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伯華/文
鳳凰山讀畫記
1942年3月29日,李斯白哥寫信告訴我去他的畫室看畫,并請我代替李昌軍一起去。
我們兩人從容上道,爬上鳳凰山頂,走近門口,這時呂斯伯兄同他的夫人迎著出來,邀我們直進他的畫室。五六十張大大小小的油畫,琳瑯美滿,雖然灰塵掩上了許多畫面,但是掩蓋不了它們內(nèi)在的光芒。斯百的畫,本也不是一見就令人得到刺激和興奮的。他的畫境,正像他的為人和性格,“靜”和“柔”兩字可以代表,靜故能深,柔故能和。畫中靜境最不易到。靜不是死亡,反而倒是甚深微妙的潛隱的無數(shù)的動,在藝術(shù)家超脫廣大的心襟里顯呈了動中有和諧有韻律,因此雖動卻顯得極靜。這個靜里,不但潛隱著飛動,更是表示著意境的幽深。唯有深心人才能刊落紛華,直造深境幽境。陶淵明、王摩詰、孟浩然、韋蘇州這些第一流大詩人的詩,都是能寫出這最深的靜境的。不能體味這個靜境,可以說就不能深入中國古代藝術(shù)的堂奧!
我們看斯伯的每一張畫,無論靜物、畫像、山水,都籠罩著一層恬靜幽遠而又和悅近人的意味,能令人同它們發(fā)生靈魂上的接觸,得到靈魂上的安慰。你看他畫的大油菜,簡直是希臘廟堂境界:莊嚴、深厚、靜穆,而暗示著生命的源泉。你看他畫的瓶中野菊花,多么真實生動,巧奪天工,朵朵花都是作者的精思細察,而手上的筆觸能夠微妙地表出。他的橘柑:形的渾圓,色的流韻,把握到最深的實在,因而把握到實在里的詩。戴醇士(熙)說得好:“畫令人驚,不如令人喜;令人喜,不如令人思”。這個思,不是科學家的分析,而是哲人對世界靜物之深切的體味。藝術(shù)家在掘發(fā)世界靜物的形、色、線、體時,無意地獲得物里面潛隱的真、善、美,因而使畫境深而圓融,令人體味不盡。而物里面的“和諧”與“韻律”之啟示,更是藝術(shù)家對人類最珍貴的贈與,我們現(xiàn)代生活里面有“和諧”嗎?有“韻律”嗎?
我愛斯百畫里面靜而冷的境界,可以令人思,令人神凝意遠。然而我更愛斯百的靜而有熱的畫,我稱之為“嫩春境界”。他的幾幅初春野景,色調(diào)的柔韻欲流,氛圍的和雅明艷,令人心醉,如飲春風,如吸春膠。我心里暗中盼望它不全賣去,讓我們這些朋友能夠常到他畫室里來流連欣賞?。犓f,他要在四月中旬,把他十四年來的油畫作品六七十幅,舉行第一次的畫展了。)
(原刊1944年4月20日《時事新報·學燈》)
團山堡讀畫記
前年盟軍攻占羅馬后,新聞記者去訪問隱居在羅馬近郊的哲學家桑達耶那(Santayana)。一位八十高齡的老人,仍然精神矍鑠地探索著這人生之謎,不感疲倦。記者問他對這次世界大戰(zhàn)的意見。羅馬近郊是那么接近炮火的中心。桑達耶那悠然地答道:“我已經(jīng)多時沒有報紙了,我現(xiàn)在常常生活在永恒的世界里!”
什么是這可愛可羨的永恒世界呢?
