棟竹樓而已。屋頂陡峭，雨水不能積；屋腳高高，洪水不能侵。

這天，青驛竹樓里來了一只送信的青鳥。青鳥捎的信是藥商的采購清單，嶺南確實有好多別處長不出的藥材，藥商幾乎是青驛最大的客戶。

青驛的伙計從青鳥腳上解下了一束薄紙，忽然發(fā)現(xiàn)青鳥渾身哆嗦、發(fā)燙，眼睛也有點發(fā)紅。忙喊人道：快拿個素凈碟子來，這青鳥大人要涅槃了！

青驛的伙計都管青鳥叫青鳥大人，但是不當(dāng)著外人叫。

但是青鳥大人不肯安安靜靜地在白瓷碟子里涅槃，而是掙扎著飛了出去。它已到生命的盡頭，飛得曲曲折折、緩慢至極，青驛的伙計拼命奔跑，勉強還跟得上。青鳥大人涅槃后的寶貝要是弄丟了，伙計們可賠不起。

伙計一直跟到二里外一個蔗園中，一個清瘦的中年人正躲在蕉葉下面、半躺在曬干的蔗皮堆上乘涼小憩。青鳥一直飛到他肚皮上才落下來，他只覺得肚皮好燙，睜眼看竟是一只垂死抽搐的小鳥，嚇得跳了起來。青鳥便落在了干蔗皮上。

伙計此時也到了，一把抓住青鳥，卻燙得抓不住了。只好用兩只蕉葉柄夾住青鳥，放到一塊青石棋盤上，以免馬上就要燃起的火，點著了干蔗皮。

伙計倒不是怕引起著火，而是怕火一大灰一多，他們的寶貝就不好找了。

這個秘密本來不能讓外人看見，但是已然來不及了，也只好方便行事。只是這青鳥為什么要到這里涅槃，他們想不明白。

不多時，青鳥真?zhèn)€渾身燃起藍(lán)色火焰，瞬間化為灰燼?；覡a中，剩了八枚雪白的飛羽，還有一顆透明的水晶珠子。

每枚飛羽上，竟然都有一粒殷紅的字，這更是伙計們未曾見過的。稍整順序，乃是：

我一切好，在京等君。

伙計們不明所以，那中年人卻在背后道：我認(rèn)得這字，這是寫給我的。

4

名滿天下的楚漠鴻，如今被貶到了嶺南，在一處蔗園中，記錄流放的犯人們的勞動成果。

幾個月前，他被貶前，剛納了一個小妾。這孩子年方十四歲，本來是在煙花場所中，給花魁端茶的侍女。這小姑娘瘦瘦小小的，樣貌并不出眾，老鴇看她大了，本來打算把她弄到下等的院子去，但是花魁不同意。因為這小姑娘寫的字很好看，撇捺有蘭草意，橫豎有竹石意，雖然和名士們的鐵劃銀鉤不能比，但是秀蘊天然，也是難得。她也沒人教習(xí)、也未正經(jīng)下過功夫，就是胎里帶來的靈巧?；派迷娫~文章，只是一筆字不靈光，經(jīng)?？谝魑淖肿屵@小姑娘謄錄后寄給名士們，就把名士們的心鎖得死死的了。

有一日，楚漠鴻酒醉后貿(mào)貿(mào)然沖進(jìn)了花魁的閨房，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好奇之下和小姑娘聊了聊，不想這女孩子日日受名士們和花魁的熏陶，于詩詞書畫上竟都頗有見地，真?zhèn)€是一顆九竅玲瓏心，勝過傾國傾城貌。

楚漠鴻大喜，馬上送了小姑娘一塊玉佩。等花魁回來，就要給這小姑娘贖身，要納她為妾。

花魁自然不肯。楚漠鴻只好也納了花魁為妾。

如果是別的名士，花魁定然不肯，這可是楚漠鴻啊，天下只有一個，多少皇子想與他結(jié)交都難。所以花魁很開心。

小姑娘也很開心，這可是楚漠鴻啊，天下只有一個。他的詩詞文章自己好多都是背熟了的。但是小姑娘不敢把自己的開心露出來，因為她知道花魁對于這件事還是耿耿于懷的：楚漠鴻居然因為想要娶她的侍女，才把她一起娶了。

