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的新聞記者朱英實習生陳烏拉圭
譚喬從公眾視線中消失了。
那是2018年5月,陪伴成都人民13年的交通普法節(jié)目《譚談交通》停播。
過往3000多期節(jié)目中,這位一身警服、頭戴警帽的譚警官,在煙火繚繞的成都街頭,抓交通違法行為,講解道路安全。
他幽默,有親和力、正義感,言談間抖出一個個笑中帶淚的包袱。網(wǎng)友稱贊,節(jié)目比小品還精彩,是“中國最好笑的民生節(jié)目”。
鏡頭之外,有兩個影子在他身體里打架:一個是被塑造出來的、沒有瑕疵的譚警官,一個是有血有肉、有欲望和弱點、會犯錯的譚喬。他要時刻守護譚警官的形象,又總想做回真實的譚喬。
從警30年,努力過,追求過,風光過,落寞過,如今臨近退休,他發(fā)覺自己“一無所有”,不甘、不值,混雜著仍想要實現(xiàn)人生抱負的沖動,以及掙脫不出的無奈。
譚喬。本文除特殊標注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病人”
深夜,成都街頭,杯酒下肚,熟悉的譚警官回來了——抑揚頓挫的語氣,生動的表情,揮舞的手勢,興奮又忘我。
《譚談交通》節(jié)目中的譚喬。圖片來自節(jié)目截圖
眼前的他快50歲了,不似節(jié)目中意氣風發(fā),一身素樸的黑T恤、運動褲、布鞋,臉圓潤了許多,小肚腩微凸,帽子戴久了,頭發(fā)漸漸稀疏,假發(fā)跑步時被吹掉了,怕女兒嫌棄,他植了發(fā)。
過去三年,消失的譚警官每天朝九晚五,到單位做后勤工作,通知領導開會,寫會議記錄,回復熱線問題或建議。
他覺得工作苦悶壓抑,想跟人傾訴,便在社交平臺直播。一次,網(wǎng)友刷禮物,他勸止,有人冒出來,質(zhì)疑他嫌刷的太少了。譚喬最怕被誤解,沒忍住爆了句粗口,沒想到被錄屏發(fā)到了網(wǎng)上。“譚警官罵人了!”,一下炸了。他慌忙道歉,還挨了處分。
譚喬覺得委屈,節(jié)目停了,自己卻依然被困在譚警官身份里,一舉一動被審視,被解讀,不能出絲毫差錯,怕影響警察形象。
之前,他幫干妹妹宣傳一款面膜,被舉報到交管局,說公務員不能賣面膜;在朋友圈分享一款覺得好用的APP,也被說,譚警官在賣東西;懟別人一句,成了譚警官在跟人開撕……“什么都得忍著。”
走在外面,他依然會被認出。這讓他覺得沒法盡興地做自己。
“大家不要叫我譚警官了,我不是譚警官?!彼辉購娬{(diào),“我是普通人譚喬?!?/p>
譚喬曾發(fā)微博表示,譚警官和真實的譚喬沒太大關(guān)系。
這幾年,譚喬常常凌晨三四點還無法入睡。最嚴重的時候,連著失眠三五天,到第六天,精神接近崩潰,一下昏睡七八個小時,醒來后開始第二個輪回。情緒也變得難以控制,一受刺激就會失控,覺得活著沒有意義。有時,突然呼吸急促,他感覺心臟像要蹦出來一樣。
妻子佳佳發(fā)現(xiàn),沒做節(jié)目后,丈夫開始酗酒。有時他大半夜騎著一輛共享單車,晃回家,進門時,手上、腿上都是磕傷。有次,她找小區(qū)保安幫忙扶喝醉的丈夫上樓。
2019年,母親帶譚喬去醫(yī)院,醫(yī)生說是精神分裂,讓住院。他怎么也不信。換了一家后,確診中度焦慮和抑郁癥,開始吃藥。
那段時間,他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不想活了?!?/p>
