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奧運會開幕的第二天，游泳運動員葉登時文上了微博，上了熱搜。#葉詩文表示，希望女子混合泳成為中國的強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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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曾被認為是葉詩文的起點，卻最終成為她運動生涯的頂點，過去這些年里，這位天才運動員經歷了競技體育里最甜蜜和殘酷的一切——16歲在倫敦奧運會一戰(zhàn)成名，隨后成為中國游泳歷史上首個金牌大滿貫得主，卻又在之后的漫長歲月中，飽受失眠、身體發(fā)育和傷病的折磨，變成了「失意的天才」。她中途離開過，去大學求學，又下定決心休學，為東京奧運會回到泳池，堅持到了最后一刻，但卻以毫厘之差錯失東京——在東京奧運會前的國內選拔賽中，葉詩文以0.01秒之差，無緣參賽。

但是，葉詩文25年人生中所經歷的這些起伏，并不是這個故事的全部。這個故事，還關乎一個在開局就贏得了一切的運動員，如何在之后漫長的時間里學會了輸。以及一個人怎么在黑暗甬道中，痛苦地完成心智養(yǎng)成，生長出獨立的自我，成了一個「理想運動員」，一個完整而強健的人。

文｜林松果

編輯｜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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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滿貫和0.01秒

消息是在最后時刻傳來的。2021年7月，東京奧運會就要開幕，到了6月，中國游泳隊才在隊內正式公布了出征名單。1996年出生的黃金一代女運動員葉詩文、傅園慧、劉湘都不在名單中。這個結果，葉詩文心里是有準備的。確認消息后，她告訴了好朋友詩詩，看到微信，詩詩哭了，當事人反倒安慰起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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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的落淚是有理由的。2018年夏天，在清華法學院讀書的葉詩文決定休學，重回泳池，想再拼一拼東京奧運會。本來是休學兩年，奧運會延期后變成三年，這三年，她真正拼到了最后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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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xiàn)實總是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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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運動員參加奧運會，必須跨越的門檻是「奧運A標」——這是國際泳聯(lián)制定的參賽標準，只有達到這個標準，才能獲得奧運會參賽資格。而在中國游泳隊，要求更加嚴格，必須在國內選拔賽的決賽中達到奧運A標，才能過關。在今年的兩次東京奧運會選拔賽中，葉詩文報名參加女子200米個人混合泳，兩次決賽，葉詩文游出的最好成績是2分12秒57，距離2分12秒56的奧運A標僅差0.01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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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東京奧運會回歸的三年里，她一直懷著堅定的信心，從沒動搖過，但結局就是這樣了。我們談起這一切，她說：「我有時候覺得這是天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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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25歲的夏天，葉詩文是在家鄉(xiāng)杭州度過的，杭州到東京的直線距離不到2000公里，而葉詩文距離東京也只差了那0.01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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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只道是尋常。9年前的這個時刻，葉詩文正在倫敦奧運會現(xiàn)場——游泳項目的第一個比賽日，女子400米個人混合泳決賽，她以4分28秒43的成績奪冠，打破世界紀錄。兩天后的女子200米個人混合泳決賽，她再次為中國隊拿到一枚金牌，并改寫奧運會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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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場比賽，她都是在最后的自由泳階段以遠超其他選手的速度完成逆轉，最終奪冠。那一段比賽視頻，在之后許多年，仍被觀眾們找出來反復觀看。那是泳壇歷史上光彩奪目的一筆。那一年，葉詩文16歲。

雖然已過去9年，但對當事人來說，一切仍歷歷在目。400米混合泳決賽，最后50米，她完成最后的反超，知道自己要贏了，開始越游越快，越游越快，「我就覺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了，不敢相信我要拿奧運冠軍了?！沟竭呏罂吹匠煽儯矓?shù)是8，第一反應是：「我游了4分38秒？這么慢都能拿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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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泳道，是拿到了第三名的中國運動員李玄旭，她抱住葉詩文，說，「你太棒了，你破紀錄了！」葉詩文才知道，自己游出了4分28秒的世界最好成績。她喘著氣趴在泳池邊，跟李玄旭說：「我再也不要游400混這個項目，太累了。」李玄旭回答她：「怎么可能不游？世界紀錄都是你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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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旭至今還記得，倫敦的那個夜晚，兩個小小女孩，一個16歲，一個18歲，一起登上奧運會的領獎臺，「我們兩個嘴巴好像都沒有合攏過，一直在笑。那時候都好小哦，就很開心。之后一起回到奧運村，跟其他運動員一起慶祝，凌晨三點鐘才睡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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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人還記得，那天，21歲的孫楊也在男子400米自由泳決賽中拿到了冠軍，并打破了奧運會紀錄，他也是第一位獲得奧運金牌的中國游泳男選手。因為他們，在現(xiàn)場的中國記者都得到了禮遇——賽后新聞發(fā)布會，本不提供中英文同聲傳譯，但因為他們奪冠，組委會臨時安排了這項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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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刻，葉詩文是一個留著短發(fā)，瘦瘦小小、沉默寡言的女孩，外媒寫她，常用的詞是「shy girl」。她第一次被國人看見，被評價為「橫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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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奧運會結束后的短池世錦賽上，葉詩文再次奪冠，成為中國游泳史上第一位拿到奧運會、世界錦標賽、短池世界錦標賽和亞運會金牌的全滿貫運動員——她完成這一切，只用了兩年的時間，從14歲到16歲。

