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歲的東北青年楊朔的尸體躺在廣東省潮州市饒平縣殯儀館已經(jīng)4個月了。

2020年5月21日晚9點，饒平縣饒洋派出所通知楊朔的父母，楊朔在饒洋鎮(zhèn)長城賓館內(nèi)一氧化碳中毒身亡。根據(jù)警方的初步調(diào)查，楊朔在5月20日晚上用膠帶封住了賓館房間的門窗，隨后點燃了超市里買來的木炭爐子。

21日深夜，楊朔的家屬趕到饒平，看到遺物：一部手機、一臺平板電腦還有一封寫給女友蘇杏的遺書，上面寫著：“終我一生，引你走向正確的道路?！?/p>

楊朔5月20日晚上留下的遺書

“我認識的他是絕不可能自殺的?！睏钏返囊幻笥颜f。在親友們的口述中，楊朔曾是一個外向開朗的男生，2017年退伍后的楊朔到廣東，先后做過醫(yī)藥和金融方面的工作，事業(yè)還算順利。

家屬看了楊朔生前的微信聊天記錄后認為，至少有兩個人與楊朔的轉(zhuǎn)變存在聯(lián)系：一個是女友蘇杏，一個是情感咨詢師“娃娃”。

家屬認為：蘇杏在與楊朔的交往過程中存在精神控制和金錢詐騙的嫌疑，最終導致楊朔精神崩潰自殺身亡；而“娃娃”在無資質(zhì)的情況下為楊朔推薦抗抑郁處方藥?；谶@兩點，楊朔的家屬向饒洋派出所報警。記者致電負責該案件的民警，對方表示無法透露具體案情。

“我們認為楊朔被蘇杏PUA了?！奔覍賯兎Q。PUA(Pick-up Artist)近年來由國外傳入，泛指親密關系中一方通過欺騙、威脅等手段對另一方進行心理控制。

經(jīng)家屬允許，記者查閱了楊朔的微信聊天記錄，從中了解他最后的人生軌跡。

（一）

沖突是在5月20日下午爆發(fā)的。

“這就是真相嗎？”當日下午2點，在楊朔發(fā)給蘇杏的一張聊天截圖中，一名昵稱為“無名”的男子自稱是蘇杏的男友，要求楊朔“離自己女朋友遠點”。

“對，他就是我男朋友?！碧K杏很快回答，同時還告訴楊朔“我們并未在一起”。

楊朔女友蘇杏的照片

從5月初開始，楊朔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蘇杏所在的饒洋鎮(zhèn)及周邊地區(qū)活動。5月3日，他曾與女友在鎮(zhèn)上的一家賓館短暫見過面，此后蘇杏就以“在學習”為理由，拒絕見面。

20日凌晨，楊朔在語音消息中帶著哭腔，再次請求與蘇杏見面，并承諾“看一眼就走，只求一個真相”。

“離開這里，不要再回來?！碧K杏回復。

楊朔求的“真相”是對 “第三者”的懷疑。在過往的聊天中，楊朔多次抱怨蘇杏與其他男生交往過深，甚至結伴去旅游。根據(jù)家屬提供的照片，這名昵稱“無名”的男子曾與蘇杏有張在酒店的親密合照。警方告訴家屬，“無名”是饒洋鎮(zhèn)人劉某，自稱是蘇杏的追求者。

兩人的爭吵從下午一直延續(xù)到晚上7點。從楊朔后續(xù)發(fā)給蘇杏的文字和語音中，他已經(jīng)表露出自殺的想法。楊朔說“不要來酒店救我，我想死沒人能攔住我”，蘇杏回復“只是怕你死在我親戚家開的酒店”。

“你跟寶莉一起死。”蘇杏說。寶莉是他們共同養(yǎng)的一只布偶貓，在兩人最后的幾條聊天記錄中，蘇杏希望楊朔能把寶莉殺掉，或者支付一筆終生撫養(yǎng)費。

蘇杏對楊朔說：“你和寶莉一起死?！?/p>

“讓寶莉在你家待到明早吧?！蓖砩?點45分，此時的楊朔已經(jīng)準備點燃木炭了。

記者就5月20日的情況電話詢問蘇杏，她表示自己當時只想盡快與楊朔分手，“因為他的糾纏讓我害怕”，但未回應具體細節(jié)。

（二）

2018年底，到深圳工作不久的楊朔在酒吧認識了比自己小6歲的蘇杏，兩人很快確立關系。

“從照片上看是很漂亮的女生?！睏钏吩谏钲诘挠H屬們并未見過蘇杏，只知道楊朔出手十分大方，曾買兩張8000元的門票，陪蘇杏看了她的偶像鹿晗的演唱會，還送卡地亞手表、Gucci包等奢侈品。