有一天,小區(qū)樓下圍著很多警車,他上去問,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小伙因為抑郁癥跳樓了。
譚喬好像看到了自己,“我好像是他的靈魂,站在旁邊看著一樣?!被丶液螅嬖V妻子,不想住這兒了。之后每回經(jīng)過,都忍不住想到那一幕。
今年年初,他們搬到新家,從22樓換到了2樓,“不容易跳下去”。沒想到幾天后,聽說對面樓棟又有人跳樓,也是抑郁癥。
4月1日深夜,坐在云南一家民宿最高層陽臺上,那種俯身飛下的沖動再次擊中了他。
那天,他受了些刺激,想到偶像張國榮,想到眼下掙脫不開的困境,情緒極度低落。窗簾將陽臺和房間隔開,他獨自浸沒在暗夜中。妻子不放心,隔陣子看他一眼,喚他進去,將他拽回了現(xiàn)實。
最初節(jié)目停播時,很多人,包括譚喬,都以為自己很快會被遺忘。短視頻賦予了節(jié)目新的生命,許多在當初沒什么回響的節(jié)目,一二十年后,經(jīng)網(wǎng)友剪輯、二次制作,意外引發(fā)了共鳴,一次次沖上熱搜。
不久前,有網(wǎng)友制作了一個節(jié)目混剪視頻,發(fā)給譚喬。他說自己患有焦慮癥,節(jié)目勾起了他許多青春的回憶,希望譚喬充滿能量地繼續(xù)生活,“這個世上有好多愛你的人啊”。
譚喬看哭了,“你會覺得你不是別人想象的那么不堪,你的付出是有人看到的?!?/p>
譚喬乘坐公交車。
“不像交警的交警”
“最不像交警的交警”,是很多人對譚喬的評價。
1972年,譚喬出生在成都一個普通的市井之家,父親在郵電局修車,母親在商場賣貨。
小時候的譚喬調(diào)皮,想法多。看到爸媽每天回家后才能煮飯,他動手做了個定時煮飯器——在鬧鐘發(fā)條上綁上線,跟燒蜂窩煤的爐蓋連起來,鬧鐘一響,發(fā)條上的線收緊,自動將煤爐蓋拉下。
評書、相聲陪伴了譚喬整個童年。每天中午一下課,他沖回家,12點半準時擰開收音機,聽田連元的《楊家將》、單田芳的《三國演義》,馬季、趙巖、侯寶林等人的相聲。
17歲那年,譚喬從職高畢業(yè),開始接觸到一個鮮活的底層社會。他進印染廠染布,到路邊小攤切菜、當墩子(二廚),推著自行車沿街叫賣草紙,隨親戚到工地上刷涂料,進印刷廠排版……他一年里體驗了一二十種工作。
第二年,他入伍了,期間喂過豬,看過看守所,到機場守過飛機。三年后退伍,他到成都通訊一條街倒賣手機,收購優(yōu)惠券,之后到貴陽安裝電話、接電纜,和農(nóng)民工一塊住大倉庫,睡高低床。
譚喬在部隊當兵時
這些經(jīng)歷讓他理解底層生活,“因為我就是這樣過來的”。
等到1995年夏天,譚喬的人生開始不一樣了。父親來信說,成都在招交警。他立馬就回去了。
那是心底一顆潛藏許久的種子。16歲時,他目睹過一場意外:一位年輕媽媽騎自行車,后座上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車子搖搖晃晃的,女孩沒坐穩(wěn),跌進了正在鋪路的壓路機前后輪中間。女孩媽媽驚呼一聲“天啦”,昏了過去。
譚喬被那個瞬間懾住了。難受、驚恐,像沸水一樣在心里翻滾。回家后他跟爸媽說,以后我要是當了交警,一定要讓大家知道交通安全的重要性。