我這幾年因避空襲—并不是避現(xiàn)實—住在柏溪對江大保附近的農(nóng)家,在這狂濤駭浪的大時代中,我的生活卻像一泓池沼,只照映著大保的松間明月、江上清風。我的心底深暗處永遠潛伏一種渴望,渴望著熱的生命、廣大的世界。涓涓的細流企向著大海。
今年一個夏晚,司徒喬卿兄突然見訪。闊別已經(jīng)數(shù)年了,我忙問他別后的行蹤。他說他這幾年是“東南西北之人”,先到過中國的東南角,后游中國的西北角,從南海風光到沙漠情調(diào),他心靈體驗的廣袤是既廣且深,作畫無數(shù)。我聽了異常驚喜。我說我一定要來看你的創(chuàng)作,填補我這幾年精神的寂寞。到了9月26日,我同吳子咸兄相約同往金剛坡團山堡去訪司徒喬卿兼踐傅抱石兄之宿約。不料團山堡四周風景直能入畫。背面高峰入云,時隱時現(xiàn),前面一望廣闊,而遠山如環(huán),氣象萬千,不必南海塞北,即此已是他的“大?!绷?。入夜松際月出,尤為清寂。抱石來暢談極樂。次晨,即求喬卿展示所作。因有一大部正副裝裱,未獲窺及全豹,頗為悵悵。然就所見,已深感喬卿兄視覺之深銳,興趣之廣博,技術(shù)之熟練,而尤令我滿意的,是他能深深地體會和表現(xiàn)那原始意味的、純樸的宗教情操。西北沙漠中這種最可寶貴、最可艷羨的篤厚的宗教情調(diào),這渾樸的元氣,真是夠味?;乜次覀兌紩心切┬撵`早已掏空了的行尸走肉,能不令人作嘔!《晨禱》《大荒飲馬》《馬程歸來》《天山秋水》《茶敘》《冰川歸人》等等,他們的美,不只是在形象、色調(diào)、技法,而是在這一切里面透露的情調(diào)、氣氛,絲毫不頹廢的深情與活力。這是我們藝術(shù)所需要的,更是我們民族品德所需要的。所以我希望喬卿的畫展,能發(fā)生精神教育的影響。
但喬卿既能畫熱情動人、活潑飛躍的舞女,引起我對生命的渴望,感到身體的節(jié)拍,而他又畫得輕靈似夢、幽深如詩的美景,令人心醉,其味更為雋永。大概因為我們是東方人罷,對這《清靜景》,對這《默》,尤對那幅《再會》,感到里面有說不盡的意味。畫家在這里用新的構(gòu)圖、新的配色,寫出我們心中永恒的最深的音樂。在這里,表面上似乎是新的形式,而骨子里是東方人悠古的世界感觸。在這里,我懷疑喬卿受了他夫人伊湄的潛移默化,因為這里面頗具有伊湄女士所寫詞集中的意境。據(jù)說伊湄女士是司徒先生每一創(chuàng)作最先的一個深刻的批評者。
我在團山堡畫室里住了兩夜,飽看山光云影、夜月晨曦,讀喬卿的畫、伊湄的詞。第二天又去打擾傅抱石兄,欣賞他近年作品和品嘗他夫人的烹調(diào)手藝。一件意外的收獲,就是得到一冊司徒圓(喬卿的長女)從四歲到九歲所寫的小詩,加上抱石兄的同樣年齡的長子小石的插畫,冊名“浪花”,是郭沫若兄在政治部“四維”小叢書里出版的。這本小書里洋溢著天真的靈感,令人生最純凈的愉快。司徒圓四歲半在滬粵舟中寫下第一首小詩:
浪花白,浪花美,
根據(jù)現(xiàn)場實際情況和施工技術(shù)水平,采用接頭管進行槽段連接,這種方法施工接頭質(zhì)量好、工效高。實際施工中,采用液壓拔管機先拔起接頭管,其最佳拔管時間應根據(jù)混凝土的澆筑速度和初凝時間綜合考慮確定;在分析驗算地基土及導墻承載能力的基礎(chǔ)上,應采取相應的措施防止槽孔在施工中發(fā)生坍塌。
朵朵浪花,朵朵白玫瑰。
天真的想象,天真的音調(diào),天真的措詞,真是有味。又《大海水》一首:
大海水,真怪氣,
雨來會生瘡,風來會皺皮。
又《大雨》一首:
大雨紛紛下,
樹木都很佩服他,
樹木不停地鞠躬,
把腰彎到地下。
這里是童真的世界。這童真的世界是否就是桑達耶那所常住的永恒世界呢?
(原刊1945年11月4日《大公報》,題為《團山堡兩日游—9月26日、27日日記》。收入《藝境》未刊本時,改現(xiàn)題。)
宗白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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