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上二人詫異掉頭，艙中之人竟是那駝背老人。白衣方巾美少年嬌俏臉孔，正是夢里無數(shù)次相見的親切面容。

——作者簡介——

楊燕，女，湖北云夢人，生于1970年代。本科學(xué)歷。湖北省文學(xué)院青年作家第二屆高級研修班學(xué)員。愛好讀書、寫作和國畫，有散文小說作品發(fā)表于省內(nèi)報刊雜志。已出版長篇小說《初荷島》。

江南的夜，涼風吹體。十月初八，已是初冬，冉冉物華休。

并不是桃花盛放的季節(jié)，整個梅花山莊卻紅云燦爛，賓客滿堂。鑼鼓喧天，鎖吶飄揚。

梅花山莊幾代下來一直經(jīng)營著走鏢生意。今天，是莊主梅伯言的掌上明珠梅惜若出閣的日子。摘得這朵晶瑩玫瑰的是梅莊主四大弟子之首，唐棣。

梅惜若尚有一妹，梅香雪，比梅惜若小了三歲，是梅莊主續(xù)弦夫人從小帶過來的。不如姐姐潑辣，生得弱柳扶風一般，從不與姐姐爭艷。因此，江湖中人只知有梅花少主梅惜若，甚少人知梅香雪。鏢局里只有唐棣常常向她投去憐愛深沉的目光。香雪偶爾感到，低頭只作不見。

梅伯言膝下無子，弟子中唐棣玉樹臨風，武藝高強，很早就被他私心選作接班人。梅惜若在鏢局眾弟子中比了又比，挑了又挑，只有這唐棣資質(zhì)出眾，便依了父親之命，答應(yīng)嫁與唐棣。

婚禮上，梅惜若不耐煩一直裹著紅蓋頭，交拜禮畢，一把扯下蓋頭丟到伴娘香雪手上。嘀咕著說，江湖兒女，搞這些婆婆媽媽做什么？聽到的賓客無不竊笑，也有贊她豪爽無拘的。

眼珠一轉(zhuǎn)，梅惜若看見唐棣身后的伴郎秦賢，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自己身旁的妹妹香雪，不知為什么就很生氣。手指著秦賢說，你出去，換個人來。

秦賢不慌不忙地回道，師妹，這是你和大師兄的大喜日子，順順利利完成吉禮多好，換人恐怕不吉利吧。

梅惜若從小任性慣了，是逼著師兄弟們上房揭瓦、下河殺魚的性子。唯有這個四師兄秦賢很少在她面前露面，只知他平素沉默寡言，性格溫吞，不知竟是個有擔當?shù)慕?。居然敢當面駁斥她。她不禁氣結(jié)。

禮成！司儀繼續(xù)行使他的職責。梅惜若亦不想在自己的婚禮上鬧出笑話。便瞪他一眼轉(zhuǎn)過臉去，被大家哄笑著送入了洞房。

院子里的回廊上，秦賢追上香雪，遞上披風，說，外邊寒氣重，師妹要保重自個。

梅香雪接過嫩黃的霞披，披上肩頭，淡淡說，多謝師兄關(guān)照。

幾日來，看你天天在這回廊里低眉沉思，神色黯然，我……有些擔心，也不敢打擾你?？墒墙裉?，我剛剛明明看見了燦爛的笑容，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我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事？

自娘死后，我就沒有出過莊子。即或如姐姐般強橫，也終是老死山莊，既然他娶了她，那這山莊沒我什么事了。

秦賢驚異，你也喜歡他？

曾經(jīng)是吧，一陣風都吹過去了。

可是，唐師兄他——他心底實在是喜歡你的。無奈師命……

不要說了，秦師兄，我們同門一場，今日就此別過。

你要走？去哪里？秦賢急道，我和你一起走。

你？

嗯。秦賢堅定的眼神直視梅香雪。

好，明晚三更你來此地等我。

清晨，秦賢很早就醒了，去莊后梅林邊讀一卷書，這是他來梅花山莊之前就有的習(xí)慣，雖然昨夜他練功到很晚。父親仙逝前是村子里的私塾先生，一生辛苦，母親不久也追隨而去。為了生存，他經(jīng)叔伯薦入鏢局學(xué)藝。好多事都淡忘了，還保持著每日清晨讀書的習(xí)慣。

一陣毫無顧忌的清脆笑聲打斷了正專心誦讀的秦賢。循聲來到林子里，見一綠服少女正自得其樂，端坐于樹丫，腳尖勾著橫枝，手上玩著不知名的花草。

秦賢忍不住問，姑娘，這么早不在房間休息，跑樹上去做什么？

她瞅他一眼，賞玩著手中的葉子說，這么早你不在房間休息，盡念些我聽不懂的鳥語做什么？

秦賢一時語塞，轉(zhuǎn)身欲走。少女一個展身飄下樹枝，一臉嗔容說，這就是你們山莊的待客之道嗎？

秦賢抱拳，姑娘莫怪，姑娘輕功真是精妙。

少女轉(zhuǎn)嗔為喜，嘻笑著說，我昨天就注意到這片樹林子了，早上又被鳥鳴吵醒，睡不著就起來玩啰。

姑娘好興致，不打攪姑娘了。

哎，你別走，陪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我還是第一次和父親出門游玩呢。你不會拒絕吧？少女眨著好看的雙眼。