面試時,被問到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么想當交警?譚喬唱了首兒歌《一分錢》,把面試官全逗笑了。“我希望做一個市民喜歡的警察叔叔?!彼f。
那年冬天,他如愿了。開始站路口執(zhí)勤,他一身制服,精神抖擻,每天站上五個小時,疏導交通,糾正交通違法。
5月,譚喬站在1995年第一次執(zhí)勤的路口天橋上。
執(zhí)勤時他喜歡多說兩句,覺得會讓被罰款的人“沒那么難受”。他最常說的是,“罰款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的目的是讓你安全?!?/p>
遇上大堵車,他疏導時累得慌。為此,他給交管局科學規(guī)劃處寫了很多建議,關(guān)于如何提高路口通行效率。
有一年,他站的路口修高架橋,特別堵,高峰期六七個民警站崗,“手都抬不起來了”,“恨不得把車抬出去”。譚喬眼睛盯著路口,腦海里卻在畫圖:怎么把自行車和汽車分開,減少擁堵。一下班,就打開電腦畫路口規(guī)劃圖,但交上去,大多沒回應。
后來有一晚,他直接打電話讓工程隊運來水泥石墩,圍成橢圓形的隔離欄。第二天,自行車自動順著隔離欄繞行,路中間,站一個交警就行。這項設計后來拿了獎,譚喬作為參研人員第一次站上領獎臺,得了200塊錢。
后來看到交通違規(guī),不管是不是在執(zhí)勤,譚喬都要管。
妻子佳佳記得,有一天下雨,兩人一塊出門,路口堵住了,譚喬冒著雨就跑過去疏導;開車在路上,旁邊車天窗開了,露出小孩的頭,他馬上按喇叭,示意司機把天窗搖下;旁邊車里飛出橘子皮、香蕉皮,他暗暗記下車牌號,回家后到系統(tǒng)里查車主姓名、電話,打過去提醒,“請你以后不要做這樣的行為?!?/p>
路口一站就是十年,從城市中心外移到了城外。新鮮感殆盡,譚喬被一種深深的疲憊感打敗?!拔矣X得我必須要進步啊,不進步那就要死了?!?/p>
昔日與他同進警隊的人,有的兩三年就晉升了,當上中隊長、大隊長、分局長……自己卻還在原地打轉(zhuǎn),“沒有任何前途可言”。
“我要一輩子站著指揮交通嗎?”他萌生退意,每天回到家,頭一歪,癱倒在沙發(fā)上,一言不語。
母親勸他,“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當個警察多難!人家花20萬買都買不到。”
“誰給我20萬,我就把它賣了?!彼霌Q條生路,哪怕開出租也好。
這個時候,《譚談交通》出現(xiàn)了。譚喬又看到了希望。
“一雙眼睛”
接到那通試鏡電話時,譚喬正在路口執(zhí)勤。
那是2005年3月,成都電視臺和交管局為宣傳《道路交通安全法》,決定打造一檔交通安全普法節(jié)目。
試鏡的人不少,要么形象太正,要么過于市井。這時,有人想到了譚喬——“哪個譚喬?”“就是當時演(小品)腦袋上包著的那個?!薄芭?,那個嗎?還有點意思,叫他去試一下?!?/p>
頭一年,譚喬演過一個宣傳交通安全的小品——他從小就喜歡表演,覺得可以體驗不一樣的人生,讓生活“多一絲色彩”。
試鏡那天,他載著攝像記者,在路上找了三四個小時,照著平常執(zhí)勤的方式糾正了兩起交通違法行為:一個開車沒系安全帶,一個騎自行車拉著超寬的菜筐。
電視臺主管看后覺得,“有點可塑性”。就這么定了。譚喬有些猶疑,怕干不好丟臉。
2005年,譚喬主持的第一期《譚談交通》節(jié)目截圖。
反對聲也有:他這形象哪里像警察?交警怎么能嬉皮笑臉的?你們這是找不到人了嗎……
