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貝爾
一個;一個。工作;工作。1
提到推翻吳班夫人的女仆,主教教的夫人們羨慕了半個世紀(jì)。
她為了一年一百法郎的工資,下廚房,收拾房間,又縫,又洗,又燙,又會套馬,又會喂家禽,又會煉牛油,對主婦忠心到底——而她卻不是一個小心隨和的人。
她嫁了一個沒有家業(yè)的美少年,他在1809年初去世,給她留下兩個很小的孩子和一屁股債。她只好賣掉她的不動產(chǎn);除掉杜克的田莊和皆佛司的田在沒有賣,這兩所田莊的進(jìn)項每年頂多也就是五千法郎。她離開她在圣·麥南的房子,住到一所開銷比較小的房子。房子是她的祖上的,在菜場后頭。
這所房子,上面鋪著青石瓦,一邊是一條夾道,一邊是一條通到河邊的小巷。房子里頭地面高低不平,走路一不當(dāng)心,就會摔跤。一間狹窄的過堂隔開廚房和廳房。歐班太太整天待在這里,靠近窗戶,坐在一張草編的大靠背椅子上。八張?zhí)一ㄐ哪疽巫?,一平排,貼著漆成白顏色的板壁。晴雨表底下,有一架舊鋼琴,上面放著匣子、硬紙盒子,堆得像金字塔似的。壁爐是黃顏色的大理石,路易十五時代的式樣,一邊一張靠墊的小軟椅,上面蒙著錦繡。當(dāng)中是一只擺鐘,模樣活像一座維絲塔廟。因為地板比花園低,整個房間有一點(diǎn)霉?jié)裎兜馈?/p>
一上二樓,就是“太太”的臥室,非常高大,裱糊了一種淺淡顏色花朵的墻紙,掛著麝香公子裝束的“老爺”的畫像。這間臥室連著一個較小的臥室,里頭有兩張不鋪墊子的小人床。再過去就是客廳,一直關(guān)著,里面擱滿了家具,家具全蒙著布。再靠后,有一個過道,通到一間書房;一張大烏木書桌,三面是書櫥,書櫥的架子上放著一些書和廢紙。幸福年月和不存在了的奢華的遺物,什么鋼筆啦。水彩風(fēng)景畫啦、歐莊的版畫啦,把兩塊垂直的雕版全給遮住了。三樓有一扇天窗,正對牧場,陽光進(jìn)來,照亮全福的臥室。
全福怕錯過彌撒,天一亮就起床,手腳不停,一直干到天黑。隨后晚飯用過,碗碟擱好,大門關(guān)上,把劈柴埋在灰燼底下,手里拿著她的念珠,就在灶前睡著了。買東西講價錢,誰也比不上她,咬定牙根,就是不添錢。說到干凈,亮光光的鍋,把別人家的女仆活活氣死。她要省儉,吃飯慢悠悠的,拿指頭沾起桌子上的面包屑,一塊十二磅重的面包,專為她烤的,夠二十天吃。
她一年到頭披一條印花市帕子,拿別針在背后別住,戴一項遮沒頭發(fā)的帽子,穿一雙灰襪子,系一條紅裙子,.外面加一條打格子的長圍裙,如同醫(yī)院的女護(hù)土一樣。
她的臉是瘦的,她的聲音是尖的。她在二十五歲上,人家看成四十歲。她一上五十,就看不出年紀(jì)有多大了。她永遠(yuǎn)不出聲,身子挺直,四肢的姿勢有板有眼,好像一個木頭人,以一種機(jī)械的方式動作。
二
她像別人一樣,有過她的戀愛故事。
她父親是一個泥水匠,從腳手架上跌下來摔死了。母親過后也死了,姐妹們各走各的,一個佃農(nóng)把她收留下來,小小年紀(jì),就叫她在田野里放牛。她穿著破布爛條直打哆嗦,貼住地面喝池塘里的死水,平白無故就挨打,臨了讓攆走,冤枉她偷了三十蘇。她換了一家田莊,管理家禽,東家喜歡她,她的同伴卻又妒忌她。
八月有一天晚上(她那時候十八歲),他們帶她去參加考勒鎮(zhèn)的晚會。提琴手刺耳的響聲、樹上的燈火、五顏六色的服裝。花邊、金十字架,還有一道蹦跳的那群人,馬上就鬧了她一個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以。她怯生生地閃在一旁,見一個有錢模樣的年輕人,兩個胳膊肘搭在一輛小車的轅木上吸著煙斗,走過來邀她跳舞。他請她喝蘋果酒,喝咖啡,吃點(diǎn)心,送她一條綢帕子,自以為她猜出他的心思了,獻(xiàn)殷勤送她回去。他在蕎麥地頭,愣頭愣腦,把她翻倒了。她一害怕,叫喚起來。他只得走開。
又一天黃昏,一輛裝干草的大車,在去寶孟的大路上,慢悠悠地走著,她想趕到前頭去,在從車輪旁邊蹭過的時候,認(rèn)出了吆車的就是代奧道爾。
他一副安適的模樣,走到她跟前,說一定要寬恕他才好,因為“毛病出在酒喝多了”。
她不曉得怎樣回答,直想逃開。
他掉轉(zhuǎn)話頭,談起收成和鄉(xiāng)里的名流,因為他父親已經(jīng)離開考勒鎮(zhèn),住到艾考田莊,所以他們?nèi)缃癯闪肃従印Kf了一句:“??!”他接下去就講,家里盼他成家,其實(shí)他并不急,等到有了對胃口的女人再說。她低下了頭。他于是問她,想不想嫁人。她帶笑回答:不好尋人開心的?!皼]有的話,我對你賭咒!”他拿左胳膊圍住她的腰;她就這樣由地?fù)е呗罚凰麄兎怕阶?。風(fēng)柔柔的,星星照耀著,老大一車干草在他們前面搖來搖去;四匹馬悠著步子,揚(yáng)起塵土,走著走著,不用吆喝,就朝右轉(zhuǎn)。他又吻了她一回。她在夜色中跑開了。
下一個星期,代奧道爾約她幽會約到了。
他們在院子緊里,一堵墻后,孤零零一棵樹底下相會。她不像小姐們那樣不懂事——牲口早就教會了她;可是理智和從一而終的天性沒有讓她失身。她一抵抗,越發(fā)煽起了代奧道爾的愛火。他為了得到滿足(或者也許不存壞心思)起見,提議娶她。他立下天大的誓,她就不相信他的話。
沒有多久,他想起一件不如意的事來:他父母去年給他買過一個替身,可是說不定哪一天,就許要他入伍;他想起當(dāng)兵就害怕。對于全福,這種膽怯成了一種鐘情的證據(jù);她加倍愛他。她夜晚偷偷出來,溜到幽會地點(diǎn),代奧道爾說起話來,不是發(fā)愁,就是央求,直磨難她。
最后他講,他要親自去州長衙門打聽一下消息,下一個星期天,十一點(diǎn)到半夜之間,他帶消息來。
到了時候,她跑去會她的情人。
她見到的是他的一位朋友。
他告訴她:她不會再看見他了。代奧道爾為了逃避征役,已經(jīng)娶了杜克一個很有錢的老寡婦勒胡塞太太。
她聽了這話,萬分難過,撲在地上,放聲大哭,喊叫上帝,一個人在田野里硬噎到大天明。接著她就回到田莊,說她不打算做下去了。到月底,她支了工錢,拿一條帕子包起她的全部小行李,來到主教橋。
她在客店前面,問一個戴寡婦帽子的太太,湊巧她就在找一個燒飯的。年輕女孩子沒有什么本事,可是看樣子肯學(xué),又樣樣遷就,歐班太太臨了道:
“好吧,我就用你!”
