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報記者 錢歡青
新疆木壘哈薩克自治縣英格堡鄉(xiāng)菜籽溝村,著名作家劉亮程端坐在村中木壘書院,通過網(wǎng)絡(luò)直播給山東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創(chuàng)作大會講課。鏡頭里的劉亮程樸實、安然,如同原野上一株莊稼,說起話來卻詩情漫溢。他的身前放著書,身后也是一排長長的書架,書架上方掛一塊牌匾,上書“三山兩盆”4個蒼茫恣肆的大字——這四個字說的乃是新疆的地形:“三山”是指北部的阿爾泰山,中部的天山和南部的昆侖山;“兩盆”則是南部的塔里木盆地和北部的準(zhǔn)噶爾盆地。
劉亮程已經(jīng)在菜籽溝村生活了7年。“在這個村子里,房子被風(fēng)吹舊,太陽將人曬老,所有樹木都按自然的意志生葉展枝?!倍鴫?,“夢把天空頂高,讓土地更加遼闊。”對于以《一個人的村莊》而名滿天下,并被譽為“20世紀(jì)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的劉亮程而言,人和萬物一樣,只有向時間敞開自己的心靈,才能找到精神的永恒故鄉(xiāng)。
為所有人去迎接朝陽,送走落日
劉亮程1962年出生在新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沙灣縣的一個小村莊里,長大后種過地、放過羊,當(dāng)過十幾年鄉(xiāng)農(nóng)機管理員。那時候,鄉(xiāng)農(nóng)機管理員劉亮程同時也是詩人劉亮程,二十幾歲,騎著自行車、摩托車,游走鄉(xiāng)村,工作輕松,心高氣傲,因為“太喜歡詩歌了”,所以“只寫詩”,“覺得詩真是太奇妙了,每寫一行詩都像是在往上爬升一步,一行一行詩寫下來,仿佛是在為自己造一架天梯”。
30歲,劉亮程辭去了鄉(xiāng)農(nóng)機管理員的工作,孤身一人到烏魯木齊打工。寫詩生涯瞬間中斷,“再也寫不出一首詩”。而《一個人的村莊》的寫作,卻也正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斷之時萌發(fā)。在烏魯木齊打工時,有一天黃昏,劉亮程行走在龐大的城市,看到碩大的落日,越過城市的樓房,慢慢地向西邊落去,心中突然感慨萬千,“我的家鄉(xiāng)正是在烏魯木齊的西邊,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我家鄉(xiāng)的每一樣事物都將被這輝煌的落日照亮,那一張張村人的臉龐,那一聲聲母親對孩子的呼喚,那一切的一切都將被照亮。就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我的村莊,看到了我從小在那兒長大又被我扔在天邊的村莊”。
只有遠(yuǎn)走他鄉(xiāng),才能在不經(jīng)意間回頭看見家鄉(xiāng)。在烏魯木齊街頭那個“看見家鄉(xiāng)”的瞬間,讓劉亮程決定提筆寫下自己的村莊。
劉亮程的家鄉(xiāng),和幾乎所有的農(nóng)村一樣,一年四季沒有多少故事,“三年一豐收,五年一災(zāi)荒“,那些坑坑洼洼的土路,那些成群的牛羊,和那些貧窮的人,劉亮程沒有像流行的散文一樣寫春種秋收,寫村落文化,他返視內(nèi)心,想看看一個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人,在回望那個“被自己扔掉的村莊時,真正想寫的究竟是什么”。彼時劉亮程剛過而立之年,早已不是對生活渾然不覺的少年,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擁有一顆長大的心靈,已經(jīng)可以理解曾經(jīng)的村莊和生活,已經(jīng)“可以帶著苦澀的微笑,可以忍住眼淚去寫自己的村莊了”。
“我”于是成了《一個人的村莊》的主角,“我”有時候是幼年,有時候又是青年、是老年,“我”白天在村里游手好閑,夜深人靜到一戶戶人家的窗口去聽人家說夢話。那是一個沙地邊的村莊,刮大風(fēng)的時候,黃沙漫天,當(dāng)風(fēng)刮過村莊,“我”會覺得這個村莊如此小、如此封閉,又如此寬廣、如此闊大,“風(fēng)刮過整個世界,當(dāng)它來到村莊時,村莊就是世界的中心”?!拔摇边€會一個人站在村口,以孤獨的方式迎接日出、目送落日,“此時此刻,天地間一件偉大的事情就要發(fā)生,總要有一個人為所有人去迎接太陽、目送落日”。
至今劉亮程一直認(rèn)為,《一個人的村莊》最成功的地方,是創(chuàng)造了“我”這個“閑人”,“他放下忙碌之事,只關(guān)心天地大事,當(dāng)一個農(nóng)民抬起頭來時,他的疾苦就不在腳下而在天上。村莊的時間于是被看見。這目光把時間留給村莊的痕跡變重了,把村莊經(jīng)歷的那些經(jīng)濟(jì)運動、政治運動變輕了。一個時間里的村莊,被一顆孩子的心,一顆永不衰老的心,從塵埃中找了出來”。
每個生命都承先啟后,連天接地
《一個人的村莊》寫完,劉亮程覺得該寫寫自己最想寫而又一直沒寫的父親了。父親37歲去世,那時劉亮程只有8歲,當(dāng)自己37歲一過,“就覺得一天天都比父親在世時的年齡更大了。生命突然有了一種即將老去的空茫感,就很羨慕那些有老父親的家庭:一個老父親可以讓兒子知道50歲、60歲、70歲的男人會活成什么樣,可以讓兒子在父親的葬禮中知道生命究竟是什么”。
劉亮程的父親是一個舊式中國文人,“琴棋書畫醫(yī)都會”,失去父親讓一家人的生活變得更為艱難、心酸,劉亮程也常常覺得孤獨、憂傷,但從未絕望。然而,多年以后,當(dāng)他想提筆寫寫父親的時候,連父親的樣子都想不起來了,“一個已經(jīng)去世又被遺忘的父親,真正想要落筆,筆下又一片空茫”。
直到有一年跟隨母親回了一趟甘肅老家,劉亮程才找到了寫父親的感覺。父親是逃荒到的新疆,多年未曾回過甘肅老家,所以劉亮程一直認(rèn)為新疆是自己的故鄉(xiāng),只隱約聽過父母也有自己的故鄉(xiāng),“那一次回甘肅,我的堂叔帶著我上祖墳,老家的祖墳都遷到叔叔家的田地里,那時候暖暖的陽光從墳地落向村莊,與炊煙離得那么近,那時候我一點也不恐懼,一點也不絕望,覺得地下的先人和地上的后人是一體的。我就想:用什么方式才能聽到地下的聲音呢?”