譚喬頂住壓力上陣。每天早上八點出門,九點開始在成都街頭“抓人”——萬年歷上,喜神在哪個方向,就往哪邊開。一路“眼睛睜得像銅鈴”,下午三四點趕回電視臺剪片,確保當晚播出。
剛開始出鏡,譚喬有些怯場?;仉娨暸_后,他就找臺攝像機,對著鏡頭反復練。普通話也不標準,就從網(wǎng)上找繞口令、貫口,不停地念。
最頭疼的是找人:這人得有看點,交通違法行為正好被拍到,人被抓到后還能聊兩句。
大多數(shù)人都抗拒鏡頭,覺得丟人,一個勁說“唉呀不行不行,我錯了,你罰我款嘛。”
譚喬會開解他,“你一個錯誤的行為能夠警醒更多的人注意安全,其實你是在做一件有功德的事情”。
有的人就沒那么抗拒了?!安灰盐耶斖馊恕保T喬抓住機會聊,遇上木訥的,自己多說點;碰到健談的,就盡量聽對方說。
慢慢有經(jīng)驗后,遇上“懨懨的,激動的,暴跳如雷的”,他都能聊起來。
另一個問題出現(xiàn)了——語言太貧乏了。譚喬剛做節(jié)目時,覺得自己像是“什么都不懂的蠢豬”,“怎么好意思天天舔著臉,在鏡頭里跟人家說?”
在“被狂風暴雨地責罵”后,他開始自學,重新?lián)炱鹫n本中的文言文、古詩詞,天文地理,社會熱點、娛樂八卦,流行歌曲、元素、梗,全都得關(guān)注,想辦法跟交通安全聯(lián)系起來,融進節(jié)目中。譚喬就一個想法,“把它做到最好”。
為了讓節(jié)目更好玩,他會特意制造些意外和沖突;讓攝像師將鏡頭“推拉搖移”起來;“諧音?!币灿闷饋?。他享受做節(jié)目帶來的開心、滿足感,遇到有趣的人,他一整天心情舒暢,哼著小曲回去。
危險也有過。有一輛紅色奧迪不斷變道、狂飆,被攔下還想跑,譚喬氣得一下跳趴到對方車蓋上;還有一位貨車司機,被攔下后不服氣,拿棍子想打人。
譚喬錄節(jié)目追人時受傷
節(jié)目反響越來越好,很多人給電視臺寫信,夸節(jié)目新穎、好耍,看不夠。為此,一期節(jié)目從三四分鐘延長到六七分鐘,從一周五天變成了每天都播。拍攝的車輛也從黑優(yōu)尼克升級成白色捷達。
節(jié)目受歡迎,譚喬覺得,是因為它仿佛一雙眼睛,一面鏡子,打撈出底層群眾生活的真相。那些歡笑、逗趣的背后,包裹著艱澀卻向上的內(nèi)里。
一位知乎網(wǎng)友這樣評價譚喬和節(jié)目,“勞苦人民有苦衷、不知情、危害不大的情況他循循善誘,逮到知法犯法飆車、不拿人命當事兒的土豪他急得破口大罵??匆患椅蹇谶^得太苦他自己掏出兩百給人說是別人捐的;把沒有大人照看,自己過馬路的三歲孩子抱起來,露出了溫柔的一面……看這樣真誠關(guān)心普通大眾的節(jié)目和譚警官,我是真實感動了。”
網(wǎng)中人
譚喬第一次被人認出,是節(jié)目播出三個月的時候。那一刻,他“心里邊小小的那種happy,溢于言表”。
節(jié)目走紅后,他和演員朋友王迅一塊去超市,他成了先被認出的那位。有德國姑娘看了節(jié)目,聯(lián)系他,說想跟他談戀愛。還有十幾位留學生特意到成都,要請他吃飯,感謝他和節(jié)目的陪伴。
在一項“在成都,你更愿意被哪個交警抓到”的調(diào)查中,譚喬遙遙領先。有人為了被他抓一次,故意違規(guī)不系安全帶、開車吃東西。
最夸張的一次,一個重慶男人開車到成都,憑著對他車牌號的印象,“偶遇”后躥到他前面,燃起一根煙伸到窗外,想引起他注意,被叫住后,興奮地說,“你終于把我逮住了!”