一刻鐘后,全福住到她家來了。
這家人家,處處講究“家風(fēng)”,對“老爺”的悼念,又是時刻不忘,她起初戰(zhàn)戰(zhàn)兢兢,直怕做錯事。保爾和維爾吉妮,一個七歲大,一個不到四歲,在她看來,像是貴重的東西做的,她像馬一樣背他們,只是歐班太太不許她隨時親他們,掃她的興。不過她覺得自己很快活。環(huán)境安適,她不再憂愁了。
每逢星期四,總有親友來玩包司東。全福事先把牌和腳爐準(zhǔn)備好。他們準(zhǔn)八點(diǎn)鐘到,敲十一點(diǎn)以前告退。
每星期一早晨,住在林蔭道樹底下的雜貨商,就地攤開他的破銅爛鐵。接著鎮(zhèn)上就人聲喧鬧,中間還夾雜著馬嘶、羊咩、豬哼和車在街上吱吱嘎嘎走的響聲。將近正午,趕集到了最熱鬧的時候,就見門檻上出現(xiàn)了一個高個子的老農(nóng)夫,鴨舌帽歪在后頭,鉤鼻子,原來是皆佛司的佃戶羅伯蘭。不多光景,杜克的佃戶李耶巴爾也來了,人又矮、又紅、又胖,穿一件灰上身,皮裹腿帶刺馬距。
兩個人全給女地主送來一些母雞或者干酪。任憑他們花言巧語詭計多端,全?;鼗卮链?,不上他們的手,所以走的時候,他們對她敬服得不得了。
歐班太太接待格洛芒維耳候爵,沒有準(zhǔn)定的日子。他是她的一位長輩,吃喝嫖賭敗了家,住在法萊司他最后留下的一小塊土地上。他總在用午飯的時候來,帶了一條可怕的鬈毛狗,狗爪子弄臟了樣樣家具。他竭力擺出貴人的架式,甚至于每一次說起“先父”來,還舉舉帽子??墒橇?xí)慣成自然,他照樣一杯一杯給自己倒酒喝,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全??涂蜌鈿獾匕阉频酵忸^:“夠數(shù)兒啦,格洛芒維耳老爺!下一回來吧!”她關(guān)上了大門。
她興沖沖地給前公家律師布賴先生開門。一看見他的白領(lǐng)巾、他的禿頭、他襯衫前面的皺紋、他寬大的棕色大衣、他彎胳膊捏鼻煙的姿勢、他的全部形態(tài),她就心慌意亂,像我們乍見到大人物一樣。
他經(jīng)管“太太”的產(chǎn)業(yè),所以有好幾小時和她待在“老爺”的書房。他總怕受牽連,萬分尊敬官府,自命懂拉丁文。
為了用一種有趣的方式教導(dǎo)孩子,他送了他們一套地理知識圖片,上面印著世界各種景象:幾個頭上插羽毛的吃人的野人、一只搶去一位小姐的猴子、幾個沙漠地的拜都安人、一條中了鏢槍的鯨魚等等。
保爾解釋這些圖片給全福聽。這就是她的全部文學(xué)教育。
孩子們的教育由居尤擔(dān)任,一個在鎮(zhèn)公所辦事的可憐蟲,出名寫一手好字,在他的靴子上磨他的小刀。
天氣晴和的日子,全家一早就去皆佛司田莊。
院子在斜坡上,房子在正當(dāng)中;往遠(yuǎn)里望,海像一個灰點(diǎn)子。
全福從籃子里取出一片一片冷肉,一家人就在靠近牛奶房的一間屋子用午飯。這是如今不在了的一所別墅的唯一殘余的屋子。破爛的墻紙隨風(fēng)擺動。歐班太太回想當(dāng)年,觸目傷情,不由就低下了頭;孩子們不敢再言語了。她說:“你們玩去吧!”他們就溜掉了。
保爾爬上倉房,捉小鳥,在池邊打水漂,或者拿手杖敲大桶,像鼓一樣響。
維爾吉妮喂兔子,跑過去采矢車菊,兩條腿飛快,小繡花褲子露在外頭。
秋季有一天黃昏,他們穿過草原回家。
上弦月照亮一部分天空,霧像紗一樣,浮在杜克河彎彎曲曲的水面。牛躺在草地當(dāng)中,安安靜靜;看這四個人走過。來到第三個牧場,有些牛站起來,后來就在他們前面,聚成一個圈子。全福說:“別害怕!”她哼著一種悼歌似的調(diào)子,輕輕摩挲著頂近的一條牛的脊梁,它轉(zhuǎn)過身子,別的牛也學(xué)它轉(zhuǎn)過身子??墒谴┻^下一個草原,平空起了一聲驚人的牛叫。原來是一條公牛,給霧擋住了。它朝兩個女人走過來。歐班太太拔腳就跑?!安?!不!別那么快!”不過她們還是放快步子,因為背后的粗鼻息越來越近。牛蹄子如同鐵錘一樣敲打牧場的青草,它奔騰起來了!全福扭回身,抓起兩把土,朝它的眼睛丟過去。它低下頭,搖擺犄角,狂蹦亂跳,怪聲吼叫。歐班太太帶了兩個小孩子,跑到草原盡頭,又急又怕,尋思怎樣越過高堰于。全??傇诠G懊娉笸?,不住手地拿泥丟它的眼睛,同時喊著:“快呀!快呀!”
歐班太太推著維爾吉妮,緊跟著又推保爾,滑到溝底下,幾次試著爬到壩上又跌了下去,后來總算鼓起勇氣爬上去了。
公牛把全福逼到柵欄跟前,口沫濺著她的臉,再有一秒鐘,就會頂穿她的肚子。她不遲不早,恰好從兩根樁子當(dāng)中鉆出去;龐大的畜生,大吃一驚,站住了。
這事多年以來,成了主教橋的一種談話資料。全福一點(diǎn)也不覺得這有什么好驕傲的,她連干下了什么英勇的事,也沒有想到過。
維爾吉妮完全占住了她的心。因為自從這場驚恐以后,她就得了腦神經(jīng)病,浦帕爾醫(yī)生建議她到土鎮(zhèn)洗海水浴。
那時候,到土鎮(zhèn)洗海水浴的并不多。歐班太太四處打聽,請教布賴,籌劃一切,就像要出一趟遠(yuǎn)門一樣。
行李放在李耶巴爾的大車上,先一天走。第二天,他牽來兩匹馬,一匹有女鞍子,裝著絨靠背;第二匹跨背上,放一件斗篷,卷成座椅式樣。歐班太太騎在他后頭。全福照管維爾吉妮,保爾跨上勒沙坡杜瓦先生的驢;驢是在小心照料的條件下借到的,
路壞極了,八公里路要走兩小時。馬陷在爛泥里頭,一直陷到骸骨,拔出來要猛搖幾下屁股,要不就是絆在車轍上,有時候又非跳不可。李耶巴爾的母馬,走到一些地方,忽然停住不走。他耐著性子等它走;他說起沿路的地主,故事之外,還添上幾句道德的感想。所以他們來到杜克鄉(xiāng)鎮(zhèn)中心,從圍滿旱金蓮的窗戶底下走過,他就聳肩膀道:“這兒有一位勒胡塞太太,不挑年輕人嫁,反而……”全福沒有聽見下文;馬走快了,驢奔著;大家走進(jìn)一條小路,柵欄門開開,出來兩個小孩子,他們就在門口糞池前面下了牲口。
