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兩個。這個；這個。2

護城河里有水坑，很淺，想念冬天。像高脂肪一樣的固體，像方便面一樣的湯，有酸味。

“煙花三月”，時序上指的是農(nóng)歷吧？現(xiàn)在，已是三月的中旬，岸邊的行行垂柳，像第一次約會的少女，默默無語，羞羞答答。我想，她們都在等待，等待春風，等待春雨，然后心花怒放，手舞足蹈。我對她們有感情，每次路過，總要停下來，好好看一忽兒——曾幾何時，橙黃的路燈將她們畫下罩子似的暗影，影子里一個女人欲語還羞，飄逸出非脂粉類的香氣。就在剛剛辭去的冬季，女人也在河邊翻倒了綿白糖似的雪地里，在滿樹銀光閃閃下，俯下身，撐起手，做出雪撬狀，讓我扮演愛斯基摩狗，狂吠著拉著她走——這女人就是早上叫醒我的那個人。

　　 兩包子本來就是熟的，放在冰箱里，被我娘急火一蒸，外表被俘的地下黨一樣皮開肉綻，餡卻是兩坨冰……我吮了吮手指。
　　 ——又愛又恨的“證”！
　　 這個金貴的《房產(chǎn)證明》，不說老板的借貸，就是我本人，似乎也有些紀念意義。說起來有點啰里啰嗦：黃杏活到現(xiàn)在，好像辦什么事，都比較隨意，可有可無，順其自然。就像家里的一些事，老婆大人征求我意見，大抵我還沒開口，她就知道我會怎樣說：“隨便?！薄半S你?！钡鹊龋浅６?，不作為。但積如今，我也在夢游般的日子里，裝緊了骨頭，不遺余力做過三件事，鄉(xiāng)下的那個屋便是其中之一。
　　 當初，為建鄉(xiāng)下的那個屋，官司打到省里。這樁事，到今天，我心里都有陰影。比如，現(xiàn)在一聽到、一看到《故鄉(xiāng)的秋》、《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之類，這些經(jīng)典懷舊、故土難離的東西，心里就不好過，五味雜陳，懷疑別人是放屁不腰痛，發(fā)跡了出鬼，作秀。

我的那些鄉(xiāng)親，不知從哪一輩祖宗繼承的眼紅病，自己不思量發(fā)展，不思量上進，卻將一雙犀利的眼睛窺視著別人，一發(fā)現(xiàn)風吹草動，一發(fā)現(xiàn)別人想做點什么，就各顯神通，拆墻腳的拆墻腳，看笑話的看笑話。比如說，你在談婚論嫁，肯定有人悄悄對對方說“這家子有狐臭。不要說是我說的呀。”你想造屋，一定少不了有人說，擋了他的道，遮了他的光；至于你想入黨，你想升遷，誰都知道，一關(guān)部門一定會及時收到一摞“人民來信”，言之鑿鑿：某某的三叔的小姨夫的嫡親的大舅的外甥，公元前701年，也就是秦始皇焚書坑儒的那年，帶領(lǐng)日本鬼子火燒圓明園，是徹頭徹尾的漢奸，奸淫擄掠，民憤極大……如此這般，舉不勝舉。

　　 統(tǒng)而言之，倘若你在我們的鄉(xiāng)村想做點事，除了嫡親，個個都是對手——至于同老爺同太公的近房遠房，與生俱來就是天敵。
　　 我開始歷經(jīng)這些，是在我父親去世后，二十多歲，一派無故，滿目無奈。因此，后來每每看到別人“同鄉(xiāng)會”“浙江團”什么的眾志成城，我就羨慕，嘆息。
　　 ……我將腳步放慢了些，一是想讓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春潮一樣流走；二是希望緩解一些我的情緒?！拔铱傆幸惶鞎ピ瓎挝豢纯此麄?，我曾經(jīng)的一些同事，但不是現(xiàn)在。”原來，我就是這樣想的。因為這幾年，我心紊亂，沒有中心思想，有時候今天想的，明天就掉了個頭，心猿意馬。我知道這是不成熟的表現(xiàn)，但除了自己經(jīng)霜熬雪，慢慢歷練，誰有辦法讓一個人，像方便面一樣，開水一泡就爛熟？
　　 “黃主任！”走過月亮橋時，前面一聲清脆的叫喊。
　　 我抬起頭，桃阿姨滿面紅光，一臉笑，站在她的店門口——其實與其叫桃阿姨，依她的年齡，不如叫桃婆婆合適——阿姨（我們姑且保存原來的叫法）是我做A利時的朋友，不是一個部門，但我們相處得不錯：那當然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F(xiàn)在，阿姨居然還不見老，穿了件暗紅印花綢上衣，但臉上的紅光卻不是印染的，還泛著油呢。
　　 “啊，啊啊，你還好嗎——桃阿姨？”我有些高興。

　　 “好得好得！”這個簡短坦誠的回答，也蠻有特色——通常我們的熟人見了，要么牛皮哄哄，要么言不由衷，或者苦瓜臉滿腹牢騷，少見這樣的坦誠。不是嗎？——我以前也零零碎碎聽得，阿姨過得不錯，也曾經(jīng)幾次從她的店門前經(jīng)過，有心想坐坐，聊幾句，卻一次都沒有碰見過，想必她的房產(chǎn)中介，是須得在外面跑的；并且她的回答，也不像安慰我。
　　 “黎姐呢，還好嗎？在哪里？”——黎姐是我老婆，承蒙抬舉，老老少少都這樣稱呼她，包括我自己——她問。
　　 “還好還好，上班呢?！卑浲臃?！A利破產(chǎn)后，樹倒猢猻散，我們的一群，高矮胖瘦，只能打斷牙齒和血吞，將雜陳的五味長咽心中，放棄講臺上高品位老師無數(shù)遍蠱惑人心的所謂理想夢想，從此天各一方，有山歸山，有廟歸廟，老調(diào)重彈，重新開始七塊八塊的原始積累和所謂庸俗生活。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投奔現(xiàn)在的老板的。
　　 但是今天的重逢，不適宜酒后的感嘆。我問：“大師還好嗎？”這個可敬的老太，當初是并不可敬的大師帶進A利的。
　　 “幾年不見了?！彼a充說，“還有那個什么伍老師，也杳無音信?！?/p>

　　 我就不再多問，她對他們的評價，已經(jīng)從她的語氣里告訴了我。我心里惦記著一些事，就替她拈走了掛在肩上的兩個線頭，告了別。但是與阿姨的一見，給了我一些活力——恁大年紀，心態(tài)比我年輕！而且，我曾經(jīng)聽說，我離開后，原來的一個部門中人，幾次三番找她胡攪蠻纏，拉攏她去做別的傳銷，她沒有驚擾我，更沒有怪罪我——我就加快了些腳力，從鎮(zhèn)政府的側(cè)門，也就是我曾經(jīng)的辦公室門口，穿插過去。
　　 剛剛走到三棵銀杏樹下，就聽見大樓前傳來一聲喜出望外的驚叫：“嗨，黃科！”我苦笑一聲，“怕鬼有鬼！”——這是我不高興來原單位的兩個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