學校、工廠、企業(yè)、機關(guān)單位,紛紛請他去講交通安全。有次譚喬站在一個碩大的舞臺上,看著底下幾萬張面孔,有種開演唱會的錯覺。
綜藝邀約幾乎沒停過,《我要上春晚》、《天天向上》、《夢想成真》……有的去不了,節(jié)目組干脆到成都錄制。他還在影視劇中客串過,跟吳京斗茶藝,和撒貝寧同臺頒獎。
機遇跟著來了。節(jié)目開播沒兩年,央視挖他過去,月薪3萬,還分房子;北京電視臺也開出了6萬的月薪,還有湖南臺。
譚喬婉拒了。他有自己的抱負——讓成都交警的形象“全國皆知,甚至全球皆知”。并且篤定,只要努力堅持,“在體制內(nèi)還是有希望的”。
譚喬
“哪個領導又表揚你了”,類似聲音從四面八方傳到譚喬這里。公安部春晚連續(xù)幾年邀請他參加。請他撐場子、剪彩、助興的不在少數(shù)。推不掉的活動、應酬也很多,由不得他。
有一次,他身體不適,在家剛喝完稀飯,領導一個電話過來,“立刻馬上,到某某酒店”。他騎著自行車就奔過去了。包間門一推開,坐著二十多個人,“跟每個人喝一杯……喝完,你不回敬一下嗎?又開始一個一個回敬?!?/p>
席間,有領導拉著他說,“你記住了,沒有我,早就沒有《譚談交通》了”——這些話,他聽過太多次,從不同的人嘴里吐出。
串場是常事。這邊正吃著,那邊一個領導瞅見了,喊他過去,“喝!”。他曾從一條街街頭喝到街尾,輾轉(zhuǎn)四家。
也碰到過凌晨突然喊他出去,或者讓他上臺助興。他試過拒絕,換來的是,“你小子有點膨脹啊!”,“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
他逐漸感受到作為一名體制內(nèi)公眾人物的困惑,最先擺在面前的是:那么多邀請,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哪些可以去,哪些不能去?沒人告訴他該怎么做。他只能,“行行,都行?!?/p>
“你變了”,很多人開始這樣說,當他開40萬的奔馳,穿三千塊的皮鞋,帶五六千的浪琴手表時。
在節(jié)目中穿新鞋、戴手表,是有意為之,意在制造話題、增強喜劇效果,“沒人認出來,我都會故意讓他看一下,你看看我這雙鞋?!?/p>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虛榮心:從小就喜歡車,天天吃泡菜也想存錢買,當初買奔馳時,覺得車標太小了,特意買大標的;手機一定要最新款的,買了還得發(fā)個微博,“啊,今天天氣真好”,亮一下手機型號。
這些舉動引來詬病和指摘。譚喬想不通,自己40多歲,靠正規(guī)工資支撐自己的消費,有什么問題?況且,他說自己偶爾才買名牌衣服,平時9塊9一雙的布鞋,5塊錢10雙的襪子也穿得“巴適”。
起初,他還能說服自己我行我素,時間一長,日常生活中的束縛感越來越強烈了。
一次,譚喬開車時,被旁邊的車“別”了下。他說了句,“你開不來車嗎?”對方?jīng)_到他前面,把他截停,認出他后,說,“譚警官還罵人是不是?”譚喬沒再出聲了,怕跟他吵起來?!耙坏﹦e人發(fā)現(xiàn)你是誰的時候,我會立刻不敢有任何自己的想法了?!?/p>
2016年冬天的一個清晨,小區(qū)門口被一群業(yè)主堵住了,急著出門的譚喬,路過時被認出來了,一下被推到最前面。民警以為他帶頭鬧事,將他塞進面包車,帶到派出所。一時間流言四起:“總是帶人回警察局的譚警官,被警察帶走了!”譚喬電話被打爆了,不得不發(fā)文澄清。
這些時刻,他覺得壓抑,“做譚喬的時候,會想到要把譚警官的形象顧及到。但越是這個樣子,我越容易產(chǎn)生一種人格的分裂??偸菃栕约?,這個時候我應不應該是譚喬?”