葉詩文7歲開始學游泳，啟蒙教練魏巍記得，2003年，他剛開始做教練，葉詩文被幼兒園班主任推薦過去。上了幾節(jié)課，他就知道，「小葉是塊大料」。她手長腳長，腳腕柔軟，打腿也快，在水中像小馬達一樣推進，是一架天生的運動機器。

按行內人的說法，她水感好。所謂「水感」，指的是一個人游泳時在水里的感覺，這很難用精密的數(shù)據或指標解釋——游泳是水和人的結合，有人能浮在水面，有人則總是往下沉，有人劃一下就可以前進兩三米，也有人根本劃不動。那些能在水中更快前進的人，往往不是最有力的人，而是最能找到重力與浮力、推力與阻力之間平衡的人，這是天分，有經驗的教練一眼就能辨認。水感不好的人，能通過訓練和努力變好。但真正要去攀登競技體育的高峰、突破人類極限，是天分最終決定一個人的高度。

葉詩文練習游泳剛剛半年，魏巍就告訴她的爸媽：「只要沒有意外的傷病，你們家孩子，以后是要拼奧運會的?！故聦嵱∽C了魏巍的判斷，葉詩文出成績的時間，比絕大多數(shù)運動員都來得早。

那是一段流暢無比的上升線——14歲那年第一次參加全國比賽，就拿到了全國冠軍（紹興全國游泳冠軍賽上的女子200米個人混合泳冠軍）。隨后第一次參加亞洲比賽，就拿到了亞洲冠軍（廣州亞運會女子200米混合泳金牌）。15歲，第一次參加世界比賽，拿到了世界冠軍（上海世界游泳錦標賽的女子200米混合泳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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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廣州亞運會上，看過葉詩文的表現(xiàn)之后，曾經擔任過中國游泳隊總教練的陳運鵬就評價她：「她看起來不像和誰在拼命，而是如魚得水。她的身體很輕、很飄，個子不高但四種泳姿技術全面，蛙泳非常好，動作不快，滑行很長，腰的力量好。如果不看她年齡，你能相信這只是一個14歲的天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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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運鵬當時預測，葉詩文如能解決出發(fā)和轉身問題，在倫敦奧運會的前途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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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在倫敦發(fā)生的一切，我們都已知道。

好勝心與野獸

在頂級競技舞臺上取得勝利，不僅需要頂級的運動天賦和能力，也需要頂級的好勝心。網球運動員李娜曾在自己的傳記《獨自上場》中寫道：「想要獲勝，你必須發(fā)自內心地渴求勝利，你要非常、非常、非常地想要獲勝。你對勝利的渴望，要像在沙漠中跋涉、瀕臨死亡的人對水的渴望一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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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詩文剛開始學游泳時，啟蒙教練魏巍就發(fā)現(xiàn)了她比其他孩子更強烈的好勝心。魏巍也是運動員出身，七歲學游泳，二十出頭從浙江省游泳隊退役，做教練員第二年就遇到了葉詩文。訓練之初，他會讓孩子們在隊內比賽，看他們對比賽興不興奮、能不能正常發(fā)揮，而葉詩文總是最興奮的那一個，每逢比賽，她都會比平常訓練游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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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地，魏巍開始有意地訓練這種對贏的渴望。他會讓葉詩文和年紀稍大的孩子比賽，她也總是能贏，被老師表揚了，她就覺得很快樂。這樣一點點建立她的信心后，也是魏巍把葉詩文從業(yè)余體校送進了浙江省游泳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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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葉青松也覺得，女兒本身就是適合競技體育的性格。她看起來文靜羞澀，默不作聲，但骨子里相當要強。一個例子是，她小時候寫字帖，寫不好就會把字帖撕了，哭一會兒，再把它撿起來，「我就不信自己寫不好」。還有一年冬天，一家人吃晚飯，她吃到一半扔掉筷子，走到陽臺大喊：「某某某，我一定要超過你！」她說的是她的隊友，一個比她大一歲的男孩子，她剛在一次比賽中輸給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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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葉詩文進入浙江省游泳隊，先是跟著教練樓霞，樓霞喜歡她溫柔底下的那股子倔強，總是講起一個故事：有一次隊員們打水球比賽，說誰輸了就從10米跳臺往下跳。其他小孩都不敢跳，爬上去又爬下來，嚇得哇哇哭。只有葉詩文，直接走上去跳了下來。在更衣室，大家問她怎么不怕，她說：「這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摔斷腿，摔斷就摔斷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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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因為身體原因，樓霞把葉詩文托付給了自己的丈夫、同是國家隊教練的徐國義。與樓霞的溫柔不同，徐國義是一位以嚴厲著稱的教練。運動員徐嘉余喜歡玩游戲，徐國義砸過兩次他的電腦。