李耶巴爾的媽媽看見女東家,做出種種歡喜的表示。她開出來的午飯有牛里肌、大腸、灌腸、炒子雞。起沫的蘋果酒、蜜餞糕、酒醉李子,還一邊說著禮貌話,太太身子像是更好了、小姐變得越發(fā)“俏”啦、保爾少爺格外“壯”啦,還提起他們過世的祖父母,因為李耶巴爾一家人在他們家做過好幾代,所以全都認(rèn)識。田在像他們一樣,顯出古老的意味。蟲蛀了房椽,煙熏黑了墻,玻璃窗蒙了一層塵土,灰灰的。一張櫟木杚架,放著形形色色的器皿:罐子、碟子、錫盤子、捕狼的機(jī)器、剪羊毛的大剪子;一個老大的灌腸器把孩子們逗笑了。三所院子沒有一棵樹不靠根長著蘑菇或者權(quán)枒中間長著一簇槲寄生的。風(fēng)刮下好些槲寄生,又從半腰長起;累累的果實(shí)把枝子全壓彎了。草鋪的房頂,看上去像棕色的絨,厚薄不等,不怕最強(qiáng)烈的暴風(fēng)。不過車房坍掉了。歐班太太說她會擱在心上的,接著就吩咐套牲口。
他們又走了半小時才到土鎮(zhèn)。過文考爾的時候,一小隊人馬下來;艾考爾是船的上空的一個懸崖。他們又走了三分鐘,走到碼頭緊底,就進(jìn)了大衛(wèi)媽媽開的金羔客店的院子。
換空氣和洗海水浴有效驗,維爾吉妮從頭幾天起,就覺得自己不那么虛弱了。她沒有游泳衣,穿著襯衫下水;女仆在一間供洗澡人用的海關(guān)小屋給她穿衣裳。
下午,他們騎驢,翻過黑石崖,到海格鎮(zhèn)那邊游玩。小路開頭越上越高,兩旁的地一個淺壑又一個淺壑,如同公園的草坪一樣,接著就是一片高原,有牧場,有耕田,前后錯落開了。路邊的水莓叢里,冬青直挺挺立著;一棵高大的松樹,或遠(yuǎn)或近,枝子橫在藍(lán)空里,枒杈一片。
他們幾乎總在一塊小草地上休息,左邊是豆鎮(zhèn),右邊是勒阿弗爾,前面是大海。陽光照耀,海像鏡子一樣光滑,而且那樣平靜,簡直聽不見潺潺的水聲;幾只麻雀躲在一旁啾唧;晴空萬里,又把這一切罩在底下。歐班太太坐著做針線活;維爾吉妮在旁邊編燈心草;全福采著香草的花朵;保爾嫌氣悶,直要走開。
有時候,他們乘船,渡過杜克河,找尋貝殼。潮退的時候,留下一些海膽、石決明、水母;孩子們跑來跑去,要捉風(fēng)帶來的泡沫。波浪像在睡覺一樣,沿著海灘,靜靜地落在沙上。海灘擴(kuò)展開了,一望無際,只在陸地方面,沙丘為界,把它和跑馬場似的馬賴大草原分開。他們從這里回去,就見土鎮(zhèn)緊靠坡下,一步一步漸漸大了起來;參差不齊的房屋,像笑盈盈的花,七歪八倒開滿一片。
天氣太熱,他們待在屋里不出去。耀眼的太陽,從簾子的隙縫,射進(jìn)一道一道亮光。村子里沒有任何聲響。外邊人行道上沒有一個人。四下里一片沉靜,越發(fā)顯得安寧。遠(yuǎn)處有船工的鐵錘敲打船底,熱風(fēng)帶來柏油氣味。
主要的娛樂是看漁船回來。它們一過浮標(biāo),開始紆徐前進(jìn);帆降到桅桿的三分之二高;它們破浪前進(jìn),前帆膨脹脹的,好像一個氣球,一直滑到港口中心,鋪突然拋了下去。接著船就靠碼頭停住。水手隔著搪板,往外扔活魚;一排大車等著裝魚;有些戴布帽子的女人,沖到前頭拿筐子,摟抱她們的丈夫。
有一天,這中間有一個女人,走到全福跟前。沒多久,全福歡天喜地走進(jìn)院子:她找到了一位姐姐。接著就見勒魯?shù)睦掀偶{絲塔席·巴乃特出現(xiàn)了,胸前吊著一個吃奶的孩子,右手挽著一個,左邊還有一個小水手,拳頭頂住屁股,圓帽子扣住耳朵。
一刻鐘過后,歐班太太就把她打發(fā)走了。
他們總在廚房附近或者散步期間遇見這一家人。丈夫并不露面。
全福對他們有了感情。她給他們買了一床被、幾件襯衫、一只爐子;他們明明在揩她的油。歐班太太討厭這種軟心腸,而且也不喜歡那位外甥放肆——因為他你呀你呀地喊她的兒子;維爾吉妮又直咳嗽,季候不相宜了,她回到主教橋。
布賴先生指點(diǎn)她挑選中學(xué)校??党堑闹袑W(xué)校據(jù)說最好。保爾到那邊去了;他鼓起勇氣告別,住到一個可有學(xué)伴的地方,他是滿意的。
歐班太太容忍兒子遠(yuǎn)離,因為這是免不了的。維爾吉妮一天比一天不想念他。全福懷念他的吵鬧,可是有一件事占住她的心:從圣誕節(jié)起,她天天帶著小姑娘去學(xué)教理問答。
三
她先在門口跪一下,這才走進(jìn)教堂,在兩排椅子當(dāng)中,打開歐班太太的凳子,坐下來,眼睛朝四周望。
男孩子在右,女孩子在左,坐滿了唱經(jīng)堂的椅子;教士站在經(jīng)架一旁。后殿有一塊花玻璃窗,畫著圣靈和圣母,圣靈在圣母上面;另一塊花玻璃窗,畫的是圣嬰耶穌,圣母跪在前面。圣體龕子背后,有圣·米速勒降龍的木雕。
教士先講一遍圣史的梗概。她恍惚看見樂園、洪水、巴別塔、燒毀的城市、滅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她聽到后來,眼花耳熱,充滿對天父的尊敬和對他的震怒的畏懼。過后她聽見耶穌殉難,哭起來了。他疼小孩子,給眾人吃,治好瞎子,而且心勝謙和,愿意降生在窮人中間一個牲口棚的糞堆上,他們?yōu)槭裁催€要把他釘死在十字架上啊?《福音》書上說起的那些家常事:播種、收獲、壓榨器,全在她的生活里頭,通過上帝,神圣化了。她因為愛圣羔,也就越發(fā)愛羔羊,由于圣靈的緣故,也就越發(fā)愛鴿子。
她不大想像得出圣靈的形體;因為它不僅是鳥,而且還是火,有時候又是氣息。晚上在沼澤周圍飛翔的或許就是它的亮光,云飄來飄去或許就是由于它的哈氣,鐘抑揚(yáng)動聽或許就是由于它的聲音。她坐在那里,萬分虔誠,享受著四壁的清涼和教堂的安靜。
至于教義,她絲毫不懂,就連嘗試了解的心思也沒有。堂長在講,孩子們在背,她最后睡著了,直到大家要走,木頭鞋打著石板地響,這才忽然驚醒過來。
她就這樣靠著聽,學(xué)會了教理內(nèi)容,因為她小時候沒有受過家教教育;從那時起,維爾吉妮做什么,她學(xué)什么,學(xué)她吃齋,和她一起懺悔。圣體瞻仰節(jié)那一天,她們合獻(xiàn)了一張圣壇。
第一次圣體還沒有領(lǐng),她先忙壞了。她為了鞋、書、念珠、手套發(fā)急。她幫太太給維爾吉妮穿衣服,自己直打哆嗦!