有時情緒上來了,他想捍衛(wèi)一下作為譚喬的權(quán)利。另一個聲音跳出來說:你得忍著,要收斂一點,你不能這樣。
他出于本心抗拒,“誰都可以是譚警官,而我是譚喬”。
體制內(nèi)的“異類”
剛進體制那會兒,譚喬就發(fā)現(xiàn),自己像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別人喜歡的,他不喜歡,總玩不到一塊;人情世故也不擅長,不會搞關(guān)系、套近乎。
在單位,他僅有三個聊得來的朋友:一個喜歡講笑話,有一年站路口時被撞入院,譚喬在他病床邊哭得稀里嘩啦;一個和他一樣愛打游戲;另一個喜歡講佛經(jīng),在基層干了很多年,老老實實什么都不想。
“你應該要符合體制的那種情趣”,譚喬知道,做點表面功夫,自己也能有很多朋友。他試過主動遞煙,見面多聊兩句……可他始終學不會虛與委蛇。
好友老楊覺得,譚喬不夠圓滑,想法太多,不會完全按領導意思來,有時難免拂了領導面子。他找譚喬幫忙給駕照消分、給車上牌照,直接被拒了,一開始也很不理解。譚喬就講道理,“找他幫忙的太多了,一旦開了這個口,控制不住。”
主持節(jié)目這些年,他大部分時間在路上,很少回交管局,沒什么朋友。領導指著他說,“看看你同事關(guān)系處成啥樣?!?/p>
他有時也困惑,自己到底屬于電視臺還是交管局,“有種哪都靠不了岸的感覺”。
譚喬渴望被理解,被認可。身邊卻總有人說,你好耍哦,天天電視上晃一下就下班了,簡直享受。譚喬真想沖上去揍他一頓?!澳銜X得自己這么辛苦去干一件事,在別人眼中,你不就是動動嘴皮子,就名利雙收了?!?/p>
還有的說,離開了平臺你什么也不是。譚喬起初也這么想,后來發(fā)現(xiàn),擁有平臺的不止他,別人為什么沒做出來?“我覺得我應該驕傲。”
成名后,譚喬擁有了很多唾手可得的人脈、資源。找上門的代言、商業(yè)機會不計其數(shù)。很多人鼓動他,要把資源“變現(xiàn)”。
一位電視臺導演直接跟他說,你這個 IP,放我們那兒,一年不創(chuàng)造幾個億,都不好意思,在四川太可惜了。成都電視臺也曾有過一些商業(yè)計劃,礙于他體制內(nèi)的身份,都無疾而終。
譚喬也心動過,身邊沒名人身份的,能“悄悄去獲得”,自己卻沒辦法。他覺得,這些年自己做了些成績,“利得不到,我希望得到更高的位子”——在別人眼中,這成了他名利心重的表現(xiàn)。
體制內(nèi)橫向與縱向的比較又難免令他陷入沮喪。
5月的深夜,譚喬推著自行車走在街頭,身影落寞。他想起,在體制內(nèi)職務最高的時候,竟是剛當交警新兵訓練時,當了三個月班長。
30年過去,起點即是終點。昔日叫他班長的,如今當上了局長、處長,再見到,客氣點的,叫他小譚,不客氣的,直呼“譚繃子”(形容人腦子有問題)。
他認識南京一位做同類節(jié)目的交警,每天有專職駕駛員開車,有人提供線索,只需到現(xiàn)場講解就行,早已是警監(jiān)了。
再看看自己——每天開車,滿大街找人,腳因為踩離合器太多,鉆心地疼,艱難地做出了口碑那么好的節(jié)目,卻“什么都不是”。甚至,“好事來的時候,根本沒想過你是我這兒的人”,“一犯錯,又嚴格要求”。