一個想贏的運動員，一個嚴厲的教練，在最初，這個組合運轉良好——葉詩文說，她剛進國家隊，徐國義會說，她是組里做得最差的，「但我的性格就是這樣，你越要罵我，我就越是要證明給你看。我晚上會失眠，會哭，會想回家，想離開北京，但是我又不服輸，一定要勝利。他的教育方式，反而讓我能承受世界比賽的壓力?！?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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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倫敦之前，徐國義帶著葉詩文辛苦備戰(zhàn)了一年多。在他的小組里，葉詩文是絕對的核心，訓練計劃基本都是按照她的情況來制定。多年后，葉詩文向我們回憶起那段時間：「每天訓練強度都特別大，都非常艱苦，但是特別適合我——也許我的能力還沒能達到這個成績，但因為過于渴望那塊金牌，我會透支自己的能力。這在短時間內，是會起效的，確實會在比賽中創(chuàng)造驚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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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強烈的好勝心可以制造出一種對于勝利超乎尋常的渴望，也可以制造出一種超乎尋常的恐懼——對于輸?shù)目謶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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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父親，葉青松或許是最了解葉詩文的人，女兒學游泳的第一年，葉青松就辭了職——杭州培養(yǎng)游泳小將都是走訓，每天練，更考驗的其實是父母，每天放學后要接孩子，然后再送到體校，等兩個小時再接回家。整整五年，父女倆風雨無阻。在葉詩文去倫敦前，葉青松就隱約有些擔心，他想著這一切是不是有些太順了：「孩子成績好，拿冠軍吧，她應該是有這個實力，但總感覺年紀太小，背上那么大的榮譽，是不是對她反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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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詩文的主項是200米混合泳和400米混合泳，這基于她的身體條件，蝶、仰、蛙、自四種泳姿均衡。但實際上，在游泳隊，400混是最苦最累的項目之一。湖南選手李玄旭同樣是400混出身，她理解葉詩文，把她當做最好的對手，因為400混的苦她感同身受——這是一項考驗技術、體能和策略的全能項目，選手需要精通四種泳姿，也要掌握不同泳姿的轉換，比賽時要會分配體力，直面弱點。菲爾普斯也說過，400米混合泳是最難的項目，需要大量訓練。它挑戰(zhàn)的是人類的身體機能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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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400混的四種泳姿中，葉詩文的蝶泳和仰泳相對較弱，而這恰恰又是400混中的前兩種泳姿，這也決定了葉詩文的比賽狀態(tài)和策略：她往往會在前半程落后，到了后程，她需要用實力強勁的自由泳去實現(xiàn)反超。在B站上，至今仍有一個視頻合輯，叫「那些年葉詩文讓人驚嘆的最后5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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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策略也有著很強的不確定性，不僅太依賴于葉詩文的自由泳實力，且要求她在前半程落后的情況下，依然保持著堅強的意志力、必勝的信心，才能完成最后的大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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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的兩塊金牌，是高光時刻，同樣是巨石投湖，擾亂了天才少女平靜的心——倫敦奧運會之前，葉詩文年紀小，體能好，有目標，是沖擊別人的心態(tài)，每次都能實現(xiàn)反超。但倫敦后，她的心有了負擔，覺得自己已經是奧運冠軍，是世界紀錄保持者，因此必須要贏，只有拿第一名，才算是正常發(fā)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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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前漫長的時間里，她一直在被教育和訓練著如何去贏，但卻沒有人告訴她，如何去面對輸。在完成職業(yè)生涯的全滿貫后，這種對輸?shù)目謶诌_到了一個峰值，崩塌也開始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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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奧運會第二年的夏天，巴塞羅那世界游泳錦標賽女子200米個人混合泳比賽中，葉詩文預賽、半決賽成績還不錯，總成績也排名第二，僅次于老對手霍斯祖。但到了決賽，情況急轉直下，面對落后，游到中途時，葉詩文已經幾乎放棄，最后的成績比倫敦奧運會時慢了2秒91，排名第四。400米個人混合泳，也是相似的狀況，最后決賽只拿到了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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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天才少女競技生涯中的第一個轉折點。從2010年開始參賽到那一刻，她參加過11次國內外的200米個人混合泳比賽，保持全勝，其中包括廣州亞運會、上海世錦賽、倫敦奧運會。而這一次，她第一次沒有站上領獎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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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流暢的上升線從此折斷。當年的新聞這樣寫：「17歲的葉詩文經歷了一場慘敗」、「巴塞羅那發(fā)生的一切令葉詩文失望并茫然」、「葉詩文必須認真總結失利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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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再次談起那次輸?shù)慕洑v，她向我們回憶起當年的心態(tài)：「我確實給了自己很大的壓力。前面一被對手拉開了，就開始緊張，覺得不行，一定要比他們快。但一到仰泳，我的意志力就開始動搖。想到后面還要靠自由泳追那么遠，我就沒辦法堅持了，一下子就崩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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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傳中，李娜也描述過類似的痛苦。她將那種強烈的好勝心形容為「一頭鎖在籠子里的野獸」，它好斗、易怒、偏激、傷痕累累、殘暴無比，在順利的時候，它可以成為最好的幫手，而當你的精神力量變得脆弱時，就會招致那頭野獸的反噬，「它不停地譏笑我、羞辱我，讓我不斷地為自己的失誤痛哭流涕或怨天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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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骨頭一樣的疼」

