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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稼軒，相忘于江湖

活字文化

《葉嘉瑩先生講古詩詞》是活字文化和豆瓣共同推出的古詩詞音頻系列節(jié)目，由中國古典詩詞大家葉嘉瑩先生講解和誦讀經(jīng)典的古詩詞作品。歡迎關注活字文化的豆瓣賬號收聽往期節(jié)目。

雖說今日的金庸老爺子已昂首邁入學術殿堂，被各種大眾媒體與社交媒體封圣封神，其文學成就似乎也容不下太多異議。但客觀而言，那十幾部武俠傳奇還是有高下之分，其中的某幾本明顯是應付報刊索稿的急就章。而從《天龍八部》到《倚天屠龍記》，所載歷史三百年的“宋元四部曲”，則公認為巔峰之作。今天的中文世界中之所以能“有井水處皆有金庸”，風靡到這個程度，喬峰、郭靖、楊過等“俠之大者”功不可沒，“忠勇”作為這些人物性格中的基本底色，讓每一位對那段歷史稍有了解的讀者都不免心生敬意。但同時，金庸小說中一些配角因為擺脫了主角的“好人”人設桎梏，反而更加出彩，給予讀者深刻的印象。比如亦正亦邪的黃藥師，武功天下一流，琴棋書畫，奇門遁甲又無所不通，還精擅于岐黃之術，差點將難產(chǎn)而逝的夫人給“起死”過來。按說這樣的風流人物，對于廟堂上人事，孤傲一點，又算什么？可這位行事乖僻的江湖中人偏又對其時一位朝廷命官佩服得緊，這種欽佩，又借他女兒之口表達而出：

黃蓉一曲既終，低聲道：“這是辛大人所作的‘瑞鶴仙’，是形容雪后梅花的，你說做得好嗎？”

郭靖道：“我一點兒也不懂，歌兒是很好聽的。辛大人是誰??？”

黃蓉道：“辛大人就是辛棄疾。我爹爹說他是個愛國愛民的好官。北方淪陷在金人手中，岳爺爺他們都給奸臣害了，現(xiàn)下只有辛大人還在力圖恢復失地?！保ā渡涞裼⑿蹅鳌罚?/p>

生長于大漠，牛羊肉吃太多的靖哥哥一點不懂稼軒先生長短句的妙處何在，這不奇怪。他未來的岳父“黃島主”倒真有識人的眼力——因為積兩宋三百年之力，也只得一個辛棄疾。

鷓鴣天

辛棄疾

陌上柔桑破嫩芽，

東鄰蠶種已生些。

平岡細草鳴黃犢，

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

青旗沽酒有人家。

城中桃李愁風雨，

春在溪頭薺菜花。

鷓鴣天 - 葉先生講解

辛棄疾是一個愛國的詞人。但是這本書所選的，并不是他的那些激昂慷慨、忠義奮發(fā)的詞，因為那樣的詞小孩子可能不容易接受和了解。并且，辛棄疾不光有武功、戰(zhàn)略和雄心壯志，同時他也非常有詩意、有情趣，對于宇宙萬物都有所關懷，所以他的這些寫大自然的小詞也寫得很好。“東鄰蠶種已生些”的“些”在這里押麻韻，念xiā，“路橫斜”的“斜”念xiá。

文武雙全，對于一般人而言，這四個字只能算不大走心而近乎敷衍的恭維。但這四個字碰上辛棄疾這位山東漢子，嚴絲合縫，金石可縷，就仿佛為他度身定制。兩宋性格一向文弱，接二連三被遼金元打得哇哇叫，皇帝都跟著隨例北遷過兩回。而辛棄疾在“武功”此項的表現(xiàn)，卻如同開了掛一般。“目光有棱，背胛有負”的詞人二十來歲就聚義數(shù)千人，號令十萬人。為捉拿張安國，單騎闖入金營，不僅叛徒手到擒來，還安然而歸?！皦褮q旌旗擁萬夫，錦檐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漢箭朝飛金仆姑。”換另外一個人就不過是自說自話的囈語。在辛稼軒這里，卻是生命中某段實實在實在的刻印。而在他任職湖南期間，不過幾年功夫，就訓練出一支飛虎軍，“非特彈壓蠻猺，亦足備御邊境，北敵破知畏憚，號’虎兒軍’?！岸鴰资旰?，南宋以半壁江山的窘境，面對席卷全球所向披靡的的蒙古騎兵，居然能支撐幾十年之久，想必定是沾溉了稼軒先生“武功”的遺澤。