彌撒進(jìn)行的期間,她一直焦灼不安。布賴先生擋住她,唱經(jīng)堂的一側(cè)她看不見;不過正在對面,有一群小姑娘,面網(wǎng)拉得低低的,上頭壓著白花冠,看上去好像一片大雪;她老遠(yuǎn)就從更細(xì)的頸項和文靜的姿態(tài)認(rèn)出了心愛的女孩子。鐘響了。頭全低下來;一片肅靜。風(fēng)琴一響,唱經(jīng)班就和群眾唱起“上帝的羔羊”;接著男孩子就排隊走動;女孩子跟著也站了進(jìn)來。她們兩手合十,一步一步,走向燈火輝煌的圣壇,跪在第一級,一個挨一個,領(lǐng)受祭餅,然后按照原來的行列,回到她們的跪幾跟前。輪到維爾吉妮的時候,全福伸出身子看她,由于真心疼愛導(dǎo)致想像的緣故,覺得自己變成這孩子,長著她的小臉,穿著她的袍子,胸脯里面是她的。心在跳。臨到張嘴閉眼的時候,她險些暈了過去。
第二天一清早,她來到教堂更衣室,求堂長先生給她圣體。她虔誠地領(lǐng)受,但是感覺不出同樣歡愉的味道。
歐班太太希望女兒成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居尤既然不能教她英文、音樂,她決定送她到翁福勒的虞徐林修道院作寄宿生。
女孩子并不反對。全福直嘆氣,覺得太太心狠。過后她想,也許她的主婦對。這些事不是她能理解的。
終于有一天,門前停了一輛有頂篷的舊車;車上下來一位修女,她是接小姐來的。全福把行李放在頂篷上,叮嚀車夫幾句,給車座里頭擱了六罐蜜餞,一打上下的梨和一把紫羅蘭。
臨到分手,維爾吉妮抱住母親,大哭起來,母親吻著她的額頭,說了好幾遍:“好啦!勇敢些!勇敢些!”腳凳朝上一翻,馬車出發(fā)了。
歐班太太這時候支持不住,暈過去了;她的朋友:勞爾冒夫婦、勒沙坡杜瓦太太、“那些”洛赦弗葉小姐們、胡波維爾先生和布賴,夜晚全過來安慰她。
女兒不在,她起初很痛苦。不過她一星期收到女兒三封信,別的日子給她寫回信,在花園散散步,看看書,時間也就這樣消磨掉了。
全福早晨照例走過維爾吉妮的臥室,望望四墻,不再給她梳頭,不再給她的小靴子系鞋帶,不再幫她塞緊被窩,不再成天看她可愛的臉蛋兒,不再攙著她一塊兒走出去;她覺得憋悶。她沒有事干,試著織花邊。手指又太笨,一來弄斷了線;她什么也不在心,睡又睡不著,照她說的,“毀啦?!?/p>
為了“解悶”起見,她求太太許她接見她的外甥維克道爾。
他星期天做完彌撒來,臉龐紅紅的,光著胸膛,有一股從鄉(xiāng)下帶來的田野氣味。她立刻給他擺好刀叉。他們面對面用午飯;她節(jié)省開支,自己盡量少吃,拚命塞飽他的肚子,吃到末了,他睡著了。晚課鐘聲一響,她叫醒他,刷凈他的褲子,幫他打好領(lǐng)帶,然后扶住他的胳膊,走向教堂,像母親一樣得意。
他的父母總吩咐他帶點(diǎn)兒東西回去,一包土糖吶,肥皂吶,酒精吶,有時候連錢也要。他拿他的破爛衣褲給她縫補(bǔ);她接受這種工作,高興有一個機(jī)會叫他再來。
臨到八月,他父親帶他跑碼頭去了。
這時候正放暑假。孩子們回來了,她有了安慰??墒潜栕?nèi)涡粤?,維爾吉妮到了不能用“你”呼喚的年齡,這造成她們中間的拘束、障礙。
維克道爾前后去過莫爾列、敦刻爾克、布賴頓;他每次出門回來,都送她一件禮物。頭一次是一個貝殼盒子;第二次是一只咖啡杯子;第三次是一個大點(diǎn)心人兒。他好看了,長短相宜,留了點(diǎn)兒髭,有一對爽朗的眼睛,后腦勺戴一頂小皮帽,像一個領(lǐng)港的。他娛樂她,為她講一些夾雜著水手語言的故事。
有一天,星期一,一八一九年七月十四日(她忘不了這一天),維克道爾說,他受雇跑外洋,后天夜晚,搭翁福勒的郵船,去趕他的快帆船;三兩天內(nèi),就要從勒阿弗爾啟施。他這一去,也許要去兩年。
要好久不見面,全福難過了;于星星期三黃昏,太太用過晚飯,她換上水底鞋,一口氣走完主教橋到翁福勒的四公里地,和他再話別一回。
她走到各各他前面,不朝左轉(zhuǎn),反而朝右走,在造船廠迷了路,只得倒回來,她問路的人勸她快走。她兜著裝滿船只的水塢走,碰來碰去是纜索,再走下去,地面低了,有幾道光交在一起。她望見天空有幾匹馬,心想自己瘋了。
碼頭邊還有馬在嘶叫。它們是看見了海害怕。一架起重機(jī)把它們吊上來,墜到船里頭。船上的乘客,在蘋果酒桶、酪餅筐和谷子口袋中間擠來擠去;母雞在啼,船長在罵人;一個小水手,胳膊肘靠著船頭的錨樁,什么也不在心上。全福沒有認(rèn)出他來,直喊:“維克道爾!”他仰起了頭,她朝前沖,梯子忽然抽掉。
幾個女人邊唱邊拉船。郵船出了港口。龍骨發(fā)出響聲,沉重的波浪打著船頭。帆掉轉(zhuǎn)方向,什么人也望不見了;——月亮照耀,一個黑點(diǎn)子在銀光閃閃的海上越來越淡,沉下去,不見了。
全福從各各他的近旁走過,想把她頂心疼的人交托上帝;她站著禱告了老半天,眼睛望著云彩,滿臉的眼淚。城市睡眠了,海關(guān)上有幾個人員走來走去;水從閘孔不住地往外流,聲音像瀑布一樣響。正敲兩點(diǎn)鐘。
天亮以前,會客室不會開的。回去遲了,太太一定會不開心的;她雖然直想摟摟另一個孩子,還是不去了。她走到主教橋,客店的女仆們正好醒來。
那么,可憐的孩子要在海上顛簸好些月!他先前出門,她不害怕。去英吉利,去布列塔尼,人回得來的;可是亞美利加洲、殖民地、群島,全在偏僻地方、世界的另一頭啊。
全福從這時候起,一心掛念她的外甥。有太陽的日子,她愁他渴;起了暴風(fēng)雨,她怕雷劈了他。她聽見風(fēng)在煙囪吼,刮下瓦來,就看見這同一的狂風(fēng)也在吹他,他站在一棵斷桅的尖尖頭,整個身子往后一倒,淹在一片泡沫底下;或者——想起地理知識圖片——野蠻人吃掉他,猴子在樹林捉住他,死在一個荒涼的海灘??墒撬龔牟恢v起她的掛慮。
歐班太太直在牽掛她的女兒。
善良的修女們覺得她感情重,過干脆弱。一點(diǎn)點(diǎn)刺激也受不了。必須停止鋼琴不學(xué)。
她母親要求修道院按時來信。有一天早晨,郵差沒有來,她急了,在客廳來回走動,從她的大靠背椅踱到窗口。簡直出人意外!四天了,沒有消息!
全福希望她拿自己做榜樣,把心放寬了,對她說:
“我,太太,半年沒有得到消息!……”
“誰的消息?……”
女仆和顏悅色地回道:
“呵……我外甥的消息!”
“?。∧阃馍?!”歐班太太聳聳肩膀,又走動起來,意思好像是說:“我不想他!……再說,管我什么事!一個小水手,一個叫化子,可漂亮吶!……不過我女兒……想想看!……”
全福受慣了氣,惱起太太來了,過后也就忘記了。
為了女兒失掉理性,她覺得是常情。
兩個孩子同等重要;她的心把他們聯(lián)在一起,他們的命運(yùn)應(yīng)當(dāng)一樣才是。
藥劑師告訴她:維克道爾的船到了哈瓦那。他在報上看到了這段新聞。
哈瓦那出雪茄,她想像人在這地方,除去抽煙,不干別的事,維克道爾裹在煙霧里面,在黑人當(dāng)中走來走去?!叭f一有急事的話”,人能走陸地回來嗎?那兒離主教橋有多遠(yuǎn)?她想曉得,就請教布賴先生去了。
他找出地圖,開始解釋緯度;他看見全福發(fā)呆,顯出洋洋得意的學(xué)究的微笑。他最后在一個橢圓斑點(diǎn)的裂口,拿他的鉛筆套,指著一個看不清的黑點(diǎn)子說:“這兒就是?!彼焉碜訌澰诘貓D上,看著這些著色的線網(wǎng),眼睛看花了,什么道理也沒有看出來;她有什么難處,布賴叫她說出來,她求他指出維克道爾住的房子。布賴舉起胳膊,打噴嚏,哈哈大笑起來;他好笑她這樣老實(shí)。全福不明白他為什么笑——她的理解力是那樣有限,也許希望看到他外甥的畫像哩!