2019年冬天，當一切都過去之后，我們在北京第一次見到了葉詩文。她當時正穿著泳衣接受一組拍攝。我看到她身上有幾處紋身，都不大，不細看不會發(fā)現(xiàn)。問她紋身的來由，令人意外，這似乎是一把鑰匙，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人在漫長低谷中的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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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2014年，她去紋了第一個紋身，是一個心電圖，在右手手腕，上面還有一句英文「you are the best」，那時她狀態(tài)稍微好了些，這句「you are the best」是為了讓自己克服對泳池的恐懼，刻在手腕上，是為了隨時都能看到。訓練的時候看一下，就能有點力量。而肋骨和腳腕的那兩處，一處是五角星，一處也是鼓勵自己的英文，她挑在這兩個地方，是因為這兩處紋身時都很痛，她希望用這種痛「警醒自己」， 「我特別討厭輸，特別討厭失敗，我想記住這種痛。」至于這是一種怎樣的痛， 「割骨頭一樣的疼?！谷~詩文平靜地作答。

2013年，巴塞羅那世錦賽失利后的采訪中，葉詩文提到了自己的失眠和恐懼，「一直睡不著，壓力特別大。」 事實上，她面對的還包括：正在發(fā)育的身體、傷病，以及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在面對這一切時的慌張、迷茫以及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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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職業(yè)運動員，她長期在封閉的環(huán)境中生活和訓練。每個白天都排滿訓練，從早八點到晚六點。一周只有半天假期。在平常手機是要上交的，直到二十歲，她才有手機的完全支配權。在那之前，她們常?？吭谒奚崽K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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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從很早開始，失眠就成為困擾葉詩文的一大問題。她心思單純，但也心性敏感，不是那種粗線條、大心臟、腦袋空空的運動員。進浙江省隊的第一年，她開始在封閉的狀態(tài)下過集體生活，就用了很久才適應。到了國家隊，練不好的時候，徐國義會更嚴格，她晚上就會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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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時，她年紀小，也有一個確定的目標，就算是白天訓練強度大，肌肉酸痛，晚上又失眠，第二天還是有飽滿的精神對待訓練。但巴塞羅那世錦賽的失敗，摧毀了她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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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恐懼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天黑會讓她恐懼，因為需要面對睡眠，那不再是一件自然且令人享受的事，而是一件任務，必須去完成，這讓她絕望，兩三點睡著，五六點就會醒來；天亮也會讓她恐懼，因為天一亮，一天的訓練就開始了，她的身體會因為缺少睡眠而疲勞，一跳到水里，肌肉又酸又疼，難以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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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睡著，葉詩文試過泡腳、喝牛奶、吃褪黑素、聽音樂、冥想……都沒有用，只能在這種低沉的情緒里，捱過一個個白天黑夜。

2020年冬天的北京，在建國門附近的一間酒店大堂，我們和葉青松見面。他談起倫敦之后，一個父親所看到和經歷的一切，女兒所有的掙扎和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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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印象最深的，是2014年的一個深夜，半夜一點多，他被葉詩文的電話吵醒。睡得迷迷糊糊，聽到電話那頭是女兒痛苦的聲音，在哭：「爸爸，我睡不著?！怪八仓廊~詩文睡眠不好，但沒想到情況已經這么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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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青松最了解女兒，知道她凡事都自己扛，輸了比賽、受了委屈從來也不說什么，都是在房間默默流淚。打這通電話，是一個明確的求救信號，她真的撐不住了?！缸鳛楦改?，那時候真的特別煎熬，看到她這樣特別難受?！?/p>

教練徐國義也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狀況。魏巍說，徐國義有一次和他談起，正為小葉的訓練達不到要求而發(fā)愁。但徐國義也明白葉詩文的痛苦，原來他喜歡在訓練時讓葉詩文和其他隊員比賽，到后來，就不再這樣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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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家，父母也小心翼翼，好好做頓飯，帶她走一走。游泳的事，盡量不談。有段時間，葉青松想勸女兒退役，「我說要不退役算了，反正你什么冠軍都拿了。」但葉詩文不同意，「她總覺得自己還行，還能再往前走一步，始終有這樣一個念頭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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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谷期漫長且痛苦，一年又一年，一個又一個失敗的現(xiàn)場——2015年，喀山世錦賽出征前，葉詩文的腳腕發(fā)現(xiàn)了碎骨，半決賽時被攙扶出賽場，撐到決賽，最后排名第八。2016年的佛山奧運選拔賽，400米混合泳決賽她排名第七，腹痛離場。同年的里約奧運會，她的泳鏡打翻，200米混合泳決賽只拿到了第八名。2017年布達佩斯世錦賽，她因蛙泳失利而無緣決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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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游泳隊這樣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里，失敗的人是尤其孤獨的。那段時間，葉詩文把自己在倫敦奧運會奪冠的視頻下載下來，放在了電腦和iPad里，沒人的時候，一遍遍拿出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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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轉折點出現(xiàn)在2017年的全運會，葉詩文終于拿到200米混合泳的冠軍，比賽結束后，教練徐國義擁抱她，說：總算是幫你實現(xiàn)了一個冠軍。他也勸她：離開吧，離開游泳隊，去讀書，換個環(huán)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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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徐國義也經歷了一段時間的離開，剛剛回到游泳隊不久。早在2015年，他就被診斷出腦癌4級（以嚴重程度由低到高總共分為5級），經過手術，狀態(tài)好轉后歸隊，徐國義與妻子樓霞都是游泳隊教練，他們沒有孩子，把幾乎所有心血傾注在運動員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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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大學法學院，這是徐國義幫葉詩文挑的，法學學起來艱苦，但他認為，這才能有「真才實學」——他希望這能為葉詩文的人生增加一個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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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葉詩文21歲了，她決定接受這個建議。開學的時候，是「徐爸爸」徐國義和父親葉青松一起去送的她。

