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鋼管上，旋轉(zhuǎn)的老人。新京報《剝洋蔥》制作

新舊相交替，一點淤青和肝臟彩色血痂長時間保留了達利的腳趾、腳背、小腿、膝蓋和大腿。

她擺脫不了它們，只要她還想在空中起舞，身體和不銹鋼管碾磨磕碰就不可避免。她說，忍得了痛，才跳得好鋼管舞。

十一年前，64歲的戴大麗在成都的一家健身房初識鋼管舞。五年后，她在第九屆“中國鋼管舞錦標(biāo)賽”中，摘得老年組鋼管舞及吊環(huán)舞的桂冠；71歲那年，她再度獲此殊榮。

截至目前，75歲的她在公開報道中被稱為中國最年長的鋼管舞者，她將鋼管視作豎立在空中的單杠。節(jié)奏強勁的音樂響起，她一躍而上，一曲之中，她既是運動員也是舞者，力與美相輔相成，時而夾管盤旋上升，時而吊管疾速下降。

她說要像那不會生銹的鋼管，要一直舞下去。

戴大麗在家中的鋼管上，攝于2018年8月。受訪者供圖

“中國最年長的鋼管舞者”

舞校和家相隔八站公交，車程約22分鐘。最閑的時候，戴大麗一周要去上五次課，每次一個半小時。

但最近半年，她去得少了。今年1月，她的雙眼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遵照醫(yī)囑，術(shù)后需靜養(yǎng)，嚴禁碰撞。體力消耗大、危險系數(shù)高的鋼管舞就此暫停了大概四個月。

手術(shù)曾一拖再拖。早在五年前，確診白內(nèi)障的戴大麗便被醫(yī)生建議，要盡早植入人工晶體。她卻一直拖著，不敢做手術(shù)，直到視力表最高處的E字都模糊不清，“主要擔(dān)心術(shù)后各種注意事項，怕跳不成鋼管舞了?！?/p>

鋼管舞撐起了戴大麗的老年生活。

59歲那年，丈夫因病離世，她花了近一年半的時間才勉強走出情緒的谷底。搬到大女兒家后，她幫襯著后勤工作，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忙完洗個手，就下樓跳跳廣場舞。這一切與她之前設(shè)想的退休時光并無太大差別。

一轉(zhuǎn)眼64歲了，大女兒“先斬后奏”給她辦了一張健身卡，為不浪費錢，她硬著頭皮還是去了。健身房的民族舞課立馬成了她的心頭愛，少年時代，她在成都的一所戲劇學(xué)校練過三年民族舞。難以想象，多年前埋下的舞蹈種子，在她年過六旬后還能萌芽。

而鋼管舞讓這顆種子有了開花的機緣。故事的開頭，幾乎每一次采訪，她都會被問及，“都說焦了（成都方言，指翻來覆去說）?！?4歲的某一天，健身房內(nèi)一個裝有幾根鋼管的房間里，一個小姑娘繞著鋼管翻騰起舞的姿態(tài)令她挪不開眼，她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空中之舞，說不清是女孩在鋼管上旋轉(zhuǎn)，抑或是鋼管在帶動她旋轉(zhuǎn)。

從那天起，她加入了健身房的鋼管舞班，每周上兩節(jié)一小時的課。有一次，健身房的鋼管舞老師當(dāng)著她的面，對一個學(xué)生說，“你看戴阿姨都50多歲了，還那么刻苦。”那時她才明白，老師在同意收她時，并不知曉她的真實年齡。

退休前，她是成都新華書店的發(fā)行員，由于工作出色，在上世紀90年代曾被評為成都市勞模。因長年累月打包圖書，她的雙手皆患有腱鞘炎。這一職業(yè)病導(dǎo)致她在握管時，手部缺乏力量。

對初學(xué)者來說，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上管，這是學(xué)習(xí)其他管上技巧的前提。單是上管這一基礎(chǔ)動作，戴大麗就練了很久，“具體多長時間想不起來了，反正不是三五天的事。因為全身力量都不夠?！?/p>