半個月以后,李耶巴爾照常在趕集的時候走進(jìn)廚房,遞給她一封她姐夫?qū)憗淼男?。兩個人誰也不識字,她央求她的主婦念給她聽。
歐班太太正在計算一件編織東西的針數(shù),拿活放在一旁,邊拆信,邊哆嗦,聲音放低,眼色嚴(yán)重:
“是壞消息……他們告訴你,你外甥……”
他死了。信上沒有說起別的話。
全福倒在一張椅子上,頭靠板壁,眼皮閉住,馬上眼皮變成紅的。接著她就低下額頭,搭下兩只手,瞪著眼睛,停一時重復(fù)一回道: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李耶巴爾望著她直嘆氣。歐班太太微微打顫。
她建議她到土鎮(zhèn)看她姐姐去。
全福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她沒有去的必要。
都不作聲。李耶巴爾老頭一想,還是走的好。
她這時候才說:
“他們才不拿這擱在心上,他們!”
她又垂下了頭;她不時機(jī)械地拿起女紅桌子上的長針。
有些女人走過門口,抬著一塊板子,上面放著濕淋淋的衣服。
她從玻璃窗望見她們,想起要洗的衣服;衣服昨天泡下去的,今天該洗出來了;她走出房子。
她的搓板和水桶放在杜克河邊。她把一堆襯衫扔在岸上,挽起袖子,拿起棒槌,打下去的有力的響聲,附近花園也聽見了。草原空落落的,風(fēng)吹皺了河水;水底長著一些草,高高的,垂在水面,如同死人的頭發(fā)在水里漂浮。她捺下痛苦,直到天黑,還很勇敢;但是走進(jìn)她的屋子,她支不住了,撲到褥子上,臉埋在枕頭里,兩個拳頭頂住太陽穴。
過了好久,她從維克道爾的船長本人那邊,打聽到他死的情形。他害黃熱??;醫(yī)院放血放得太多了。四個醫(yī)生同時治他。他馬上就死了,為首的說:
“好!又死了一個!”
他父母一向苛待他。她也不高興再見到他們。他們沒有再來攀她,不是忘記,就是窮苦人的心硬吧。
維爾吉妮病下來了。
氣悶、咳嗽、不斷發(fā)燒、顴骨上有青紋,全都表示病癥嚴(yán)重。浦帕爾先生建議住到普洛旺斯。歐班太太決定照做,不是主教橋氣候不好,立刻就把女兒接回家了。
她同一個出賃車輛的人講定,每星期二送她到修道院去一趟?;▓@里面有一座高臺子,人在這里望得見塞納河。維爾吉妮扶著她的胳膊,踩著落下來的葡萄葉子,在這里散步。她眺望遠(yuǎn)處的帆和從唐卡爾鎮(zhèn)的莊園到勒阿弗爾的燈塔的天邊,有時候太陽穿過云彩,照得她直眨眼睛。她們隨后坐在花棚底下體息,母親弄來一小壇瑪拉嘎好酒,她想起會醉就笑了,喝兩指高,不喝了。
她的元?dú)饣謴?fù)了。秋天平平安安地過去了。全福請歐班太太放心。但是有一天黃昏,她到鄰近有事回來,看見門前停著浦帕爾先生的馬車,他本人站在過堂。歐班太太在系帽帶。
“拿我的腳爐、我的錢包、我的手套給我;快一點(diǎn)!”
維爾吉妮害肺炎;可能沒有救。
醫(yī)生說:“還有希望!”于是兩個人冒著飄旋的雪花,上了馬車。天決黑了,天氣很冷。
全福奔進(jìn)教堂,點(diǎn)起一支蠟燭。接著她就追馬車,一小時以后趕上了,從后頭輕輕跳上去,抓住兩邊的穗子,忽然又想起:“院門沒有關(guān),萬一賊進(jìn)來呢?”就跳下車來。
第二天,蒙蒙亮,她去探望醫(yī)生。他回來又下了鄉(xiāng)。她隨后待在客店,以為會有生人捎信來的。最后,一清早,她上了黎孝來的郵車。
修道院在一條陡斜的小巷的緊底。上到半腰,她聽見奇怪的響聲、一種報喪的鐘聲。全福心想:“這是為別人敲的?!彼彰拈T環(huán)。
幾分鐘后,拖鞋提踏提踏地響了,門打開一半,出現(xiàn)了一位修女。
善良的修女顯出沉痛的神情,說起“她方才過世”。就在同時,圣·萊奧納教堂的鐘聲又響了。
全福上了三樓。
她從門口起,就望見維爾吉妮仰天躺著,手合在一起,口張開,頭在一個朝著她的黑十字架下面向后仰著,兩旁幔子一動不動,還不如她的臉白。歐班太太在床前,抱住床腿,抽抽噎噎,透不過氣。院長站在右邊。五斗櫥上放著三只蠟燭臺,滴下來一些紅點(diǎn)子;霧漂白了窗戶。幾位修女?dāng)v走歐班太太。
一連兩夜,全福沒有離開死人。她重復(fù)著同一的禱告,拿圣水灑在單子上,回到原處坐下,細(xì)端詳她。守到第一夜臨了,她看出死人臉色變黃,嘴唇變藍(lán),鼻子抽縮,眼睛下陷。她吻死人眼睛吻了好幾回;萬一維爾吉妮睜開眼睛的話,她也決不會大吃一驚;對她這種人,怪異的事也很平常。她給她梳洗好,換上壽衣,放進(jìn)棺材,戴上一頂花冠,把她的頭發(fā)散開了。頭發(fā)是金黃色,在她這種年齡,要算很長了。全福剪下一大綹來,一半放在自己的胸脯前頭,立定主意,永不相離。
依照歐班太太的意思,尸首運(yùn)回主教橋,她乘了一輛關(guān)嚴(yán)的馬車,跟在柩車后面。
做完彌撒,還要走三刻鐘,才到公墓。保爾領(lǐng)頭走,嗚咽著。布賴先生跟在后頭,接著就是重要的居民、披著黑紗的婦女和全福。她想到她的外甥,因為不能舉行這種殯禮,分外悲傷,如同埋這一個,同時把另一個也埋了一樣。
歐班太太悲痛到了極點(diǎn)。
開頭她埋怨上帝,覺得他不公道,不該奪去了她的女兒——她從來沒有做過壞事,一直良心安寧!不對!她早該帶她去南方才是。旁的醫(yī)生會救活她的!她怪自己不好,愿意跟她走,夢中一來就哭醒。有一個夢,她特別人迷。她丈夫出遠(yuǎn)門回來,水手打扮,哭著對她講:他奉命要帶維爾吉妮走。他們于是商量妥當(dāng),尋找一個躲藏的地方。
有一回,她丟魂失魄,從花園回來。方才(她指出地點(diǎn))在她面前,父女肩靠肩出現(xiàn),什么也不做,只是望她。
好幾個月,她待在房間發(fā)榜。全福和顏悅色地開導(dǎo)她,她應(yīng)當(dāng)看在兒子份上,保重身體,而且要想到另一位,思念“她”。
“她?”歐班太太回答著,好像才醒過來一樣,“??!是的!……是的!……你沒有忘記!”她指公墓說,因為她是絕對不許去公墓的。
全福天天去。
一到四點(diǎn)正,她繞過幾家人家,走到坡上,推開柵欄門,來到維爾吉妮的墳前。墳是一根玫瑰色的大理石小柱,底下一塊青石板,四周是鏈子圈起來的一個小花園。一片花卉,畦界都分不出來了。她給葉子澆水,換上新沙,跪在地上翻土。歐班太太到了能來的時候,感到一陣松快,像是得到了安慰。