從祖墳回來,堂叔又帶劉亮程去敬堂屋里祖先的靈位,給劉亮程看他父親早年用毛筆小楷寫在一整塊布上的劉氏家譜,“一代一代的祖先就像扎向大地深處的大樹之根,地面上的參天大樹就是還活在世上的后人,在生命的長河中,祖先沒有離去,他們鑄就了我們的故鄉(xiāng)和家園?!眲⒘脸陶f,“那一刻我明白了,在漫長的時間鏈條上,生命是無限的,每個人的生命都承先啟后、連天接地。每個人的此生都連接著前世和來世。土地就是故鄉(xiāng),祖先就是故鄉(xiāng)。我要用筆寫出精神和宗教層面的故鄉(xiāng),寫出生命和時間的面孔?!睂懽骶褪且粓鰰r間中的等待
從一開始寫作時,劉亮程就從內(nèi)心排斥文體的概念,“文學(xué)就是文學(xué),散文也可以是小說”。不過當(dāng)真正寫起小說來,他還是退讓了,決定還是應(yīng)該遵循一些小說的基本規(guī)律。但《虛土》和《鑿空》兩部小說,依然有著散文的強大引力,故事講的也是村莊的生存之狀、人事與自然。比較起來,劉亮程更喜歡《虛土》,“一個不到5歲的孩子突然睜開眼睛看外面的世界,寫作時有一種作為一個詩人天馬行空的愉悅”。到201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捎話》,劉亮程從散文中徹底走出,進(jìn)入了純粹的虛構(gòu)。其所構(gòu)筑的世界已非讀者熟悉的他的那個世界,故事背景發(fā)生在了古代,兩個國家,毗沙和黑勒,因信仰不同而開啟長達(dá)數(shù)十年的戰(zhàn)爭,兩國間書信斷絕,無法溝通,捎話人應(yīng)運而生。這是“語言之難“,也是“生死之思”。
劉亮程說,《捎話》中的問題其實自己關(guān)注了很多年,“故事看起來很神秘,其實寫的都是我的感覺”。對于劉亮程而言,《捎話》寫得異常艱難,整整寫了7年,“如果寫得快一點,也許4年就夠了。但我不想太趕,寫作就是一場時間中的等待。書是時光之子,我們應(yīng)該等待一本書在時光中被完成”。
如今生活在菜籽溝,坐在由一個廢棄學(xué)校改建的木壘書院中,劉亮程覺得自己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時光,并且“早早看見了自己的老年”,“一個人的童年和老年都是他的家,唯獨中間是無盡的漂泊和流浪”。在菜籽溝,木門被風(fēng)吹響,聲音像老人沙啞的嗓音,在菜籽溝,早晨看著陽光照過來,一寸一寸移過土墻、樹葉、天空,黃昏時再從另一個方向移過來。在這里,“萬物老于一處”,而這,正是一個作家安頓自己老年歲月的最好場所,“在時光中,一棵現(xiàn)實中的樹會在心里長出來,成為一棵精神之樹”。
8月1日,劉亮程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待疫情過去,我們哪都不去,依舊過封閉在菜籽溝木壘書院的日子。”一段小視頻是他親自拍攝的菜籽溝的原野,視頻下還有一段題為《菜籽溝早晨》的文字:“我要在一山溝的雞鳴聲里,再睡一覺。布谷鳥、雀子、鄰家往小河對岸的大聲喊叫,都吵不醒;滿坡喳喳瘋長的花豆草、野油菜、麥苗和葵花吵不醒。山梁呼嚕嚕長個子,在我傍著她的均勻鼾聲里,有一匹馬和小半群綿羊,枕邊走過,行到半坡拐彎處,一只羊突然回頭,對著我半開的窗戶,咩咩咩地叫,仿佛叫她前年走失的羔子。我就在那時睜開眼睛??匆娫谖冶灰恢谎蚪行训牧硪皇览?,我跟著她翻過了山坡?!睂O婷婷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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