秦賢垂首，恭敬不如從命。

好嘞，這附近還有什么好玩的嗎？

莊子內(nèi)就一些花鳥魚池，加上這片林子。莊外附近倒是有座山嶺。

是嗎？那帶我去山上玩吧，少女拍手樂道。

似乎從梅惜若有記憶起，正午時分，他就在磨那把刀。刀是圓月彎刀，薄刃利削，寒光耀目。聽師兄們講，只要他的圓月彎刀出手，沒有收不了的人頭。但是，記憶中很少有需要他出手的時候。他是個駝子，白發(fā)深目。渾身臟兮兮的，若不是父親護著，她早把他趕走了。

只要一想到他旁若無人，專心致志磨刀的樣子，她的頭就開始疼。這是打小就落下的病根，打有記憶始，只要聽到他磨刀，梅惜若的頭就開始疼，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這死駝子也不停止磨刀。梅惜若咬牙切齒地想去阻止。

唐棣拉住了她，說，駝子叔叔有句話說得很對。

什么話？

你不磨刀，刀就會磨你。隨他去吧。

向晚，山中遇雨。秦賢與綠衣少女進了山腳一小店避雨，包袱中干糧早已分吃完，一摸身上卻是沒帶銀錢。誰想到這雨會傾盆而下。

突有幾個大漢槍刀森列，各背包袱闖進店中，面目猙獰，似是剛劫掠而來。店主逃出門外，店內(nèi)不多幾人都逃進雨中，不知去向。幾個大漢自造飯飲酒。

少女卻也不怕，安靜地躲在角落里玩山中帶回的松果。秦賢走到群盜面前，拱一拱手說，列位大俠請了，小生乃一貧困書生，想請靠各位求個醉飽，如何？大漢們見他眉清目秀，語言爽朗，毫無忸怩之態(tài)，大喜說，秀才自屈與我輩同醉，有何不可？我輩粗俗，怕秀才見笑。一齊起身，請秦賢入座。

秦賢坐下，四顧眾人說，世人不了解諸位，呼為強盜。其實，這大盜豈是齷齪兒郎做得的？諸位多是世上英雄，小生也是慷慨之士，今日幸得相遇，一起歡飲，何分彼此？說罷，大碗斟酒，一飲而盡，再斟又一飲而盡，連吃三碗。取過桌上大塊肉食，吞咽個干凈。

群盜見了個個驚異，齊說，秀才如此不拘小節(jié)，決非凡品，他日做了宰相，宰制天下，當想到我輩為盜多出于不得已，今日塵埃中，愿先結(jié)納。秦賢也真宰相器量，毫不推辭，接過群盜所贈之物，置于手中，說聲打擾了。恰山中雨歇，大步踏出店去。

少女急步跟出。秦賢將手中物事遞與少女，她接過，看著他，突然忘記了自己要說什么。

入夜，回房躺下，許久不得入睡。敲過二更，秦賢忽然翻身坐起，隱約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是哪里不對呢？回想昨夜，梅香雪望月時釋然的燦爛一笑，他不禁心痛不已，這個孤絕寂靜的女孩子居然會有如此親切溫柔的笑，是在如此失落下的笑。

她答應(yīng)他一起走時，怎么會那樣爽快，還有意態(tài)蕭肅。她盈滿笑意的臉在他說出那些話之后變得蕭索，她怎么肯答應(yīng)？他穿過回廊來到梅香雪房外，夜色深沉，沒有一絲響動。來到馬房，果然，她那匹紅馬已然不見。秦賢仰天長嘆，她到底還是悄悄地走了。

大家都在喜慶的籠罩下，無人理會梅香雪的消失。只有那駝背老者清晨照例去她院前轉(zhuǎn)悠。

三日后夜半時分，一把火把滿莊老少都燒起來了。

來賀喜的賓客已散盡。三天吉日中，綠衣少女的父親數(shù)番有心結(jié)納，本想多留幾日，無奈秦賢只淡淡地敬而遠之，他一怒攜女率先離去。綠衣少女淚眼汪汪，回眸的瞬間，一顆淚珠滴落塵埃，在浮土上砸下一個小小淺坑。