隨后許多年過去,一模一樣,沒有再出事,除非是節(jié)日去了又來:耶穌復(fù)活瞻禮、圣母升天瞻禮、諸圣瞻禮。家里有些事,過后想起,也成了重大事件。例如一八二五年,兩個鑲玻璃的工人粉刷過堂;一八二七年,屋頂有一部分掉在院里,險些砸死人。一八二八年夏天,輪到太太獻(xiàn)彌撒用的面包;布賴臨近這時期,不知道搗什么鬼,人不見了;舊日親友:居尤、李耶巴爾、勒沙坡杜瓦太太、羅柏蘭、早已癱了的長輩格洛芒維耳,都日漸疏遠(yuǎn)了。
有一天夜晚,郵車的車夫在主教橋講起七月革命。不幾天,派來了一位新縣長:前任亞美利加洲的領(lǐng)事拉爾掃尼耶男爵。他家里除去太太,還有他的大姨和三位已經(jīng)相當(dāng)大了的小姐。大家望見她們穿著寬適的長背心,在她們的草地散步;她們有一個黑奴和一只鸚鵡。她們拜望歐班太太,全福遠(yuǎn)遠(yuǎn)望見,就跑去通知?dú)W班太太。歐班太太緊跟著回拜她們。不過只有一件事能感動她,就是她兒子來信。
他沉湎在咖啡館,一事無成。她替他還完舊債,他又有了新債。歐班太太在窗戶旁邊編織東西,嘆氣的聲音,全福在廚房也聽見了。
她的小東西統(tǒng)統(tǒng)放在有兩張床的臥室的壁櫥里。歐班太太平時盡可能減少查看的次數(shù)。夏季有一天,她決定去看一趟;櫥里飛出好些蛾子。
她的袍子一平排掛在一塊木板底下,木板上放著三個囡囡,幾個圈圈、一副小家具、她用的洗臉盆。她們也把裙子、襪子、帕子取出來,在兩張床上攤開了,晾晾再疊起來。太陽照著這些可憐的東西,顯出上面的油漬和身體動來動去動出來的褶子。藍(lán)藍(lán)的天,空氣暖暖和和,一只喜鵲在叫喚,似乎一切悠然自得,異常恬適。她們找到一項栗子顏色的長毛小絨帽,不過整個讓蟲蛀掉了。全福求主婦賞給她。她們含著一包眼淚,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主婦張開胳膊,女仆撲過去,摟得緊緊的,在一個不分上下的吻里,滿足她們的痛苦。
有生以來,她們這還是第一次吻抱,因為歐班太太不是一種喜怒見于外的性格。全福感激她,就像得到恩賞一樣,從此以后,她疼她,具有牲畜的忠誠和宗教的尊敬。
她越發(fā)心善了。
她聽見街上過兵的銅鼓聲,來到門前,捧著一壇蘋果酒,清兵士喝。她照料霍亂病人。她保護(hù)波蘭人;甚至于有一個波蘭人講,愿意娶她。不過兩個人吵了嘴;因為有一天早晨,她做完禮拜回來,發(fā)現(xiàn)地溜進(jìn)廚房,端起一盤拌好的萊,安安靜靜地吃著。
波蘭人以后,就是考耳米赦老爹,一個據(jù)說在一七九三年干過惡事的老頭子。他住在河邊一個破豬圈里。孩子們從墻縫張望他,朝他扔石子,掉在他的破床上;他躺在上面,害重感冒,老在咳嗽,身子不停地抽動,頭發(fā)很長,眼皮發(fā)炎,胳膊上長著一個比他的頭還大的瘤子。她給他找了些市,試著打掃干凈他的贓窩,還打算把他安插在烤面包的地方,只要他不給太太添麻煩。癌腫破了以后,她天天幫他包扎,有時候帶餅給他吃,把他放在太陽地的草堆上;可憐的老頭子,流著誕水,哆哆嗦嗦,發(fā)出微弱的聲音謝她,直怕丟掉她,看見她走,就伸長了手。他死了;她為他的靈魂安息,做了一回彌撒。
她當(dāng)天交了一個大好運(yùn):吃午飯的時候,拉爾掃尼耶太太的黑奴來了,拿著裝在籠子里的鸚鵡,還有木架、鏈子和鎖,男爵夫人有一個紙條給歐班太太,說她丈夫升了省長,黃昏動身,請她收下這只鳥兒,作為一個紀(jì)念和表示敬意的憑證。
全福許久以來,就在盤算它了,因為它是從亞美利加洲來的,這地名讓她想起維克道爾,所以她常常在黑奴跟前問起它。有一次她甚至于說,“太太得到它,會開心的!”
黑奴又把這話說給他的主婦聽,反正她不能帶走,倒不如順?biāo)饲榘阉鼇G了。
四
它叫琭琭。身子是綠顏色,翅膀的尖尖是玫瑰紅,藍(lán)額頭,金脖子。 不過它有一種討厭的怪癖:咬它的木架、拔它的羽毛、拋它的糞、潑它的杯子里的水;歐班太太嫌煩,把它永遠(yuǎn)給了全福。
她用心教它;不久它就重復(fù)著:“乖孩子!先生,您好!瑪麗,我向你致敬!”它掛在大門一旁,有些人奇怪叫它雅考不見答應(yīng),因為鸚鵡全叫雅考。大家把它說成一只火雞、一根木頭:一刀子一刀子刺全福的心!碌碌也出奇的固執(zhí),有人看它,就不言語了。
可是它喜歡人多;因為一到星期天,“那些”洛赦佛葉小姐,胡波維耳先生和帶來的新客人、藥劑師翁弗洛瓦、法來先生和馬修隊長,正斗牌的時候,它就拿翅膀打玻璃窗,亂飛亂跳,鬧得誰也聽不見誰講話。
不用說,它覺得布賴的臉很可笑。它一看見他,就笑開了,拚命大笑。笑聲一直傳到門外院子,回聲重復(fù)笑聲,把鄰居引到窗口,也笑起來了。布賴先生不要鸚鵡看見自己,拿帽子遮住側(cè)臉,貼墻溜到河邊,再從花園內(nèi)進(jìn)來;他投向鳥兒的視線缺乏好感。
琭琭擅自把頭探到肉鋪伙計的籃子里頭,他彈了它一下;從這時候起,它總試著隔開他的襯衫啄他。法布嚇唬它,要扭斷它的脖子,其實(shí)他并不殘忍,別看他胳膊上畫著花紋,長著一臉絡(luò)腮胡須。正相反,他倒喜歡鸚鵡,甚至于興致勃勃,愿意教它說臟話。全福怕他胡鬧,把它擱到廚房。鏈子去掉,它兜著房子飛。
下樓的時候,它用上嘴勾子頂住梯級,舉起右爪,再舉左爪;她直怕這種運(yùn)動把它弄暈了。果不其然,它病了。它不能說話,也不能吃東西。原來是它的舌頭底下起了一層厚苔,母雞有時候就得這種病。她拿指甲剝掉這層薄膜,治好了它。有一天,保爾少爺不小心,把雪茄煙噴進(jìn)它的鼻孔;又有一次,勞爾冒太太拿傘尖兒逗它,它一口就把鐵箍噙下來;最后,它不見了。
先是她要它吸吸新鮮空氣,放在草地上,走開了一會兒;她回來一看,鸚鵡不見了!起初她在灌木叢、河邊、房頂上找,主婦對她喊:“留神呀,你瘋啦!”她也不聽她勸。接著她就查訪主教橋所有的花園;她攔住行人問:“你有沒有,什么時候,湊巧看見我的鸚鵡?”有些人不認(rèn)識鸚鵡,她就對他們形容一番。忽然她相信,在山坡底下磨坊后頭,瞥見一個東西飛??墒巧系缴巾敚裁匆矝]有!有一個商販告訴她,他方才在圣·墨南遇到它,在西蒙媽媽的鋪?zhàn)印K苓^去。她想說的話,人家聽不懂。她最后回來了,累得要命,鞋磨穿了,心里什么希望也沒有了;她坐在凳子當(dāng)中,靠近太太,述說她的全部經(jīng)過,就見一只不怎么重的東西,輕輕落在她的肩上,原來是琭琭!它干什么去了?或許在鄰近散步來著!