這讓他感到痛苦,又一個13年過去,黃粱一夢,譚喬再次想逃離。
“小丑”
一口鮮血,突然從嘴里噴出,譚喬對著鏡頭說,“好了,今天的《譚談交通》就到這里,咱們明天不見了?!?/p>
這是譚喬想象中節(jié)目落幕的時刻。
到后期,節(jié)目遇到了瓶頸。潭喬被認出是常事,拍攝時不斷有人進來合影、圍觀,被抓到的也很配合,很難找到有意思的人。拍攝不得不外移到繞城外、周邊區(qū)縣,盼著能抓到一個不認識潭喬的人。
譚喬被認出后,被邀請合影。
壓力也越來越大。每天要不斷出新,想各種梗,譚喬近乎黔驢技窮,害怕觀眾覺得節(jié)目不好看了。
更致命的是,日復一日,沒有任何新鮮的東西,每天一睜眼,他感覺像欠觀眾一檔節(jié)目,被壓得喘不過氣,“一直往下墜落”。
好幾次,開車經(jīng)過青龍場立交橋時,譚喬覺得自己在天上飛,腦海中有個聲音叫囂著,“飛出來吧”,想從橋上沖下,融進藍天、陽光、微風里。
他身邊那些仕途無望的,會磨洋工到退休?!澳懵犜挘瑒e鬧騰,閉嘴,還是可以的”,譚喬說,“恰恰我不是這種人,我說不干就不干,我就是要走。”
沒有人理解他,包括最敬重的師傅。師傅是他的領路人。節(jié)目初始,力排眾議支持他,告訴他壓力我來,你往前走。這些年待他如家人,經(jīng)常邀他去家里吃飯。得知他想走,師傅覺得他讓自己失望了,跟他決裂。單位再見,兩人不再言語。譚喬難受得慌,想低頭求和,卻不知該怎么辦。
佳佳勸他堅持,父母也說,好死不如賴活著。
節(jié)目還是停止了,譚喬沒來得及好好告別。13年里,他眼見《譚談交通》從嬰兒,到少年,到成年,再到消逝,如同手心的孩子。再也回不去了。
譚喬提出離職,沒有被批準。
再次回到積了灰的辦公室,他給同事們發(fā)煙,說以后多多關(guān)照。有人突然站起來,指著他說,“滾出去掙你的錢,這沒你的位置?!弊T喬差點和他打了起來。
譚喬說,很多人羨慕他有名氣,卻不知道“我在被子里哭了多少個日夜”,不知道他心里的“難過、壓抑、困惑、迷?!薄!蹲T談交通》給很多人帶去了快樂,治愈了他們的不開心,卻無法治愈他自己,“小丑竟是我自己”。
老楊理解譚喬的掙扎:身邊人都有一定成就了,節(jié)目那么大名氣,他卻還是以前的身份,得不到提拔,想做喜歡的事又做不成,外面機會很多,他想出來做點事,又出不來,時間就這么耽擱了,他還懸浮著,找不到落腳點。
“握手言和”
就在節(jié)目停播的2018年,離過兩次婚的譚喬有了新的家庭——他第一段婚姻是初當交警時,僅有半年;第二段維持了三年,兒子跟了前妻。
離婚后第四年,譚喬結(jié)識了妻子佳佳。佳佳小他21歲,起初抱著好奇心加他微信,相熟后經(jīng)常一塊打游戲,聊天。佳佳眼中,譚喬心態(tài)年輕,會開導人,給了她很多精神上的鼓勵和力量。
譚喬和妻子佳佳的結(jié)婚照。
這段愛情承受了很多壓力、爭議。兩人一起坐地鐵,佳佳染著黃頭發(fā),被人拍了發(fā)到網(wǎng)上,傳到了譚喬單位群里,說“影響不好”。婚后,她在抖音上發(fā)譚喬照片,也被告狀了。還有網(wǎng)友不明就里,說“譚警官因為她連工作都不要了”。