鷓鴣天?博山寺作

辛棄疾

不向長安路上行。

卻教山寺厭逢迎。

味無味處求吾樂，

材不材間過此生。

寧作我，豈其卿。

人間走遍卻歸耕。

一松一竹真朋友，

山鳥山花好弟兄。

鷓鴣天?博山寺作 - 葉先生講解

這是辛棄疾非常好的一首小詞，有的詞只是寫眼前的景物，可是這首詞，在眼前的景物里有很深的悲慨。

辛棄疾二十歲離開他的故鄉(xiāng)山東到南方來，本以為以他的才略、武功，很快就可以建功立業(yè)，收復失地。然而，南宋的君臣，宋高宗、秦檜，全都沒有收復失地的志意，所以他在南宋三次被貶官。這樣一個英雄豪杰，被二十年、二十年地放廢不用。辛棄疾老年時將建造的新居取名“稼軒”，并以此自號。他曾為“稼軒”寫過《新居上梁文》：“拋梁東，坐看朝暾萬丈紅。直使便為江?？?，也應憂國愿年豐?！彼f，縱使現(xiàn)在我被放廢，一事無成，但我種了滿地莊稼，仍然希望我們的國家有豐年。

“不向長安路上行，卻教山寺厭逢迎”，我沒有爭名奪利的心思，如今一直在山中來往，山中的小廟是我最常見的。

“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我的才干沒有人欣賞，才能再大也沒有用。

“寧作我，豈其卿，人間走遍卻歸耕”，我只愿做現(xiàn)在的我，不會是另外一個人。但是，我當年由北方投奔到南方，也曾在南宋很多地方做過事情，救過旱災，建過兵營，卻都因遭到嫉恨而沒有成功。我抱持著當年的志意，人間走遍，沒想到老年被放廢家居，到頭來還是要躬耕田園。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我現(xiàn)在的朋友是一松、一竹、山鳥、山花。凡是詩人，都應該對大自然有一種關愛、一種生命的共鳴。

“一松一竹真朋友”的“竹”是入聲字。

既能統(tǒng)帥千軍萬馬，御遠寇于國境之外，又能匹馬獨行，取敵首如入無人之域，難怪有人感嘆：“使稼軒得用于隆興之初、可以大展其軍事的長才；使稼軒得用于乾道年間，可以立不世之大功：今竟使稼軒專以詞人被稱于后世也?！痹谟嘤r先生那本由長序擴充而成的大作——《朱熹的歷史世界》中，“與士大夫共天下”的宋代，簡直成了他心目中的“知識分子的黃金時代”了?？蛇@樣“黃金時代”或許只屬于周張朱陸卻不是辛棄疾這樣“歸正人”所能消受。在紹興、隆興幾次和議后，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淮河以北的故鄉(xiāng)了，憤懣之余，他只能以詞章來抒發(fā)志意，長歌相答，栽桑種瓜，“一松一竹真朋友，山花山鳥好兄弟”地投閑度日了。

西江月?遣興

辛棄疾

醉里且貪歡笑，

要愁那得工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

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

問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動要來扶，

以手推松曰去！

西江月?遣興 - 葉先生講解

辛棄疾的小詞也很富于想象力，但與楊萬里的詩詞迥然不同。楊萬里寫眼前的景物情趣，都很單純、短淺。辛棄疾寫眼前的景物，其中則蘊含了很深的悲哀和感慨。這首詞寫醉態(tài)寫得很好，他喝醉酒，風一吹，松樹一動，他以為松樹是要來扶他，以手推松曰：“去！”“要愁那得工夫”的“得”是入聲字。

幾年前，曾有好事學者從現(xiàn)存詞作的篇數(shù)、現(xiàn)存宋詞別集版本數(shù)量、在歷代詞話中被品評次數(shù)、20世紀論著篇數(shù)、歷代選本入選篇數(shù)等幾個方面入手，居然鼓搗出一篇為宋代詞人排座次的論文來，辛棄疾排名第一。先不去管他這種定量分析文學的途徑是否可行。按理說，因為內(nèi)在的“神秘力量”與天生的“測不準性”，給文學作者排座次的舉動向來可以弄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界內(nèi)界外一片狼藉。但這次宋詞界的“華山論劍”卻偏偏悄無聲息，讓始作俑者好生寂寞。最主要原因大概是稼軒先生的江湖地位早為后世所公認，不差一個蓋章論定，所以在學術刊物上的座次之爭不能引起各路好漢的興趣。