當(dāng)然在外人看來都不是這樣的，外人只知道楚漠鴻娶了花魁作妾，郎才女貌多好啊。

楚漠鴻問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小姑娘說她沒有名字，青樓里出生的女孩子，到能做生意的時候才會給取名字。楚漠鴻道：你這么難得的小人兒，我得好好給你斟酌一個名字。

還沒斟酌出來，楚漠鴻就被仇家參倒了，皇帝也早恨他恃才放曠，把他罷官下獄、家財抄盡。數(shù)月后皇帝猶豫再三決定不殺他，殺這大才子于面上不好看，決定流放他到嶺南蠻荒之地做個小吏，好好羞辱羞辱他。

楚漠鴻出了大獄，只有那個還沒起名字的小姑娘，還在等著他呢。

皇帝判的是只身流放，家屬不能隨行。

小姑娘說：官人，我等你回來。

楚漠鴻沉默許久，開口道：你就叫浣雪吧。

5

楚漠鴻在嶺南的每一天，都想死。要不是不敢，他早就自盡了。

每日里和一幫臭汗熏天的囚犯打交道，囚犯知道他是被流放的，也拿他不當(dāng)回事。好多囚犯都讓他多記數(shù)字，以便多領(lǐng)些干糧，但是蔗園中物料的總量是固定的，他若全都多記，又沒法跟蔗園吏交待。于是他不是被囚犯欺負(fù)，就是被上司欺負(fù)。

郁郁的心情一直到青鳥來飛羽傳書的那一天。

他本來沒覺得浣雪真的會等他，這小姑娘只是沒經(jīng)歷過人情世故也沒為柴米油鹽煩惱過而已。

但是浣雪真的一直在等，而且從此以后一月一封信，正是這些信讓楚漠鴻覺得人間還有暖意、還值得一活。

青驛的信，一封一兩黃金。浣雪自然不可能一月掙到一兩黃金，事情是這樣的：

飛羽傳書的那只青鳥涅槃后，青驛的伙計拿走了飛羽和水晶珠。只要把飛羽和水晶珠放在天鵝的巢里，那顆水晶珠就會慢慢變大、慢慢變混濁，而飛羽會漸漸枯萎，消失不見。天鵝會把這顆水晶珠孵化，最終會有一只青鳥破殼而出。

這只破殼而出的青鳥，細(xì)看它的飛羽，仍然有那八個字：

我一切好，在京等君。

青驛有馴化青鳥的秘術(shù)，然而這只青鳥誰的也不聽，徑直飛到京城，去找浣雪了。

浣雪還以為從前那只青鳥還活著，大喜過望，但是怎么跟它說話，它也是側(cè)著小腦袋看著自己，就是不肯變成老婆婆。而且也不肯喝水吃食。

浣雪只好帶著青鳥去青驛，把之前的事都說了，想看看青驛的伙計有沒有辦法。

青驛的伙計也沒遇到過這種事，只好問自己的前輩。大家分析商量了一番之后告訴了浣雪真相：

之前那只鳥已經(jīng)涅槃了。現(xiàn)在這只鳥可能是因為你在它前世的飛羽上寫了字的緣故，只肯聽你的話了。

青驛的伙計說：本來我們可以告官，說你拐帶無價之寶，但我們也不難為你了，你就在青驛做事吧。

正好，浣雪一直以賣掉玉佩的所得來維持生計，那筆錢也花得差不多了。她跟青驛談了一個條件：工錢好商量，但是她要每月給自己的夫君寫一封信。

就是這些信，讓楚漠鴻堅持活了下來，活到了云開日出的那一天。

幾年后，老皇帝駕崩，新皇帝自幼與楚漠鴻交好，馬上發(fā)布詔書讓他回京城就職。

浣雪開心極了。日等也等，等了幾個月。

嶺南確實離京城太遠(yuǎn)，但楚漠鴻之所以走的慢還因為一路上各地的大小官員和大小名士都想巴結(jié)他，吃吃喝喝自然就慢了。當(dāng)然，也不光是吃吃喝喝，還有別的事。