自由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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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詩文是清華法學院招的第一批運動員，與清華經管院專門為運動員開班不同，在法學院，運動員和普通學生一視同仁，都要修滿162分的學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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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詩文在清華法學院的好友、同樣是運動員出身的詩詩說，法學院的課程難，要記的知識多，一上課，葉詩文就掏出一支錄音筆，下了課再回去重聽。每天熬到很晚，一頁書要反復看好多遍才能理解。準備期末考的時候，她們幾乎是通宵看書，但就算是這樣，也還有掛科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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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生活鍛煉了她的性格，也加速了她的社會化。之前十幾年競技生涯，在游泳隊，運動員是核心，想要什么，只要說一聲，都會保障到位。這讓葉詩文能一直保持安靜的性格。但到了學校，沉默是行不通的，任何事都要自己主動，比如想選的課滿了，就得去和老師溝通，求他們能否加個名額。很多課都是小組作業(yè)，不認識人，也要主動找同學說話，問問小組有沒有滿員，能不能加自己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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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老師知道她是奧運冠軍，會給她額外的作業(yè)，讓她獨自上去做分享。還有一門社會學的課，理論艱深，她幾乎不懂，但每個人都必須做陳述。一站上講臺，本來就緊張，然后所有同學都舉起手機開始拍，最后老師也舉起了手機，葉詩文「語無倫次，講到汗如雨下」，抖著聲音講完了全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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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辛苦又繁重的學業(yè)之外，游泳突然變成了不太一樣的東西——不再讓她覺得恐懼和痛苦，反而成了生活中最大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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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著清華校隊一起訓練，算是一個編外成員。隊員們知道她來了，都很高興，讓她游在最前面，女孩們在后面跟著她練，整個隊都特別有沖勁。恍惚之間，她覺得好像回到了八九歲的時候，那一段在業(yè)余體校時，最無憂無慮、不計輸贏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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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時，還有一位清華學生在知乎上回答過一個提問，題主問：「你離奧運冠軍最近是什么時候？」那位學生說，是在清華游泳館游泳，突然看見深水區(qū)有人游得跟飛一樣，看得目瞪口呆，等她上來以后發(fā)現(xiàn)，原來是葉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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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學自由的空氣里，葉詩文體驗著很多從沒做過的事情。比如她開始留長頭發(fā)了，以前在隊里，徐國義不讓留，覺得留長發(fā)是愛美，會動搖運動員的心，「你不能留長發(fā)，不能談戀愛，要把心思都用在訓練上，你拿冠軍就是最美的?！沟谇迦A可以，也可以染頭發(fā)。周末她會和詩詩逛街，去吃甜點、喝咖啡。上課和游泳之外，她還常常玩滑板。她喜歡騎自行車在校園里兜兜轉轉，尤其喜歡從宿舍到游泳館那一段路，秋天特別美，她覺得被治愈，過上了錯失已久的、普通人的生活。

為了早點修完學分，她把課表排得非常滿，但還是每天都去游泳，時間全靠擠——每天大概五點半下課，飛速騎單車回宿舍換衣服，六點到泳池，游到七點多，爬上來繼續(xù)上晚課。時間不夠用，晚飯就不吃了。詩詩看到的脫離了競技狀態(tài)的葉詩文，開心又放松，游泳不再是壓力本身，反而成了紓解學業(yè)壓力的良藥。有一天，她驚喜地告訴詩詩：因為清華太大，每天蹬自行車上課，她長了腿部肌肉，游蛙泳更有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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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泳池的一切，依然會時不時撩撥著人的心。剛入學不久的十月，是那年的亞運會，葉詩文和詩詩在宿舍一起看完了所有游泳比賽，隊友拿了冠軍，她就在房間尖叫?！该恳粓霰荣愇叶紩?，特別渴望回到賽場跟他們一起去拼搏、去戰(zhàn)斗。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原來還是那么熱愛游泳，我不想錯過每一場比賽，我舍不得離開那個泳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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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些變化也在發(fā)生——法學院的學習，讓她開始動腦，開始習慣分析和思考。夜深人靜時，她常?；仡欁约旱倪\動生涯，以及過去在低谷的幾年經歷。那時，游泳遇到了困難，她不知道怎么辦，第二天只會更拼命地練，但效果往往不好，身心俱疲，走進死胡同。但在清華，她第一次開始獨立思考，比如蛙泳，其實不需要那么大的運動量，只要把技術提升，把力量練好，下水特別有力，成績就會提高。她也試著這么做了，參加了國內一些小的200米蛙泳比賽，成績提升確實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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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曾經的天才少女，葉詩文開始掌握身體之外另一個最鋒利的武器，就是她的大腦。她感覺自己的思維被打開了，形成了自己對于游泳的理解——那不再只是一種簡單的運動能力的付出，而是一種思考和分析的能力，在接受采訪時，她說，「一個高水平的運動員肯定不能純靠體能，要有自己的戰(zhàn)術、自己的想法，要有主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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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之而來的，還有那種小獸一樣的贏的渴望、冠軍的野心。2018年夏天，在清華讀了一年書之后，盤踞已久的念頭終于破土而出——她要休學，她要回到泳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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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至今記得說出這個想法的那一刻，是在國家隊的泳池邊，教練徐國義非常生氣，語氣特別嚴肅：「你的學業(yè)怎么辦？你要讀多久才能畢業(yè)？你那么痛苦干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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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理解他的心情：「他是最知道我有多痛苦的人，不想看到我再來一次。」她也明白，比起拿到多少冠軍，徐國義更在意的是，他的這些運動員，可以有更快樂和順遂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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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小葉子。做出這個決定時，沒有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只是告知了他們。父母也很擔憂，但最終還是表示尊重她。她自己辦好了休學手續(xù)，回到了國家隊，回答泳池邊教練拋出的一個個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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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當我決定要休學的時候，我已經想過了回到泳池要面對的痛苦、挑戰(zhàn)和恐懼，遇到它們我該怎么辦，我全都想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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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一刻的感受，日后在接受網易體育采訪時，葉詩文對它的形容是，「長大成人?！?/p>