生查子

辛棄疾

悠悠萬事功，

矻矻當年苦。

魚自入深淵，

人自居平土。

紅日又西沉，

白浪長東去。

不是望金山，

我自思量禹。

生查子 - 葉先生講解

“悠悠萬世功，矻矻當年苦”，“矻矻”是努力勞動的樣子。他登高看見長江流水，想到夏禹當年治水的勞苦?！棒~自入深淵，人自居平土”，當年夏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人們這才有了安居的陸地?！凹t日又西沉，白浪長東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登上高處，遙望長江，不是為了看長江那邊的金山，而是在懷念夏禹，思考人這一輩子在世上應當做些什么。 “生查子”的“查”，念chá，也有念zhā的。

毛澤東，這位改寫了20世紀中國歷史，世界格局的大人物，在他人生的暮年，因為畢生事業(yè)前景不明，可靠接班人難以擇定，各種疾病困擾，而痛苦不堪。而在此時，能給予這位老人感情慰藉的，則是中國的古典文學。因為視力不濟，毛不僅要求將各種古文注釋并印行為大字本以供閱覽，還指示文藝界為一批古詩詞譜曲并演唱，而辛棄疾的詞作達七首之多，可見他對這位愛國詞家的“殮雄心，抗高調(diào)，變溫婉，成悲涼”的個人風格，是真心欣賞與喜愛。

南歌子（新開池，戲作）

辛棄疾

散發(fā)披襟處，

浮瓜沉李杯。

涓涓流水細侵階。

鑿個池兒，

喚個月兒來。

畫棟頻搖動，

紅蕖盡倒開。

斗勻紅粉照香腮。

有個人人，

把做鏡兒猜。

南歌子 - 葉先生講解

辛棄疾的想象力很豐富，他老年被廢棄不用，家居田園，自己建筑居住的房子，開鑿了一個小池子。

“散發(fā)披襟處，浮瓜沈李杯”，我不入官府，可以敞著衣服，披散著頭發(fā)，在水池里冷鎮(zhèn)一個西瓜，李子也一起放上。

“涓涓流水細侵階。鑿個池兒，喚個月兒來”，我要把流水引到我的階前，在這里鑿個水池，還可以把天上的月亮也叫下來。

“畫棟頻搖動，紅蕖盡倒開”，紅?。ê苫ǎ┒嫉怪_，其實是屋頂上畫的彩繪的荷花，在池子里搖動。這是寫水池里畫棟雕欄的倒影。

“斗勻紅粉照香腮。有個人人，把做鏡兒猜”，辛棄疾當然有他的妻子，但是他也有一些侍女，其中有一個人就在水邊，將水池當作鏡子。這首詞完全是即景的游戲之作，但是寫得很有情趣。

“涓涓流水細侵階”的“階”有一個讀音，念gāi。

又過了了幾十年，當歷經(jīng)苦難與不幸的葉嘉瑩先生從異國歸來在祖國大學的講臺上傳授古典詩詞奧義時，有人追問她平生念了這么多人的詩詞，如果在這些詩人、詞人中找一位做朋友，愿意找誰之時。答案是辛棄疾，因為這個人“真的是有眼光、有見解、有才能，而且懂權(quán)變的豪杰之士?！毙翖壖搽m則“平生志愿，百無一酬”，但卻以他的數(shù)百首詞作，與后世無數(shù)讀者相契想知，他寫給朱熹的挽言移至自身其實更為恰切：

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

辛棄疾

繞床饑鼠，

蝙蝠翻燈舞。

屋上松風吹急雨，

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

歸來華發(fā)蒼顏。

布被秋宵夢覺，

眼前萬里江山。

清平樂 - 葉先生講解

這首詞是辛棄疾老年在博山一個廢棄的庵院里過夜寫的。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這是一個非?；臎龅牡胤?，沒有人住，床下都是老鼠，點上油燈，就看到蝙蝠飛來飛去。 “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聽見紙窗被風雨吹打的聲音，我從床上起來，在空房子里散步。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我從北方起義到江南，在江南各地方做過很多事情，現(xiàn)在已是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在一條簡陋的薄布被里睡著，半夜醒來，我眼前出現(xiàn)的都是那萬里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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