動作由簡到難。受傷是家常便飯，尤其是與鋼管接觸摩擦最頻繁的腳背、大小腿部位，總是傷痕累累，“好了又磨爛，掉皮的地方貼創(chuàng)可貼。”隨著技藝的嫻熟，瘀青少了，但磕碰難免。

其他年輕同學(xué)的瘀青大都是一片片的，戴大麗身上的則呈點狀。她分析，這與她老化的肌肉、松弛的皮膚狀態(tài)不無相關(guān)。

入門的第三個年頭，她受邀參加《中國達人秀》，展示的扯旗、太空漫步、速滑、一字馬等一連串鋼管舞技巧，令臺下的體操奧運冠軍楊威贊嘆不已，他告訴戴大麗，當(dāng)今社會很多年輕人都還未接受鋼管舞，她雖已年逾六旬，卻勇于挑戰(zhàn)如此高難度的運動，實在難得。

69歲那年，她在參加第九屆中國鋼管舞錦標(biāo)賽時，從中國鋼管舞協(xié)會得知，自己是中國最年長的鋼管舞者。

這個名頭，至今仍未旁落他人。

7月6日，戴大麗在舞校教室，腿和腳上痕跡滿滿。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攝

忍得了痛，才跳得好鋼管舞

八年前，戴大麗來到現(xiàn)在的舞校。啟蒙老師告訴她，在舞校，她能學(xué)到更多的高階技巧。

時年23歲的王建成為她的第二任老師。王建對戴大麗早有耳聞，但接手這名學(xué)生，他還是頗有顧慮，“教學(xué)、訓(xùn)練方法肯定和其他學(xué)生不同，她的手握力不夠，摔傷怎么辦呢？”

種種顧慮逐日遞減。舞臺之外，戴大麗刻苦、不怕累。基本功看似簡單，但要做到位，其實不容易。核心力量不足的戴大麗對基本功尤為看重，力求每一個動作都符合標(biāo)準，干干凈凈。

“她從不偷工減料?！痹谥袊摴芪桢\標(biāo)賽中擔(dān)任一級裁判的王建說，戴大麗最擅長太空漫步、“V控”、速滑以及各種“一字馬”。而這幾個動作對基本功的要求很高，十分考驗身體的柔韌度及控制力。對高齡的戴大麗而言，每一個技巧都是挑戰(zhàn)。

戴大麗說，人至老年，有太多次想要放棄的借口了，比如受傷后的難眠之夜，失手從鋼管上滑落倒地后女兒及親戚的勸阻，白內(nèi)障帶來的視力模糊和黑影……而一想到置身鋼管上，在空中旋轉(zhuǎn)時的身心舒暢，習(xí)得新技巧后的成就感，以及一些老年舞友常掛在嘴邊的“戴大姐，不是看到你還在跳，我早就不想跳了”，苦與累霎時煙消云散。

2017年，美國NBC電視臺的《Little Big Shots：Forever Young(小大腕：永遠年輕)》節(jié)目，邀請她飛赴洛杉磯表演鋼管舞。去成都美領(lǐng)館面簽時，她帶了一沓她跳鋼管舞的照片，一一亮給簽證官看，簽證官覺得不可思議，將她打量片刻，用中文問她，“你確定你是去表演鋼管舞的？”隨后，那名簽證官又將照片拿給兩三個同事看，確認無誤是戴大麗本人后，他們對戴大麗豎起大拇指，“加油。”

為了讓國外觀眾感受東方之美，她身著一套紫紅色的長款旗袍亮相節(jié)目。表演環(huán)節(jié)，換好紫色舞裙和銀色高跟鞋的戴大麗迅速上管，速滑、旋轉(zhuǎn)、屈腿倒掛等動作一氣呵成，最后以一個干凈利落的橫叉結(jié)束，全場起身歡呼鼓掌。“她可是有71歲啦！”主持人史蒂夫·哈維（Steve Harvey）在一旁強調(diào)。

