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太宰治是一種愛情現(xiàn)象

一個；一個。工作；工作。1

女人能從男人身上得到的最好的可能是一個孩子。

如果這個男人本身就是“神一樣的孩子”，那生育的意義可能就要大打折扣。以《人間失格》里的葉藏為自畫像的太宰治，似乎剛好就是這么一個孩子。

太宰治的讀者，大概是女性要比男性多。大部分女性面對太宰治，面對《人間失格》中葉藏這么一個到死都是“嬰兒”的男人，恐怕都像在生活里遭遇太宰治的那些女人，不管他一生中干過多少混賬事，都很難對他真正恨得起來，就像母親不會打從心底去恨一個不成器的兒子。

在《人間失格》里，每一個遇到葉藏的女人，都無意識地成了他的母親。母親理所當然地被視為嬰兒的保護者，但在母親和嬰兒的關系中，很難說是誰塑造了誰。嬰兒難道不是以其難以想象的純潔、無辜和柔弱，為自己造就了母親這個無所畏懼的保護者嗎？甚至可以這么說，葉藏（太宰治）和所有與他共同生活過的女人，都是亂倫，他們的關系都同時包含了母子與情人的意味。

在這些關系里，只有一個例外，就是葉藏最為看重，視若珍寶的良子。一個潔白無暇，毫無防備地把最純真的心交給這個污濁世界的女孩兒，被齷齪的商人奸污，而作為丈夫的葉藏，親眼目睹這一幕的時候居然手足無措，逃之夭夭，《人間失格》里這無論如何不能被理解和接受的一幕，在《人間筆記》這本太宰治親手寫下的自白之書里，由他本人給出了答案：

“我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美麗之物，如同美第奇的維納斯像。為了證明世上真正之美者，才存留于這個世界的出版物也。看哪！我像是維納斯像出賣情色般感到羞恥。這是我不幸的開始?！保ā度碎g筆記》p99）

這段《人間筆記》里的自白，可能就是《人間失格》的謎底，它為讀者理解《人間失格》里葉藏那些不可理喻的行為提供了獨一無二的視角?！度碎g筆記》可以看作是關于太宰治本人和《人間失格》的題解之書，是在中國大陸首次出版的一本太宰治的“新作”，這本書的原版于1958年由日本青春出版社首印，首次被譯成簡體中文版?！度碎g筆記》區(qū)別于近年來被大量重復出版的太宰治作品，為關注和喜歡太宰治的讀者提供了難得的“新內(nèi)容”。在這本《人間筆記》里，太宰治這么坦白他和自己作品之間的關系：

“每個人的秘密一說出口，就是一部私小說 。小說的動機即作者的愛情。我是這么相信的。” （《人間筆記》p203）

太宰治，被奸污的良子，就是你被這個世界奸污的靈魂吧。

二

《人間失格》是日本文學史上銷量最多的作品，可能也是近年來被當代中國讀者閱讀得最多的幾本小說之一，以至于這本小說連同太宰治本人，都成了無法忽視的當代文化現(xiàn)象。但是，對太宰治和《人間失格》的大規(guī)模迷戀，很可能不只是一個文學現(xiàn)象，也是一個愛情現(xiàn)象。這是一個沒有殉情的時代，沒有殉情，就沒有愛情。女人希望得到一個可以為她殉情的情人，這個要求并不過分。太宰治剛好就是這樣的人。

在愛情里，女人是更決絕，更有勇氣的一方；是女人以接近信仰的“盲目”，為愛情鍍上一層近乎宗教的光暈。相比起來，男人們都太愛他們自己了。男人的權衡，患得患失，在愛情中總顯得齷齪和猥瑣。而太宰治是個隨時可以舍棄自己的男人：

“因為有著幾乎是無法對人開口說話的軟弱性格，從小到現(xiàn)在自覺生活能力接近于零，可說是厭世主義者，感覺不到求生的欲望，只想提早逃離這恐怖的生活，從小我就一直想著該如何與這個世界說再見?！?（《人間筆記》p160）

也許太宰治并沒有刻意要為愛情獻身的意思，但對女人來說，一個隨時準備棄世的男人是天生的情種。在女人身體里，母性和愛情，母親和情人，保護和挽救一個嬰孩的本能和愛情的歡愉之間，有時候可能并不分得太開，這可能就是女性的神圣之處，她們是天才最好的容器。太宰治這樣弱小，赤裸，純粹到隨時可能被現(xiàn)實世界碾碎的男人，是女人完美的施愛對象：