「理想運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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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運動員在離隊后回歸，葉詩文不是第一人，但重回泳池的每個人，都要經受加倍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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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倫敦奧運會和葉詩文同池競技的湖南運動員李玄旭，也在退役后回歸過。她如今已經研究生畢業(yè)，做著和游泳完全無關的工作。今年7月初，我們在上海見了一面，她講起當時回歸的經歷——那是2015年，她21歲，對于游泳運動員來說已經是大齡。她要減肥，然后找回失去的水感，在訓練中，她明顯感覺到體能的下降「練不動，容易累，隨著年齡增長，你的身體機能在走下坡，但為了達到以前的成就，你的訓練量和訓練強度就必須走上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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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旭堅持了一年，排在隊伍最后咬緊牙關，但最后因為太過辛苦，免疫力下降，病毒性角膜炎反復發(fā)作，醫(yī)生告訴她，再練下去，眼睛會瞎掉。她為了2016年的里約奧運會回去，但最后因為傷病，不得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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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夏天，葉詩文歸隊后，前三個月，她也是連教練規(guī)定的基礎訓練量的1/3都完成不了。最初那段時間，徐國義也不怎么管她，想著讓她自己練，也許過段時間她就會放棄。但她沒有，她能做的就是更自律：每天6點45分起床，8點訓練到11點，午餐和午睡之后，繼續(xù)訓練整個下午，晚餐和按摩之后，晚上10點20分準時睡覺。朋友詩詩見證過那段時間，「她常常累到沒辦法回微信，看到了很多人的微信，以為自己回復了，但其實沒回復就劃走了，她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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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在接受采訪時，徐國義說過，他認為這個階段的葉詩文已經成為了所有教練都期待的那種「理想運動員」：「自覺、享受訓練，心甘情愿接受訓練的苦和累，愿意接受比賽的挑戰(zhàn)和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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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葉詩文而言，這種「理想」還包括擁有獨立的思考和判斷能力，更深刻地理解游泳這項運動——她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訓練，并在賽前分析每一個對手，就像在做一份研究報告，或是一道數(shù)學題。看對手們的比賽錄像，分析他們的戰(zhàn)術，然后再制定自己的比賽計劃。這讓她變得心里有底，就算自己在前半程被拉開，也可以有平穩(wěn)的心態(tài)面對和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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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點一點重回賽場。2018年在美國訓練時，她比過蛙泳，比過蝶泳，在國內也參加過一些分站賽，試水了幾次200米混合泳，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不害怕了。最后再去比過400混，發(fā)現(xiàn)「也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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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2019年7月，回歸后的第一場大型國際比賽來了——在韓國光州舉行的游泳世錦賽，葉詩文報名了女子200米混合泳、400米混合泳和女子200米蛙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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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米混合泳的那一場決賽，前100米后她還位列第八位，后100米奮起直追，拿到銀牌。400米混合泳決賽，第一個轉身后她排名第六，同樣是在蛙泳階段一路上升，最后五十米自由泳，再進一個身位，再次拿到了銀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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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7年，葉詩文再次登上世界大賽領獎臺，身邊還是當年的對手霍斯祖和大橋悠依。她也游出了自己在倫敦奧運會之后的最好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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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米混合泳決賽的那個夜晚，「葉詩文回來了」上了微博熱搜，看了那場比賽，李玄旭專門寫了一篇文章，「這一晚，小葉用實力告訴全世界，她回來了?。　乖诒荣愐曨l下面，現(xiàn)在還能看到當時觀眾的評論，很多人說自己流淚了，7年后，再見到當年的天才少女，「在低谷中不言放棄，在歸來時不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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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令葉詩文驕傲的是，整個比賽過程中，自己沒有松懈、沒有懷疑，沒有一刻想要放棄，即使前面被拉開了非常遠，后面也追了上去——她真正戰(zhàn)勝了多年來一直盤踞于心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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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歷了整整7年的低谷期后，一個天才運動員的第二個黃金時代，似乎真的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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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與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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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冬天，我們第一次見到了葉詩文。她正處于光州之后的巔峰狀態(tài)里，整個人很輕快，那個下午，我們談起頭發(fā)的顏色，在國家隊宿舍的生活，以及哪里的奶茶更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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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期待著即將到來的昆明冬訓，昆明海拔高，氣候好，正是備戰(zhàn)打基礎的好地方。徐國義接受采訪時曾說過，高原適合小葉，在高原訓練難度增加，會很痛苦，效果也會更好。冬訓完了，到了夏天，她就要去東京奧運會的泳池里拼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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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xiàn)實總是陰差陽錯——疫情來了，葉詩文沒有去成昆明，一直留在北京封閉訓練，后來，東京奧運會宣布延期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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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是一位運動員最寶貴、鋒利也最難掌控的武器，自己的身體狀況如何，他們的感覺最靈敏。2020年初，葉詩文明顯感覺到，自己「游不快了」，身體似乎被封印了：「狀態(tài)好的時候，感覺會不一樣，你會游起來很有支撐，很有勁，人會很輕。在低谷的時候，就會覺得肌肉很沉重，好像有一股阻力，推著你無法前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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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很熟悉，2012年倫敦奧運會后，她也是因為之前備戰(zhàn)強度太大，身體透支，有過一段疲勞期——運動員的競技狀態(tài)，其實是一條有規(guī)律可循的曲線，高峰與低谷，蓄積與釋放，在經歷過2019年的好狀態(tài)之后，葉詩文應該進入一個短暫的調整期，緩沖一下，但此時，徐國義因為病情復發(fā)住院，葉詩文只能先跟著其他選手一起練，一天的訓練量接近18000米。