莊子里只有梅莊主，唐棣夫婦，秦賢，駝背老人迎敵。其他弟子在各地押鏢不曾回莊，不知是哪路仇家踩著點，趁大家疲累松了警惕之時來尋仇。黑暗里混戰(zhàn)一場，殺到天亮?xí)r，敵人首領(lǐng)退去，只留下一地黑衣尸體。梅莊主和唐棣夫婦、秦賢均受傷不輕。只有駝背老人無事人般，指使下人們把尸體拖出莊外焚燒。

演武大廳里，駝背老人指著梅莊主說，大哥，你自裁吧。

梅伯言神情大駭，說，你……你究竟是誰？

駝背老人背過身去說,，我本也是尋仇之人，今日無意中幫你迎戰(zhàn)仇敵。你欠下的血債已到非還不可的時候。今日你留得命在，是讓你去得明白。

梅伯言顫抖著嗓音問，你是仲山弟嗎？你沒有死？

很失望吧。想當年，你為了這份家業(yè)，竟忍心欺騙父母，殘害你的兄弟，一個才十幾歲的孩子。我沒有摔死在山野里喂了狼算是上天垂憐，還遇到一個古怪師傅，治好了我，教我一身功夫，但我的背脊從此再直不起來。

對不起，當時我年輕，鬼迷了心竅。父親已病得糊涂了，有人挑唆父親要將莊主之位傳與你。你小時雖聰明乖巧，得盡父母寵愛，不見得我比你差吧。這么多年來，這莊子不是我，怎么會有今日的繁華。

駝背老人充耳不聞地說，我再問你，香雪兒的母親是怎么死的？你把她誘騙到身邊才三年，你親自毒殺了她？

梅伯言恨恨地說，那個女人初始對我百依百順，騙得我明媒正娶了她，沒過一年就成天想著她前面的男人，整日唉聲嘆氣，只想逃走。我怎么丟得了這個臉面。我沒把她留下的女娃殺了就算對得起她了。

沒見駝背老人怎么動作，梅伯言臉上已狠狠挨了兩巴掌。

這是為香雪她娘打你的，至于香雪兒，我會尋到她，盡做父親的責任。

你……梅伯言大驚之下，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梅惜若大叫，爹爹，讓我殺了他。我早說趕他走，你不聽。梅惜若痛苦地在椅子上痙攣。唐棣、秦賢目睹這一幕，都無能為力，他們只能各自躺著聽他們之間的恩怨。

梅伯言一字一句地問，你是香雪的爹？

我和香雪娘靜居于荒野，與世無爭。我本想躲開你遠遠的，并不想尋仇，誰料我躲得再遠，你都能害我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十八年前，我打獵回來不見了她們母女，尤其是香雪，才一歲的娃兒……你若是善待她們，我也不會尋上門來。日子要把我逼瘋，但我沒瘋，死不了，只白了頭。我這一生已被你害得面目全非，大哥。我只能每日磨刀，等這一天。駝背老人語態(tài)平靜，竟不像是個受盡苦楚之人。

梅伯言緊閉雙眼，不知在想什么。

駝背老人接著冷酷地說，我知你中年得女不易，梅家無后，現(xiàn)在惜若已成親，你可以瞑目了。

梅伯言長嘆一聲，抬手便要往天靈蓋上劈去。梅惜若大叫，爹，你不要聽他蠱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梅伯言的手遲疑下來。

駝背老人說，在莊子潛伏了這么多年，不怕你精細，你的財產(chǎn)密室我了如指掌。你自裁，我當留下一半給惜若，否則，今晚全部搬走。駝背老人說著便往外走。

慢！梅伯言再不發(fā)一言，一聲骨裂，竟是他決絕自毀了。

啊！梅惜若慘叫一聲昏了過去。

不出一年，諾大一座梅花山莊不姓梅，而改了姓唐。梅惜若自經(jīng)那場變故后變得癡癡呆呆。唐棣悄悄在江湖上尋訪梅香雪不得，后來另娶了一房女子。更無暇醫(yī)治梅惜若。她病得狠了，住了駝背老人曾經(jīng)住過的偏院。偶爾發(fā)起瘋來關(guān)在院里狼一樣嚎叫。

一年后，秦賢赴京應(yīng)試，路過洞庭湖，興之所致，獨自登上岳陽樓觀風景。清酒一壺，小菜三兩碟，倚窗而坐，自斟自飲。遙遙得見湖中一葉扁舟上，有白衣少年吟誦詩篇，衣袂飄飄。艙中隱約有灰衣老者笛聲相和，沉浸其中，好不愜意。不由性起，下樓雇一舟追上，隔水相探說，賢兄好雅興。

舟上二人詫異掉頭，艙中之人竟是那駝背老人。白衣方巾美少年嬌俏臉孔，正是夢里無數(shù)次相見的親切面容。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版權(quán)歸原作者所有）

—— 楊燕作品——

刊期：2018年02月01日

主編：恩存

責編：卡西老潘

編輯：小迷 陳娟 杜懿璇 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