“金錢終究不是最好的東西。如果現(xiàn)在我手中有一千元，你想要的話，就給你。手中僅存的，是如太古蒼穹般無垢的愛情，以及由愛而生、最殘酷無情且永無止境的復仇之心?！?（《人間筆記》p20）

藐視金錢常被當成一種男子氣概，算是男人的美德，贊美愛情就不一定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是人盡皆知的老話。但對太宰治來說，這都不是問題，他不怕向這個兇險的世界暴露自己，包括最難以啟齒的隱疾，最令人厭惡的缺點：

“生活即是作品。亂無章法。我寫的東西，不論何種形式，一定都有我最直接的情感存在其中。這份安心其實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就是直截了當?shù)男问?，我自己都放棄了，不管怎樣都不打算有任何改變。?（《人間筆記》p130）

“生活即作品?！闭f到底，自己的人生，才是一個人最好的玩物。比起《人間失格》，《人間筆記》是更加直接地暴露太宰治本人的一本書，在這本書里，太宰治卸去了藝術的負擔，以更加直白的口吻，像寫日記一樣直接對這個世界說出靈魂的自白。

三

毫無保留地暴露自己的欲望，承認自己的偏狹，直面自己人性中的一切陰暗，這是一種天賦，是對自我徹底的清洗。這種清洗，讓一個作者有機會以最清澈的目光，看到自我的質(zhì)地，和紛擾世界的原貌。從這個角度看，天才也許就是把自我暴露得最為徹底的人。如果說太宰治是個天才，他就是這個意義上的天才。

“太宰治很簡單，只要稱贊他就可以了?！?（《人間筆記》p122）

在《人間筆記》里，太宰治放松而清醒。他談論自己的口吻，帶著一種孩子般任性、豪無掛礙的可愛。

“我一步踏進信仰的世界里，我是這樣的男子，不能更美好，也不會再更卑劣。” （《人間筆記》p125）

“您必定發(fā)現(xiàn)我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種不快，而您也無能為力?！?（《人間筆記》p95）

與此同時，太宰治比任何人都更徹底地挖掘和承認自己最難以啟齒的弱點，不憚于把它們公之于眾。以至于很多時候，這種習慣性的暴露，看上去反而像是一種他對自我的保護。

我的多項惡德之中，最為顯著的是懶惰，這已是毋庸置疑，無人可及，只有關于懶惰之情事，我是貨真價實的。這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就連我自己都對此瞠目結舌。這是我最大的缺點，確實應該引以為恥的缺點。（《人間筆記》p179）

太宰治的坦白，讓我們感到一種豐富的人性。在太宰治經(jīng)典的形象中，始終有股揮之不去的倦怠，對世界加之于他的種種誤解和傷害，他總是逆來順受，懶得辯解，更不會反抗。唯有面對自己，面對自己那些人性的弱點時，他顯露出一種出人意料的嚴酷和殘忍，一種幾乎稱得上是勇猛精進的毀滅自我的熱情。

他一生中執(zhí)著于自殺，最后終于成功。太宰治的缺陷并不可愛，讓人另眼相看的是，他面對自身陰翳的勇氣，以及為自己所有的軟弱、愚蠢、逃避、懶惰、偏執(zhí)、虛榮負責的決絕。一個人，不管他有什么問題，只要他還能自殺，就還算有救——他就是個還能清洗自己的人，一個有機會像他來到世上時一樣干干凈凈離去的人。這時候，自殺就是一種正直。

“說得夸張一點，我一直以來都只是在向上天報告人類歷史的真相，并無挾帶任何一點私怨，但我若是這樣說，他人一定又會嘲笑我而且也不會相信我?！?（《人間筆記》p150）

社會對無用的天才格外殘酷，不會讓他們活得太久。太宰治在任何時代，都是不合時宜的人。一個隨時想死的人，看世界的眼光始終搖搖欲墜，像天上晚星那樣飄渺、晃動，我們順著他目光看，也不免暈眩。當代讀者對太宰治的大規(guī)模閱讀，有可能在大規(guī)模的誤讀種變成一次集體意淫，“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句話可以當成太宰治的遺言，但對不少代入感過強的讀者來說，充其量是一句涉嫌抄襲的廣告語。

四

《人間失格》可以被看作一本日本版的《局外人》。就像“局外人”并不是真的冷漠，“喪”，也有可能是對太宰治最大的誤解。一個孩子，根本不知道“喪”為何物，他只是無法面對這個世界的假，嚴苛地要求世界的真。