浣雪終于等來了夫君，等來了夫君和他的七房妻妾。

一路上，名門要與他聯(lián)姻，美人也投懷送抱。

浣雪心里有點酸，轉(zhuǎn)念一想這很正常啊，這可是楚漠鴻啊，天下只有一個，他怎么可能只屬于自己呢。

6

楚漠鴻帶來的七房妻妾都是有來頭的，苦苦等了他幾年的浣雪只能排在最后。浣雪不在乎這個，哪怕只做個侍女她都知足的。

但是還有個大問題，浣雪不可能一邊在府里作妾一邊在青驛做事，如果她不在青驛做事，青驛就要損失一只珍貴的青鳥。

青驛的勢力很大，背后甚至有皇族的影子。京城青驛的總管拜訪了楚漠鴻，客套之后，就此事提出了兩個方案：

要么，楚漠鴻出一千兩黃金買斷這只青鳥；

要么，浣雪在青驛做三年事，這只青鳥也就能活三年了。

但是堂堂楚漠鴻的妾，拋頭露面在外面做事，總是件沒面子的事。

楚漠鴻叫來浣雪，勸她離開自己，一邊在青驛做事，一邊另找個市井人嫁了。

浣雪完全沒有心理準(zhǔn)備。一千兩黃金確實不少，但楚漠鴻也并非出不起。

他只是覺得不值得。

浣雪說她要好好想想，就回了房。浣雪回了房一直在流淚，流到流不出淚來就睡著了。

浣雪睡著之后，鳥架上的青鳥，低頭發(fā)狠，用喙生生拽了一根飛羽下來，上面還有一粒殷紅的“等”字。

青鳥輕輕地把這根根部還帶著血珠的飛羽插在了浣雪的鬢上。

浣雪就做了一個夢，夢見青鳥變成了一個青衣少女，袖口翻著雪白的邊兒。

青衣少女道：浣雪浣雪，你不認(rèn)得我了，我前世是個好心的老婆婆，我現(xiàn)在是你的知己啊。

浣雪道：我知道。我們明天就離開這里吧。

青衣少女道：浣雪浣雪，你走了你會開心嗎？

浣雪道：我不開心，可我也沒有辦法。我去青驛做三年事，三年你就涅槃了，轉(zhuǎn)世就會不記得我。到那時我便去出家，了卻塵緣。

青衣少女道：浣雪浣雪，你想到云上去看看青天嗎？

浣雪道：什么意思？當(dāng)然想了。

青衣少女道：浣雪浣雪，我也想經(jīng)歷一下紅塵的美好。

浣雪答應(yīng)了青鳥的建議。青鳥在夢里告訴了她交換的辦法：

用金剛石生火燒了鬢上插著的那支飛羽，再用烈酒服下灰燼。

浣雪不勝酒力，雙頰如火燒，半擁錦被，沉沉睡去。

再醒來，自己已是一只青鳥。從此鳥入紅塵，人去青天。

浣雪試著飛起來，青鳥飛得好快啊，箭一樣就上了云霄。她曾經(jīng)癡癡地想過天上的云是柔軟滑膩的還是沙沙癢癢的，原來都不是。她箭一樣地飛過去，還沒碰到云，云就散開了一個孔洞，陽光從那里瀉了下來。

浣雪毫不費力就飛到云上面，云上面的天也是沁藍(lán)沁藍(lán)的，只是比人間要純凈多了。

【后記】

寫這個故事的中途，還抄了一些關(guān)于青鳥的詩詞：

李商隱《無題》：“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p>

李璟《攤破浣溪沙》：“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

楊維楨《三青鳥》：“翩翩三青鳥，來自西王母?！?/p>

王澤《竹宮青鳥》：“野垣春雨叢篁綠，青鳥猶來認(rèn)故宮?！?/p>

楊慎《轉(zhuǎn)應(yīng)曲》：“青鳥，青鳥，來自十洲三島?！?/p>

張耒《風(fēng)流子》：“空恨碧云離合，青鳥沉浮?！?/p>

杜甫《麗人行》：“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中。”

孟浩然《宴梅道士山房》：“忽逢青鳥使，邀入赤松家?！?/p>

胡奎《替碧桃青鳥圖中句》：“蓬萊鳥使羽衣青，立向花梢側(cè)耳聽。”

黃玉潤《憶秦娥》：“蓬萊島，迂回遠(yuǎn)隔無青鳥。無青鳥，尺書寫就，鴻魚猶杳?！?/p>

胡奎《次友人韻》：“青鳥海上來，五采何翩翩?！?/p>

袁華《小游仙》：“天家青鳥使，飛去復(fù)飛來?！?/p>

周巽《青青水中蒲》：“青青水中蒲，千歲花開少。采得紫茸時，緘書寄青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