楊朔和蘇杏的微信聊天記錄只能追溯到今年2月28日，從現(xiàn)有的內(nèi)容來看，兩人最后的幾個月并沒有情侶間的曖昧，更像是一段用微信轉(zhuǎn)賬強行維系的“愛情”。

“12點之前沒到賬的話 ，就拉黑?！?月31日晚，在楊朔發(fā)了一長段話請求原諒后，蘇杏只簡單地回了兩句。

在兩人的關系中，每天給蘇杏轉(zhuǎn)賬666元成了楊朔必須信守的“承諾”，如果楊朔沒有按時完成指標，就會受到“不理睬”的懲罰?！扒笄竽阙s緊點了轉(zhuǎn)賬吧，我受不了?！睏钏吩?jīng)乞求過蘇杏盡快收錢。

頻繁的轉(zhuǎn)賬并未改善楊朔在兩人關系中的地位。在聊天記錄中，楊朔主動發(fā)消息是常態(tài)，而蘇杏對于楊朔簡短的回應中，“傻”“無腦”“無能”時有出現(xiàn)。

“你哭的樣子真丑；你卑微的樣子我真討厭?！痹谝淮螤幊澈?，蘇杏對楊朔說，但對發(fā)來的紅包照單全收。

據(jù)家屬查詢到的賬單，2018年至今，楊朔共向蘇杏轉(zhuǎn)賬超過20萬元，不包括禮物花銷。

“我愛你的方式，不能只有轉(zhuǎn)賬啊。”楊朔在4月27日向蘇杏訴苦。

蘇杏：“你要做的就是無條件賺錢?！?/p>

“可以只有轉(zhuǎn)賬?！碧K杏還告訴楊朔，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無條件賺錢。

楊朔去世前的經(jīng)濟狀況已經(jīng)相當窘迫。家屬們反映，他們?nèi)ツ暝盏疥P于楊朔的小額貸催債電話，僅家人為他墊付的債務就有20多萬元。此外，楊朔還四處找朋友、同學借錢。然而，直到去世前幾天，他都未曾停止給蘇杏轉(zhuǎn)賬。

究竟楊朔是否遭遇了一場PUA?長期從事PUA研究工作的社工孔唯唯向記者表示，PUA的行為具體情境比較法則，一般而言“好奇—探索—著迷—摧毀—情感虐待”是PUA最常見的“五步陷阱”，即通過心理控制，讓對方感情崩潰，失去理性。

（三）

楊朔不是第一次尋死。

蘇杏說，她與楊朔曾在去年12月短暫分手過，當時楊朔就意圖割腕、跳樓?！八钏罚└嬖V我自己患有抑郁癥，需要經(jīng)常服藥?！碧K杏說。

楊朔留在深圳的遺物里還有未服用的帕羅西汀。

2019年年中開始，楊朔與蘇杏的關系出現(xiàn)裂痕。在朋友介紹下，他的微信好友多了一名昵稱“娃娃”的情感咨詢師。

家屬與“娃娃”通話了解到，楊朔是為了挽回蘇杏才與“娃娃”聯(lián)系的。支付記錄顯示，楊朔共給“娃娃”支付了上萬元的費用，按照499元每小時的價格計費。

記者在查閱聊天記錄后發(fā)現(xiàn)，楊朔頻繁向“娃娃”提及抑郁癥的治療問題，聲稱自己正在服用藥物，不吃就會出現(xiàn)嚴重的戒斷反應?！巴尥蕖痹跊]有看到相關病歷證明時，便向楊朔推薦了幾款精神類藥物，并指導他服用。