孩子的世界里沒有假的東西，人告別童年，是從能夠識別謊言的那一瞬間開始的。太宰治在《人間筆記》里的自白，讓我們看到他曾經(jīng)多么認真地活過，他愛這世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對我而言，沒有誰有資格取笑這千百人中的任何一個，因為他們無疑都是為了生存而那樣努力著。在他們每一個人的家中，都有年邁的雙親、妻子與孩子。我光是仔細端詳他們每一個人的表情與體態(tài)，就可以花上兩個小時，渾然不覺時光流逝?！?（《人間筆記》p16）

雖然時刻懷著死去的愿望，但他不會浪費活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天。

“我只知道我要從早上睜開眼的那一刻便好好地活過這一天。我現(xiàn)在不會說謊了，也慢慢地學會不虛榮、不耍心機?，F(xiàn)在也不再將事情留到明天，眼前就打混而過。我非常珍惜每一天，絕對沒有虛妄度日。” （《人間筆記》p60）

他無法直視的是人的懦弱、不真誠，是那么多人在虛假的生活中毀掉自己。

“看看每個人，有誰不是奴顏婢膝，有誰會不看重這沒有自信的模樣。我祈望我們不是在克服卑屈的過程中，而是在率直地肯定卑屈之中，開出前所未見的美麗花朵。（《人間筆記》p55）

太宰治有一切純粹的人身上天然帶有的暴力感。他無法對不經(jīng)檢視的生活熟視無睹，習以為常。

“我全身帶刺。若不這樣大肆破壞，我無法活下去。我不后悔?！?（《人間筆記》p36）

比較起來，作為讀者的我們，似乎都過于溫順了。在一個新媒體無孔不入的時代，每個人都是有意無意、或多或少的暴露狂；在這個層面，每個年輕人都因為時代的合謀有機會成為一定程度的太宰治。太宰治的敏感和無畏，被時代的洪流沖刷過后，剩下的似乎剛好是符合這個禁止年輕人進入其核心的時代的敏感和無畏。這個時代似乎不允許年輕人過于認真地活下來，要輕佻一點，無賴一點，放浪一點，姿態(tài)上，這種輕佻和無賴，以及被它們掩蓋的東西，就是這個時代值得的真誠。

“打從一開始，明明感到很空虛，卻還是得嘻嘻笑著。” （《人間筆記》p24）

某種程度上，當代讀者甚至已經(jīng)不需要“作品”，只需要獨白；不需要作家，只需要“演員”。但這個演員，只能一五一十地表演他自己。那些沒有走上前臺，把自己直接暴露給觀眾的寫作者，那些缺少表演技能的作家，會被時代淘汰。

除了權力，我們的時代在任何層面，都已經(jīng)不需要神秘感。在這一點上，太宰治有點超前，在《人間筆記》中，比他在《人間失格》暴露得更加徹底。

“討人厭的男人。但我不能害怕被人厭惡，我得讓自己的不討喜開出一朵花。過去，解放與反抗是作家修行的第一步，嚴重的潔癖是必要的?！?（《人間筆記》p127）

對太宰治來說，人生一些簡單的快樂，也是從曠日持久的勞苦和遍布世間的污穢中得來的；簡單的快樂倒像是他最貪得無厭的欲望。他活著，就像 “將討厭的活動照片從頭看完”，或者無法忍受自己的聲音的人也無法阻止自己的自言自語：

“搞什么??！每個人都講同樣的話?！?（《人間筆記》p11）

極度的現(xiàn)實也是一種厭世；極度的厭世里，包含著升華現(xiàn)實的極度渴望。太宰治后期的作品，據(jù)說是一面因病吐血一面寫成的，為了寫出這些作品，他摧毀、祭獻身邊所有親近的人，包括他自己。拿起太宰治的小說，我們多少能感覺到，從這些作品種散發(fā)出的死亡氣息里，也有太宰治和他珍愛過的人生命的重量。

為了向這個世界顯示自己的真誠，太宰治采取了無限制地向世界暴露自己這種危險的做法，但這種徹底的暴露，對很多人來說反而讓他成了一個謎團。作為太宰治的自白之書，《人間筆記》不只是《人間失格》的懇切題解，也是他所有作品，他整個人生的坦承說明。這是一本兩個小時就可以翻完的書，但這兩個小時會終結對太宰治的誤讀。一個真正接近太宰治的讀者，在這本書里會再一次理解《人間失格》的那個著名的結尾：

“我們認識葉藏，又直率又乖巧，要不是那么喝酒的話，不，即使是喝酒……也還是個像神一樣的好孩子呢?！?/p>

《人間筆記》

[日]太宰治 著 王淑儀 譯

胡楊文化 策劃

山東人民出版社

2022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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