就在她的身體承受能力快要到達極限時，2020年2月，國家體育總局發(fā)布了一則通知，要求所有運動員必須參加體能測試，達標后才能參加奧運選拔。體能測試對全體運動員執(zhí)行一套標準，游泳運動員也需要在田徑項目上達標。

對于游泳運動員，這是一項極大的挑戰(zhàn)，因為游泳運動員的腳踝都很軟，這樣才能靈活地打水，他們很難進行長跑，甚至逛街太久都會累。游泳運動員的肌肉類型也不同于田徑運動員，他們沒有大塊的硬肌肉，有的是那種能讓他們浮起來、但又有力量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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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于葉詩文，這個挑戰(zhàn)尤其大。啟蒙教練魏巍說，她本身就是肌肉偏硬的那種運動員，少年時這是她的優(yōu)勢，因為有勁兒，長成績快。但到后期，肌肉不易放松和恢復，成了劣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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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完成體測，葉詩文花了很多時間練習3000米跑，做分量很重的臥推和下蹲，甚至在山上跑十公里越野跑——體能測試過后，她長了整整三公斤肌肉，下水后更沉了。

她還需要面對身體機能的老化。同樣的體能訓練，年輕運動員睡一覺就能恢復，但她可能需要一周。為了盡快恢復，她試過很多方法，比如每天按摩，只要肌肉酸疼，一定會馬上按開，但始終無法很好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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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詩文在東京奧運會宣布推遲一年后的經歷，也是很多運動員的共同經歷。關于時機是如何改變了人的命運和競技體育的格局，一位體育記者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她有一個收藏，是一件2019年中國游泳隊主力們簽名的衣服，如果奧運會不延期，這些名字中的大多數(shù)都會去到東京，按照他們當時的狀態(tài)，都有拿獎牌的實力。但前段時間，她再次拿出這件衣服時，她的同事問她，「你這拿的是什么？奧運會落選名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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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兵荒馬亂、各種狀況不斷的一年多中，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是失去和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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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19日凌晨，徐國義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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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葉詩文的兩次采訪中，我們總是談起這個名字，她說他嚴厲，但也真正關心她，真正在乎她是否開心、是否有順利的人生。徐國義去世后，她很少在其他人面前表現(xiàn)出悲傷，但默默地把朋友圈封面換成了自己和徐國義的合影。她的微信簽名寫著：「該記住的是，別人對你的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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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競技體育領域的師徒關系，在這次東京奧運會的游泳賽場上，被屢次提起的，是男子200米混合泳金牌得主汪順與他的教練朱志根的故事——奪冠后，汪順在接受采訪時說，決賽的前一天晚上，為了他能好好休息，朱志根一直坐在他的門口，提醒每一位比賽晚歸的運動員「輕一點，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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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講述這個故事時，公眾號「有馬體育」寫道：「這個細節(jié)的動人之處，并不是朱教練工作得心細如發(fā)，而是發(fā)生在汪順在房間里聽到這一番話的時刻。一個人如何理解另一個人，這種理解才是人間的深情。某種意義上，人們締結人間的深情，比共同取得一枚金牌更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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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清明節(jié)，葉詩文在朋友圈分享了一個鏈接，里面是作家保拉·麥克萊恩的一段話：「假如你思念的人去了足夠遠的地方，遠在地圖的邊緣，他們反而會和你貼得很近，近到無法遺忘?！狗窒頃r，葉詩文的轉發(fā)語是：「是的。」這是一個克制寡言的人，在表達她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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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與葉詩文同在一個教練組的徐嘉余，這次去了東京，在臨行前，曾經被徐國義砸爛過兩臺電腦的他，把徐國義生前留下的銀鐲子，帶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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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ah，she w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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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和葉詩文、李玄旭見面時，都問過同一個問題：到底有多少游泳運動員是真正喜歡游泳的？她們都說，自己也好奇過這個問題，和隊友們就這個話題聊過天。她們給我的答案是，很多人都不是真正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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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最初都是被父母送到泳池，憑借天賦游出一些成績，接下來就是靠著慣性、成功的刺激以及泳迷的支持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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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旭就是如此，在湖南省隊時，她覺得每一天都漫長而痛苦，一睜開眼睛，想的就是今天能有什么理由不去訓練。在封閉的環(huán)境里，她每天晚上就靠看時尚雜志度過，那是她真正的興趣。拿到冠軍、破了紀錄，她也開心，「但是你說有多開心，遠不及我看模特開心?！苟F(xiàn)在，離開泳池的她正在時尚行業(yè)里工作，做自己年少時就真正熱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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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葉詩文是另一種運動員。她真正喜歡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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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里約奧運會之后，她最低谷之時，一個退役的師哥要結婚，給她送喜糖，問她還練不練，她說還練，對方就說：你還要練啊？多辛苦。她說自己是真的喜歡。對方不相信，「別開玩笑了，怎么可能喜歡。」但她好奇的是，「怎么可能不喜歡呢？游泳其實是一項很透支的運動，是挖掘自己的極限，作為運動員不熱愛這項運動的話，怎么堅持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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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青松也曾跟我們講起，他記憶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恰恰是葉詩文還沒有進入競技體育之前，最初的那五年，她的七歲到十二歲。這是一位開明的父親，和女兒也一直平等、親密。他提到那幾年，一段話說得溫柔而綿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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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時候走訓，基本都是我在送。從學校到體校，從體校回來，路上有一個小時，我騎電動車帶著她。那時候路上聊得比較多，聊學校發(fā)生什么事啊，今天訓練怎么樣啊。她也很愿意和你說這些。她有時候問我，爸，這個四百米啊我應該怎么游？前面沖，后面頂，還是應該怎么樣？我是前面跟呢，還是后面超呢？我覺得她就在動腦子了，真正鉆進去了，這對孩子來說就不一樣了，說明你這項運動你是真正喜歡，開始動腦子去游了。這個過程和孩子交流是最舒服的，特別融洽，特別珍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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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xiàn)在，葉詩文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接近當年的狀態(tài)。