她沒有能一下子復(fù)原,或者不如說,永遠(yuǎn)沒有復(fù)原。
她由于招涼,喉嚨發(fā)炎;沒有多久,耳朵有了毛病。再過三年,她聾了;她說話的聲音很高,甚至于在教堂也這樣高。她的罪過散到教區(qū)每一個角落;對她雖然沒有什么不體面,對別人也沒有什么不方便,堂長先生以為聽她懺悔,還是改到更衣室,比較相宜。
想像的聲音把她折磨壞了。主婦常對她說:“我的上帝!看你多蠢!”她答道:“是啊,太太?!币贿呍谥車鷮ふ覗|西。
她的觀念世界本來就小,現(xiàn)在越發(fā)縮小了。鐘的鏗鏘、牛的哞鳴,都不存在了。生物全像鬼一樣,靜悄悄地行動。如今只有一個響聲聽得見,就是鸚鵡的聲音。
它像是幫她解悶吧,學(xué)機(jī)器轉(zhuǎn)烤肉鐵扦子的滴答聲、魚販尖銳的叫聲、住在對面的木匠的拉鋸聲;它聽見門鈴響,就學(xué)歐班太太喊:“全福!大門!大門!”
他們有話談,它拼命賣弄它那爛熟的三句話,而她,回答一些無頭無尾的字句,可是有真感情。在她索居獨(dú)處的生涯里,它差不多成了一個兒子、一個情人。它爬她的手指,咬她的嘴唇,抓她的肩巾;她一額頭朝前,像奶媽那樣搖頭,帽子的大耳朵和鳥翅膀就一道顫動起來。
云一聚,雷一響,它就叫喚,也許是記起家鄉(xiāng)森林的暴雨了吧??匆娝鳎蜌g狂了,瘋了一樣飛上天花板,把東西全撞翻,從窗戶飛到花園里頭去淋雨;不過它很快就回來了,歇在灶堂上,一跳一蹦,抖干羽毛,一會兒露出尾巴,一會兒露出嘴。
一八三七年可怕的冬季,她看天空,把它放在壁爐前面,有一天早晨,她發(fā)現(xiàn)它死了,在籠子當(dāng)中,頭朝下,爪子在鐵絲的空檔。想必是充血死的吧?她相信它中了芹菜毒;雖然缺乏證據(jù),她疑心是法布干的。
她哭的好不傷心,主婦對她道:“好啦,做成標(biāo)本不就得了!”
她請教藥劑師,他一向待鸚鵡好。
他寫信到勒阿弗爾。有一個叫佛拉麗的,承受這種活兒。不過公共汽車往往遺失包裹,她決定親自把它送到翁福勒。
沿路接連不斷是沒有葉子的蘋果樹。溝里結(jié)著冰。狗在田莊邊沿吠著;她拿手縮在小斗篷底下,踏著她的小黑木頭鞋,挎著她的籃子,在石路當(dāng)中快步走著。
她穿過森林,走過高櫟樹,來到圣·嘎母。
她后面起了一陣塵土,就見一輛郵車颶風(fēng)也似地從坡上馳了下來。車夫看見這女人不讓路,站直了,身子露在車篷外,車僮也在喊叫,同時他管制不住的四匹馬快跑著。頭兩匹從她旁邊蹭過去;他搖起韁繩,死命把馬揪到大路一旁的便道;可是他氣極了,舉起胳膊,掄起他的大鞭子,從她的肚子一直抽到她的后頸,她仰天倒下了。
她醒過來,頭一個動作是打開她的籃子。總算好,琭琭沒有受傷。她覺得右臉燒痛,兩只手一摸,手變成紅的。血直流。
她坐在一堆石子上,拿帕子包住臉,然后取出盤子里預(yù)先擱好的干面包,咬一口,看著鳥兒,也就忘記她受傷了。
她走到艾克莫鎮(zhèn)的坡頭,望見翁福勒的燈火,像一群星星在夜里閃爍;再往遠(yuǎn)去,海就隱隱約約展開了。于是她不由一陣傷心,收住了腳;兒時貧苦、初戀落空、外甥離開、維爾吉妮死去,好像一片潮水,同時卷來,涌到咽喉,噎住了她。
她隨后希望和船長說話;她叮嚀他小心,不過沒有說明托他帶去的是什么東西。
佛拉麗許久沒有寄出鸚鵡。他總答應(yīng)下星期寄出;過了半年,他通知寄出一只箱子,再也沒有下文了?,f琭簡直就像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她想:“他們許是把它偷去了!”
它終于來了,——神氣得很:紅木座子嵌著一個樹枝子,直挺挺立在上頭,一個爪子在半空,側(cè)著頭,咬一顆核桃,做標(biāo)本的愛裝演,還給核桃鍍了金。
她把它藏在她的屋里。
這地方她很少放人進(jìn)來過,里面塞滿宗教物品和古怪東西,像一座小禮拜堂,也像一家百貨公司。
一個大櫥立在門旁,妨礙開門。延伸到花園上空的窗戶的對面,有一個朝院子開的小圓窗。帆布床旁邊是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一個水罐、兩把蓖梳、一個缺口碟子、碟子里頭放著一小塊藍(lán)胰子。沿墻擺著一些念珠、徽章、幾尊圣母像、一個椰子做的圣水杯;五斗櫥上,像圣壇一樣蓋著單子,上面放著維克道爾送她的貝殼盒子;此外還有一把噴壺、一個皮球、幾本練習(xí)簿、地理知識圖片、一雙小女靴子;掛鏡子的釘子上,掛著帽帶子。那頂小絨帽!全福必恭必敬到了這種地步,連“老爺”一件禮服,她也保存著,歐班太太不要的老古董,她全收到自己的屋子里,這就是為什么五斗櫥靠邊放著紙花,天窗緊里掛著達(dá)爾杜瓦伯爵的畫像。
琭琭用一塊小木板架住,放在屋里凸出的壁爐上。她每天早晨醒來,靠黎明的亮光望見它,她于是想起過去的年月、無足輕重的動作,一直想到它們的細(xì)微末節(jié),不但不痛苦,反而充滿平靜。
她不和任何人往來,日子過得懵懵懂懂的,活像一個夢游人。圣體瞻禮節(jié)游行,她興奮起來,到四鄰婦女家求了一些蠟燭和草墊,裝扮搭在街心的圣壇。
她在教堂總望著圣靈,注意到它和鸚鵡有些地方相似。有一張厄比納爾的圣像,畫著救主領(lǐng)洗,上面的圣靈她覺得特別像它。排紅翅膀和綠玉似的身子,活脫脫就是琭琭的寫照。
她買過來,掛在原來掛達(dá)爾杜瓦伯爵的地方——她正好一眼把它們看到。它們在她思想里面連結(jié)起來,由于和圣靈這種聯(lián)系,鸚鵡神圣化了,同時在她看來,也就變得更生動、更容易理解了。無父顯示自己,不會挑一個鴿子的,因為這類飛禽沒有聲音,倒是挑琭琭的一個祖先可靠。所以全福望著圣像禱告,可是身子不時斜過一點(diǎn)來對著鸚鵡。
教堂組織圣母的傳女隊,她直想加入。歐班太太勸住了她。
來了一件大事:保爾結(jié)婚。
他起先給公證人當(dāng)書記,后來經(jīng)商,在關(guān)卡服務(wù),在稅局做事,甚至于活動水利和森林的差事,忽然臨到三十六歲,不知道天上刮來一陣什么風(fēng),他發(fā)現(xiàn)他的出路了:登記處!他在這里顯出很大的才干,有一位檢查官居然把女兒許給他,答應(yīng)栽培他。
保爾變嚴(yán)肅了,帶她來見母親。
她指摘主教橋的風(fēng)俗習(xí)慣,擺少奶奶架子,作踐全福。她走的時候,歐班太太覺得輕松。
接著下星期,傳來布賴先生死在下·布列塔尼一家客店的消息。自殺的謠言證實(shí)了;人對他的正直起了疑心。歐班太太復(fù)查她的賬簿,很快就看出他連串的弊端:挪用利息、私賣木材、濫用收據(jù)等等。而且他有一個私生子,“和道需賴一個女人有來往?!?/p>