7月6日，戴大麗在舞校教室，展示一字馬。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攝

戴大麗說，在世界的舞臺上，讓更多的外國人知道中國有一個跳鋼管舞的老太太，展示中國老年人的風(fēng)采，她很自豪。

白內(nèi)障術(shù)后恢復(fù)期間，她推掉了外地的節(jié)目邀約，在家研究起直播和拍短視頻。

“中國最年長的空中舞蹈運動者。退休后70多歲的我只想做自己?！彼谀扯桃曨l平臺的個人簡介中寫道。

“舞蹈漂亮，人更漂亮?！?月7日，有人在一段視頻下方評論。視頻中，藍衣黑裙的戴大麗繞著鋼管爬升、旋轉(zhuǎn)、走太空步，背景加了藍天白云，這是她才學(xué)會的特效，給人一種她在云端起舞的視覺效果。

“人哪漂亮啊，人都沒看清?！贝鞔篼惢貜?fù)。她非常清楚，視頻里自己的五官并不清晰。了解她的人都知道，若把評論調(diào)換成“人漂亮，舞蹈更漂亮”，她會更開心。

“我跳出來的是力量美”

7月6日午后，時隔半個月沒訓(xùn)練的戴大麗現(xiàn)身舞校。又是一身連衣裙配上一雙5厘米高的高跟鞋，這是她喜愛多年的夏日著裝風(fēng)格。身高不到1.55米的她經(jīng)常自嘲矮，高跟鞋乃出街必備，哪怕是到菜市場買菜，她也不穿平底鞋，“高跟鞋顯氣質(zhì)?！?/p>

她化了淡妝，眼神微微透出疲態(tài)。她解釋，這兩天晚睡晚起，一邊學(xué)習(xí)研究做小視頻特效，還要回復(fù)找來的媒體，“你看，我微信置頂?shù)慕谛枰貜?fù)的，好幾頁都滑不完。”

但疲憊的身體同時提醒她，該去撿起更多的肌肉記憶了。她不敢怠慢。

13根3.5米長的鋼管均勻地分布在貼有一大面玻璃的教室內(nèi)，換好舞服的她站在最里處，那根熟悉的粉色硅膠鋼管前，架在鼻子上的300來度的眼鏡被她取下放進包里。跟著老師做了幾組頭肩胸腰胯的熱身和動態(tài)拉伸，汗珠從額頭、鬢角滾落，“不行不行，好累噢?！彼械襟w力有點吃不消。

7月6日，舞校教室，戴大麗在練習(xí)豎叉。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攝

到了最“魔鬼”的腿部軟開環(huán)節(jié)，她搬來五塊泡沫磚塊，摞在瑜伽墊前端，將右腳放在最高處，頭部向前探埋在小腿上，右腿則向后拉，呈豎叉。壓了大概6分鐘，大家又往腳踝上綁了一個小沙袋，做抬腿練習(xí)，當(dāng)被王老師一一壓腳背，“好痛哦”的喊叫聲在教室里此起彼伏。

雙唇緊閉、許久沒吭聲的戴大麗終于也沒忍住，喊了句：“好痛哦！”她連連搖頭，“唉，好久沒練，現(xiàn)在不行了?！?/p>

近一年多，戴大麗經(jīng)常去小區(qū)的健身設(shè)施區(qū)吊單雙桿，在杠上劈叉，鍛煉手臂力量。家中安了一根鋼管，自覺手腳僵硬時，她也會跳上去扭一扭。不過，白內(nèi)障手術(shù)后，她將運動量減了不少。

溫習(xí)完幾個動作，從管上下來的戴大麗背抵著墻喘氣，一個看上去20出頭的小舞友湊過去盯著她的臉，“戴阿姨，你是不是割了雙眼皮噢？”

“當(dāng)然沒有！這兩天沒睡夠，眼皮腫，看起來就有一道線?！贝鞔篼愋α诵?，走到粉色硅膠鋼管前，猛地一個倒立，雙腿向左右分開，右手臂夾在鋼管上，做了一個托胯一字馬，“王老師你幫我看看，我的腿打直沒有？”