沒能去成東京，葉詩文終于可以休息一段時間了。她回到了杭州，平常依然去浙江省隊訓練，每天不間斷。周末回了家，和父母一起吃飯，在植被茂盛的小區(qū)里散步。幾年前，他們家搬到杭州城東邊的一個小區(qū)，這幾年訓練太忙，在家的日子加起來都沒有二十天。因為不熟悉，她現(xiàn)在還會在小區(qū)里迷路。采訪那天，她找不到家在哪棟樓了，還要給媽媽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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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0.01秒錯失東京的遺憾，葉詩文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失落，她了解自己的身體，也明白自己的狀態(tài)，這就是運動員的宿命，甚至早在奧運選拔賽開始前，她就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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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全程關注東京奧運會，為女子4X200米自由泳接力賽奪冠而激動，還發(fā)了朋友圈。她享受泳池，但不再有某個遠大的盛會要參加、某個遙遠的冠軍要獲得。雖然仍然在備戰(zhàn)今年的全運會，以及明年將在杭州舉辦的亞運會，但這更像是為自己的運動生涯畫一個句點——她是從杭州開始學游泳的，也應該在這里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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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這樣一個節(jié)點，我們跟她的啟蒙教練魏巍聊起，該怎么總結葉詩文的運動生涯，魏巍說：「她年少成名，中間經歷這么大的波動，再自己調整過來，走進校園讀書，慢慢再恢復，后來又想練，又達到了一定的高峰，后來因為疫情影響，沒能去東京，這都是一種經歷。但最終來說，她還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運動員，達到這么高峰，整個運動生涯，又沒有什么爭執(zhí)，清清爽爽，干干凈凈。這樣的運動員是很難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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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詩文始終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七月底，參加一個綜藝節(jié)目，有人問她最常聯(lián)系的人是誰，她25歲了，答案依然是爸爸、媽媽和隊友。在她家里，我們談起她以后的打算，她說自己沒有想得太清楚，也許畢業(yè)后去做一個游泳教練，或是做行政工作，也許還有其他可能。她沒有多大野心，爸媽也沒有多大的野心，還有什么比自己的孩子開心、平安更重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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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可以確定的計劃是，到了今年秋天，葉詩文會回到清華，繼續(xù)把剩下的學分修完。朋友詩詩讀了研究生，她們還可以繼續(xù)在大學作伴。詩詩說，小葉是一位很完美的朋友，善良，體貼，謙虛，懂得傾聽，沒有一點架子。原來清華的同學讓她問游泳隊的其他隊員要簽名，她一口氣幫人家要了20多張。過去幾年，詩詩也看著這位朋友，變得更加開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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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23日，東京奧運會開幕的那天，葉詩文在微博上轉發(fā)了一則自己接受采訪的視頻，在那個采訪中，她講述了自己從倫敦成名到無緣東京的經歷，她的轉發(fā)語是：「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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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泳迷也跟著轉發(fā)了這則視頻，還記錄了一些自己和葉詩文有關的回憶，其中有一位說，自己至今都還記得，13歲那年夏天看倫敦奧運會，葉詩文拿了冠軍，BBC的解說員大喊，「Yeah，she win！」她說，這像是在喊葉詩文的名字，也像是在講述葉詩文的故事，「無論是賽場，還是生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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