“我也治療過很多抑郁癥患者，他們同時吃藥配合心理治療，并且自己也會經(jīng)常幫忙問醫(yī)生的朋友?！?019年12月5日，“娃娃”發(fā)給楊朔一張寫著酒石酸唑吡坦片和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的圖片（前者用于治療睡眠障礙，后者是抗抑郁藥物），同時告訴楊朔，這幾種藥的“副作用”要小一些。

“反胃，想吐。”2019年12月4日，楊朔曾經(jīng)向“娃娃”訴說過服用藥物后的反應?！巴尥蕖备嬲]楊朔說，不要在服用藥物期間飲酒，但在后續(xù)的聊天中仍然和他在微信玩起擲色子喝酒的游戲。

記者查詢發(fā)現(xiàn)“娃娃”推薦的兩種藥物均為處方藥，其中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的使用說明上明確寫著：該藥物在服用不當?shù)那闆r下可能會增加自殺風險。

據(jù)了解，“娃娃”目前就職于廣州確幸信息咨詢有限公司，她向警方提供的資格證書為《注冊國際心理咨詢師證》。記者從專業(yè)人士了解到，該證書沒有得到國家認可，無法用于心理咨詢師執(zhí)業(yè)，更不能用于開具精神類藥物。

家屬認為，“娃娃”有非法行醫(yī)的嫌疑。記者致電詢問娃娃為何向楊朔推薦藥物，對方未能正面回應。

目前家屬們無法查詢到楊朔有抑郁癥的病例記錄。

（四）

楊朔的最后一天是在聊天中度過的。

在與蘇杏爭吵后，他在微信中詢問本地網(wǎng)友，哪里有木炭可以賣。隨后他出了趟遠門，從隔壁新豐鎮(zhèn)的超市里買到了燒烤用的炭火爐子。

“我從未想到他會結束生命。”楊朔的母親說，在她眼里兒子從小起就是個樂觀開朗的大男孩，以至于在楊朔最后一次走進長城賓館大門的視頻監(jiān)控中，她感覺他的表情仍然是“樂呵呵”的。

“姐，我覺得在感情方面，你們是對的?！?0日下午3點，楊朔給許久不聯(lián)系的表姐發(fā)了條微信?！皠e人都能看得出來，只有你以自我為中心，太傻了?！北斫銊駥?。

這一天，楊朔還收到了母親和舅舅的信息。母親勸他不要再追逐“那個女生”，在江門做醫(yī)藥生意的舅舅則給了一筆路費，讓他回江門跟著自己踏實干活。

對長輩的話，楊朔只是模糊應聲，在最后的幾個小時里，他把消息發(fā)給了許久未聯(lián)系的“娃娃”?！澳隳軒臀疫x個開開心心不疼的死法嗎？”下午4點，楊朔詢問“娃娃”，隨后他又自己補充道：“燒炭吧?！?/p>

“娃娃”說：“如果你還是繼續(xù)逃避，繼續(xù)自我，我真的沒能力幫你。”

時間已經(jīng)到晚上7點。

楊朔發(fā)給“娃娃”一張自己在衛(wèi)生間架起炭爐的照片：“老師，能陪我人生最后一程嗎？”

“娃娃”說：“愿意，你可以等老師一下嗎？”等待又持續(xù)了1個多小時。

楊朔生前與情感咨詢師“娃娃”最后的電話。

從5月20日晚上8點42分開始，到晚上9點52分結束，楊朔總共7次向“娃娃”撥打微信通話。據(jù)警方向家屬提供的信息，這期間楊朔確實與“娃娃”有過一次19分鐘的通話，并且交代了遺言：讓家人不要追究蘇杏。

記者詢問“娃娃”通話的具體內(nèi)容，以及為何沒選擇報警，她表示不便透露。記者追問“娃娃”的所屬公司廣州確幸信息咨詢有限公司以及母公司廣州花鎮(zhèn)教育咨詢有限公司，負責人表示已將“娃娃”作停職處理，但他同時補充，“娃娃”向楊朔提供情感咨詢時并未在公司任職，楊朔也并非公司的客戶。

除了“娃娃”，楊朔當晚還向自己的一名朋友透露了輕生的想法。在多次打微信電話未能接通后，不知道楊朔所在位置的朋友向自己所在的山東公安報了警。

“我已經(jīng)報警了，等著吧。”他試圖繼續(xù)聯(lián)系楊朔，然而在晚上9點52分過后，楊朔的電話就再也無法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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