她很為這些事難過。一八五三年三月,她覺得胸口疼,舌頭像是有煙罩著,放血也減輕不了氣悶;第九天黃昏,她咽了氣,正好七十二歲。
人以為她沒有年老,由于頭發(fā)還是棕色的緣故;頭發(fā)從鬢角下來,兜著她蒼白的細(xì)麻子臉。很少朋友惋惜她,她拘禮的作風(fēng)近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
全福不像普通仆人哭主人那樣哭她?!疤睍涝谒邦^,她怎么也想不通,覺得這違反事物的程序,不能接受,簡直荒唐。
十天以后(從貝藏松趕來需要的時間),繼承的人們突然來了。少奶奶翻抽屜,姚家具,賣掉多余的家具,隨后他們又回登記處去了。
“太太”的沙發(fā)椅、她的獨(dú)腿圓桌、她的腳爐、八張椅子,全運(yùn)走了!板壁上的畫幅也摘掉了,留下一些黃顏色的方空檔。他們帶走兩張小床和床墊,壁櫥里頭維爾吉妮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全福走上樓,滿臉的憂郁。
第二天,門上多了一張招貼;藥劑師沖她的耳朵嚷嚷:出賣房子。
她站不住腳,一屁股坐了下來。
她項難過的是放棄她的屋子——對可憐的琭琭是那樣方便,她哀求圣靈,焦灼的視線圈著它,而且養(yǎng)成崇拜偶像的習(xí)慣,跪到鸚鵡前面禱告。太陽有時候從天窗下來,照到它的玻璃眼睛,反射出一道明晃晃的亮光,她入神了。
她一年有三百八十法郎收入,是主婦留給她的?;▓@供她青菜。至于衣服,足夠穿戴到她末一天,而且節(jié)省燈火,天一黑,她就睡了。
她不出門,免得看見舊貨鋪?zhàn)幽沁叄瑪[著幾件舊家具。自從她摔暈過去以來,她就拖著一條腿走路;她的氣力衰了;開雜貨鋪開窮了的西蒙媽媽,天天早晨來幫她研柴打水。
她的眼睛不中用了。百葉窗不再打開。許多年過去了。房子租不出去,也賣不掉。
全福怕人家攆她,決不要求修理。屋頂?shù)陌鍡l爛了;一整冬天,她的長枕頭都是濕的。復(fù)活節(jié)后,她吐血。
西蒙媽媽于是請了一位醫(yī)生。全福想知道她害什么病。不過耳朵太聾,她聽不見,只抓住兩個字:“肺炎”。她曉得這個,和顏悅色地答道:“??!跟太太一樣?!彼X得和太太一樣是很自然的。
搭圣壇的日子近了。
第一座總在山坡底下,第二座在郵局前面,第三座在街中心。關(guān)于末一座的地點(diǎn),大家起了爭端;最后,教區(qū)婦女選定歐班太太房前的院子。
氣悶和體溫增加了。全福沒有為圣壇做一點(diǎn)點(diǎn)事,覺得難過。起碼她能放點(diǎn)兒東西上去也好!她于是想到鸚鵡。鄰居婦女反對,說這不相宜??墒翘瞄L答應(yīng)了;她非??旎?,請他收下她唯一的財寶琭琭,萬一她死了的話。
從星期二到星期六,圣體瞻仰節(jié)的前一天,她咳嗽的回數(shù)越發(fā)多了。臨到黃昏,臉繃緊,嘴唇粘在牙床上,她作嘔了;第二天,一清早,她覺得險惡,托人請來一位教士。
抹圣油的時候,三個善良的婦女圍著她。她隨后說,她需要和法布談?wù)劇?/p>
他穿著星期天的好衣服來了,在這陰慘慘的空氣中間,很不舒服。
她用力伸出胳膊,說:“原諒我吧,我先前直以為是你把它害死的!”
什么意思,說這種廢話?疑心他殺過人,像他這樣一個男人!他動氣了,要吵鬧。
“她頭腦木清楚,你看得出來。”
全福不時在同影子說話。善良的婦女走了。西蒙媽媽吃著午飯。
停了一會兒工夫,她拿起琭琭,送到全福面前。
“好啦!和它告別吧!”
雖然不是尸首,也蟲蛀了;一個翅膀斷掉,麻絮從肚里散了出來。不過她如今眼睛瞎了,看不見。她吻它的額頭,臉貼著它貼了許久。西蒙媽媽要把它放到圣壇上,就又拿開了。
五
草原送來夏天的氣味;蒼蠅嗡嗡在飛;太陽照亮河水,曬暖房頂?shù)那嗍?。西蒙媽媽回到屋里,不久也就睡著了?/p>
鐘聲吵醒了她;人們做完晚課朝外走。全福的昏迷好些了。她想到游行,好像她跟在后頭一樣,看見了游行。
全體學(xué)童、唱經(jīng)班和消防隊,走在人行道上,同時領(lǐng)頭在街前行的,有握著斧鉞的教堂守衛(wèi)、捧著一個大十字架的教堂執(zhí)事、管理男孩子們的教師、不放心小姑娘們的修女;三個最可愛的小女孩子,天仙一般,頭發(fā)鬈著,往空里散玫瑰花瓣;助祭教主張開胳膊,為音樂打拍子;兩個管香爐的,走一步,向圣體一回身,同時堂長先生,披著華麗的祭被,在四個財務(wù)員的一頂鮮紅絨蓋底下,捧著圣體。在白布蓋著的房墻之間有一大群人,熙熙攘攘,跟在后頭;他們來到山坡底下。
全福的太陽穴直冒冷汗。西蒙媽媽拿一塊布給她揩汗,自言自語,說她一定也會有這一天的。
群眾的呢喃變大了,有一時很響,隨后又遠(yuǎn)了。
一陣槍聲震動窗戶玻璃。原來是車僮在向圣龕致敬。全福轉(zhuǎn)動瞳孔,拚命提高聲音說:“它好嗎?”她在擔(dān)心鸚鵡。
她開始咽氣。氣越喘越急,兩脅一上一下地掀動。嘴角起泡沫,渾身打顫。
沒有多久,就聽見銅喇叭嗚嘟嘟的響聲、兒童噴亮的聲音,男子低沉的聲音。有時候一切寂靜,腳踩著花,聲音發(fā)悶,好像一群牛羊在草地上走。
教堂人員在院子里出現(xiàn)了。西蒙媽媽爬上一張椅子,湊近小圓窗,望出去就是圣壇。
祭桌掛著綠花環(huán),周圍鑲著一道英吉利針織的邊飾,當(dāng)中一個小架子,托著一些先圣的遺物,桌角有兩棵橘子樹,四周全是銀蠟燭臺、磁花瓶;花瓶插著葵花、百合、牡丹、毛地黃、小簇八仙花。這堆絢麗的色彩,從高處第一級朝下,斜著鋪向伸到石路的毯子上。有幾樣罕見的東西引人注意:一個戴著一項紫羅蘭花冠的鍍銀糖罐,在青苔上閃爍的阿朗松的玉耳墜子,露出風(fēng)景的兩扇張開的中國屏風(fēng)。琭琭藏在玫瑰花底下,只有它的藍(lán)額頭露出來,仿佛一枚青玉片子。
財務(wù)員、唱經(jīng)班、兒童,全在院子三面排好。教士慢條斯理地走上臺階,把他的光芒四射的大金太陽放在花邊上。人全跪下。一片沉靜。香爐隨著鏈子的擺動,搖過來搖過去。
一道青煙上來,進(jìn)了全福的屋子。她伸出鼻孔吸著,有一種神秘的快感;她隨后閉住眼皮,微笑著。她的心一回跳得比一回慢,每回都更模糊了,更柔和了,好像一道泉水干涸,一片回聲散開。她呼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恍惚在天空分開的地方,看見一只巨大的鸚鵡,在她的頭上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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