婚后第二年,女兒出生,佳佳一度患上產(chǎn)后抑郁癥。譚喬父母年過八旬,疾病纏身,自己母親也剛手術(shù)出院,無法幫忙照顧。
生活的重壓落在了譚喬肩上,同齡人快要頤養(yǎng)天年,自己卻還在操心奶粉錢。
對父母他也感到愧疚。父母這些年全靠姐姐照料,生病了自己扛著,瞞著他。他想起許多年前,他在站路口時,有一天母親路過,遠遠的,叫他“喬兒”。他讓母親趕緊走。那個畫面后來想起,總不是滋味。
去年12月,焦慮癥加重后,他開始休病假,有了更多時間陪伴家人、朋友,做喜歡的事,睡眠和狀態(tài)好了很多。醫(yī)生建議他減少藥量,多出去走走。
這幾年,他聽音樂,學非洲鼓,爬山,跑步,去沙漠越野,努力想走出抑郁旋渦?;乜茨嵌巫詈诎档臅r光,譚喬承認,當時“有些迷失自己了”,“把自己看高了,才會有后來更多的不如意?!?/p>
譚喬有6個微信號,3萬多個好友幾乎都是節(jié)目粉絲,總向他咨詢交通安全問題,他有時間都會回復。4月媒體報道后,他收到很多網(wǎng)友的安慰和鼓勵。
也有其他城市的交通節(jié)目主持交警,跟他說,自己有重度自殺傾向,覺得“交警宣傳就不是那個味了”,“沒啥干勁了”。他最終辭職了,勸譚喬也想開點。
譚喬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孤島,他試著與自己和解,慢慢放下那些在意的、求不來的東西。
尋找“福貴大爺”,是一種治愈。這個10年前在節(jié)目中說,父母、哥哥、妻子相繼離世,只剩智障弟弟和一條狗作伴的老人,很像余華小說《活著》中的“福貴”。
2011年,“福貴大爺”在節(jié)目中說“往前看”。
當年,大爺在節(jié)目中說,要“往前看”。十年過去,譚喬很想知道,大爺往前看到了什么。
他在一個山村里找到了大爺。他結(jié)了婚,有了女兒,政府幫忙蓋了新房,生活算不上寬裕,但充滿希望。告別時,大爺帶著妻女去河邊玩,三人的背影烙進譚喬心里,那是平淡生活里最珍貴的瞬間。
2021年,譚喬找到“福貴大爺”,大爺再次說“往前看”。
大爺看到了“希望”。譚喬覺得,那些扎進心底、久久不能釋懷的憤懣,被撫平了許多。他告訴自己,譚喬,你也要往前看。
他有很多想做的事:喜歡表演,想扮演“譚警官”之外更多的角色;想做慈善公益,幫助殘疾兒童、失學兒童;想宣傳四川新農(nóng)村建設、鄉(xiāng)村振興……他也有很多想說、不能說的話,“你心里門兒清,但是你卻不能把它說得太明白了”。
只能等待走出那一天。
最后一次見到譚喬,他坐在自家小區(qū)外貼滿治腳氣廣告的涼椅上,面朝十字路口。五月溫熱的陽光撒在譚喬身上,他沉入回憶,仿佛回到了曾經(jīng)站路口的日子,做節(jié)目的日子,那些眼里發(fā)光、心中有夢的日子。
那天下午,他發(fā)來消息:“譚警官是我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希望譚警官和譚喬能握手言和?!?/p>
譚喬在路上走。
責任編輯:彭瑋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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