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柚木，濃郁的故鄉(xiāng)町

晚上醒來，雨聲淅瀝，窗外，風(fēng)雨中，樹影在晃動。

?。∵@不是幼年時代的柚子樹么？我趕忙披起衣服，拄著拐杖，打開門，穿過臺北的晨雨，向闊別五十年的故鄉(xiāng)走去……

我的家鄉(xiāng)位于四川東北，每年二月初，桃樹啊、梨樹啊、油菜啊開滿枝頭，溝溝坡坡無不彌漫著它們的香和艷。這個時候，我家門口的那棵柚子樹也抽出了新的葉片，嫩嫩的，你不走近呀就看不到，只能看到深綠的舊葉在枝頭層層疊疊地蓋著。寒風(fēng)吹來，散了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點的暖，我與妹妹奔跑嬉戲在柚子樹下，待到跳累了、玩倦了，嗨出一層層薄薄的汗，便鉆進太奶奶的懷抱，聽她講述這棵柚子樹的故事。

太奶奶說，它植于遺明成化年間，至今已有數(shù)百年。前清嘉慶八年六月二十一號那天，風(fēng)雨交加，電閃雷鳴中，一條全身漆黑、脖子一圈兒黃的蛇從我們祖屋的堂屋爬出來。它的體型并不大，只有筷子那么細、那么短，可是，它爬到柚子樹下的時候，身子突然變成十個大水桶那么粗的巨蟒！這時，雷聲更加響亮，每次聲音過后，天和地?zé)o不微微顫抖著，樹杈似的鮮亮的閃電一道接一道地劈在柚子樹上，奇怪的是，風(fēng)雨中劇烈搖擺的柚子樹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燒焦的痕跡。巨蟒爬上樹冠，在炫目的閃電中，高高地昂起了頭，稍微停留一下，便向劈來的閃電飛過去。 隨著空中炸裂般的巨響，渾濁的洪水從屋后的高山涌下來，許多千年古樹被連根拔起，唯有這棵百年老樹不動絲毫。巨蟒在天上飛著，只見它的頭上慢慢地長出兩個樹杈似的角，光滑的身子長出碩大的魚鱗。在攜帶著巨石、巨木的洪流即將吞噬良田和農(nóng)房的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它那長著長長胡須的嘴巴緩緩張開，將山洪吸進了肚子。然后，隱沒于天邊的云層中。

“這是傳說中的‘走蛟’啊”，太奶奶望著這棵百年古樹說，“自古以來，蛇成蟒，蟒化蚺，蚺作蛟，蛟成龍?！唑浴褪嵌山伲嬲木潘酪簧?！一百條大蛇里面能走蛟成功的也就那么兩三條，其余的在走蛟的過程中，死于雷電之手。”太太太爺爺看到這走蛟后，便把我們的“嬴”姓改為“走”姓。我的名字——“走蛟”蘊含著父母對我的期望?。∥也恢馈白唑浴笔翘棠绦趴诰幊鰜淼纳裨捁适?，還是真實存在過，沒有見過，只知道它已經(jīng)陪伴我的祖輩幾百年，陪伴我度過了一個一個又一個愉快的童年。

當粉紅的花瓣紛紛離開枝頭，落入大地母親懷抱的時候，柚子葉片片嫩得可以掐出水來，在初夏的陽光里泛著柔和的綠光。在這光的眩暈里，清新淡雅的柚子花香絲絲縷縷、忽明忽滅，撩撥人的嗅覺。 樹冠下，夏夜涼如水，亮亮的螢火蟲在葉間飛來飛去，消散了走蛟殘留的懼怖的氣息，增添了孩童玩耍的樂趣。晚飯過后，左鄰右舍集聚樹下，大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東一堆、西一簇的，樹梢兩三個，露出地面的樹根上躺著五六個。你家一把花生，我家一瓶紅棗泡酒，或扯出紙牌“斗地主”，或聊袁世凱登基坐龍庭等時事新聞……待到屋里的暑氣褪盡，才撐著昏昏暗暗的桐油燈回到各自的家。

金風(fēng)送來怡人的涼爽，吹落滿樹紅色的紫薇，吹黃山坡上的針尖草，潔白的蘆葦漫天飛舞。這個時候，地里的苞谷啊、花生啊、紅薯啊都熟了，湖面的水草把那朵朵藍色的三角花艷麗地綻放。谷子裝進了袋子，枯黃的稻草被稻草繩捆在柚子樹桿上，遠遠看去，柚子樹穿上厚厚的黃棉襖。有了這件厚厚的“棉衣”，冬天里，它就免去挨凍受寒之苦了。

北風(fēng)漸起，天空終日陰沉晦暗，暖暖的陽光被冷冷的烏云擋在外面，因此，冷漸漸濃厚起來，終于，冬至喝羊肉湯的時候，雪就飄來了，一片片，落在結(jié)了冰的湖面上，落在晨霜尚未完全消融的枯草上。坐在窗前，一邊吃著香噴噴的臘八飯，一邊看著大雪飄零，甚是悠閑。古代文學(xué)里，意象用得最多的是“梅”，經(jīng)常與“雪”連用，什么“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什么“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什么“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不枚勝舉。這種文學(xué)現(xiàn)象使我以為下雪的時候，必能看到梅花。令人失望的是，從記事起，到我離開家鄉(xiāng)，每一次下雪的時候都沒有見過梅花，即使香氣也沒有聞到！展眼望去，除去彌天蓋地的白，就只有家門口這樹綠了。在單調(diào)的寒白里，柚子葉片竟綠得那么深沉，與早已由碧綠變成黝黑的粗壯樹桿一起，散發(fā)一股堅毅的氣息來。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我看到葉的綠和桿的黑，我總感覺它是由那條蛟變幻來的，因為，我總覺得蛇是黑色的、蛟是青色的；而且，太奶奶說蛇走蛟的時候身子很粗壯，這棵柚子樹的軀干不也是粗壯嗎？

春風(fēng)吹了一年一年又一年，柚子樹下，曾經(jīng)在母親懷里吸吮乳汁兒的嬰兒如今拄著拐杖蹣跚在夕陽里，曾經(jīng)的青年小伙早已成為一抔黃土。不變的是這棵柚子樹，光陰流轉(zhuǎn)中，正在長大的我牽著牛從山上回來，把一背簍的豬草丟在樹根，然后把身子斜倚在黑色的樹桿上，看著潔白的云絲在葉子的間隙飛快地流過，輕輕地閉上眼睛……以為這寧靜安閑的居家生活是天長地久的，怎奈世事難料，我十八歲那年，戰(zhàn)事愈演愈烈，又因家遇變故，不得不加入逃難的洪流。原以為戰(zhàn)火平息就可以回家，哪里知道，由于種種原因，孤懸海外到今天……

一抬頭、一低眉之間，離鄉(xiāng)的五十個春春夏夏俱為過往。在夜雨漸息的清晨，我爬上陽明山擎天岡，看到春花在山澗坡地鋪展開來的時候，故鄉(xiāng)那棵柚子樹的花香愈來愈濃厚。

2022年8月4日

范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