對于演示的舞蹈動作，戴大麗有自己的標(biāo)準和要求。光是太空漫步，精益求精的戴大麗就走了五次。

有時，她也會問，“我的領(lǐng)口沒滑下去吧？”“哎呀戴阿姨，你咋那么保守哦！”不遠處的小舞友聽到，忍不住插了一句。

戴大麗知道，“性感”一詞并非貶義，但她認為自己的舞風(fēng)與性感毫不沾邊。在接觸鋼管舞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學(xué)來強身健體的鋼管舞在歐美的風(fēng)月場所具有別樣的意味。

她說，自己跳的鋼管舞是力與美相結(jié)合的時尚運動，“我跳出來的是力量美?！?/p>

五六年前，有一些人評論她是“老妖怪”，認為她跳鋼管舞是“為老不尊”。一開始她特別生氣，在女兒的開導(dǎo)下，她不再理會。如今，戴大麗回頭看，覺得這不過是“俗人”說的“俗言俗語”，“現(xiàn)在都啥子年代了？管他們啥子事？我喜歡跳，我就要跳。說這些話的人，我看連鋼管都爬不上去。”

“跳到跳不動為止”

在諸多同事眼里，曾經(jīng)成天與書打交道的戴大麗性格內(nèi)斂，話少，不善言辭。戴大麗說，自從跳了鋼管舞，頻頻上節(jié)目，經(jīng)常和媒體打交道之后，兩個女兒都覺得，她的話變多了，性格也開朗不少。

鋼管舞之外，她也在用心將自己的小日子過好。

每周，她會抽出半天去另一所舞校練習(xí)民族舞，除特殊情況，雷打不動。有空了逗一逗、遛一遛女兒養(yǎng)的白色博美犬。每隔兩三天，去附近的小超市采買蔬果蛋肉，大女兒家中的伙食由她負責(zé)。周天是家庭日，家宴一般由她操持，涼拌萵筍、豆瓣魚是她的“保留節(jié)目”。年過七旬的她，依舊嗜辣如命，“最喜歡吃串串香，吃了嘴巴也不會起泡?！?/p>

“婆，今天吃啥子？”這是剛高三畢業(yè)的大孫子在家時，問得最多的一句話。

在女兒眼中，媽媽活得很精致，出門要畫眉毛、擦眼影、涂睫毛膏、抹口紅；在外極少見她穿平底鞋；吃完飯會補口紅；時不時還會去做個光療甲。

為避免口罩弄花妝容，她還隨身攜帶了口罩內(nèi)襯支架，“這樣口紅就不會蹭到口罩上了，眼鏡也不會起霧。”

很多人向她請教保持年輕的秘訣，在她看來，運動至關(guān)重要。她覺得，鋼管舞助她遠離了拐杖和輪椅。

7月6日，戴大麗在舞校教室展示扯旗技巧。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攝

戴大麗發(fā)現(xiàn)，跳鋼管舞之后，身體的柔韌性和協(xié)調(diào)性變好了，肌肉和皮膚更加緊致，心態(tài)更自信了，因腱鞘炎導(dǎo)致的肌無力亦改善了許多，“舒筋活血了，現(xiàn)在提20斤大米不在話下。我不是說老年人都非得跳鋼管舞，有很多種運動方式，關(guān)鍵是要找到適合自己的、喜歡的?！?/p>

其次，是保持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心，“不要覺得自己老了，就主動放棄了解新鮮事物。遇到不懂的，我就喜歡問年輕人，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彼峒埃瘛胺矤栙悺?、“內(nèi)卷”等好多網(wǎng)絡(luò)熱詞，她也知道含義。

“那你用‘凡爾賽’造個句呢?！?/p>

“不是我‘凡爾賽’，太空漫步這個動作，我閉著眼睛都能做?！?/p>

戴大麗格外喜歡“扯旗”這一雜技技巧，雙手一上一下握住鋼管，身體懸空倒立在鋼管一側(cè)，一只腳的足底緊貼鋼管，另一只腿向后。動作施展到位后，整個人似一面展開的旗幟。

她很享受這種在空中飄揚的感覺。

而當(dāng)下，她還不想偃旗息鼓，“跳到跳不動為止?！?/p>

文 | 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編輯 | 胡杰

編導(dǎo) | 新京報記者 戚厚磊 攝像 | 新京報記者吳淋姝

校對丨吳興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