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23年(1897年)顧林思33歲《仿李、江筆意山水》

被迫收藏樂無窮

內(nèi)個人書展展覽的頻率與臺北藝術(shù)市場及臺灣經(jīng)濟幾乎同步進行,直到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后才慢慢下降,進入谷底約5-6年。 當年,臺灣倚靠大陸市場支撐,經(jīng)濟勉強能夠維持穩(wěn)定,逃過亞洲金融劫難,然市場百業(yè)三十年來,一直不斷上沖的氣勢不再,房市、畫市漸漸陷入長期停滯,一直要到2014年才喘過氣來。

妹妹的演藝事業(yè),到了2005年,也陷入了谷底,無奈順從算命先生的建議,把名字從羅璧玲改成“霈穎”,取“有水斯有財”之義,希望從此能再“沛然穎發(fā)”一回。

不過,她從1990年代所啟用的書畫收藏印記,白文印“碧玲真賞”,朱文印“碧玲珍藏”,倒是一直沿用,始終沒有改變。英文押花印“Eva”,也未改動。

這近二十年的本土停滯期,卻給了我意外的機遇,讓我從海島出發(fā),挾藝游走于香港、上海、紐約、倫敦、巴黎、瑞士之間,不斷地演講、鑒定、畫展,轉(zhuǎn)劣勢為優(yōu)勢,開創(chuàng)出一個全新的海外藝術(shù)天地。

書呆子如我,對名車豪宅興趣不大,賣畫所得雖超過教書薪水甚多,然我全都一股腦,投入歷代筆墨的收藏,滿足嗜古愛畫之奇癖。清代大收藏家博爾都(1649-1708)有“愛畫入骨髓”一印,表示對歷代名跡的珍愛,有如性命。近代書畫大師及收藏大家張大千,常常自稱“富可敵國,貧無立錐”,并鐫有庋藏印曰:“球圖寶骨肉情”“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這些都是愛藝者出自至誠的肺腑之言,絕非虛張聲勢的門面話。與那些左手進右手出,只知套利賺錢的好事家,當有天淵之別。

庸鄙凡愚如我,要想在藝術(shù)上有所精進,最佳途徑,就是步溥心畬、張大千、黃君璧諸前賢的后塵,從臨摹古畫,到精鑒收藏,只有不斷地向歷代古人學習,方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高瞻遠矚。

我是贊成“習古”甚至“泥古”的,因為要想成為“古人”,必須是天才中的天才,方才能夠。虛浮爛夸的庸才,絕對無法名入“古人”之列。以我之迷騖,若整天都能跟天才在一起,切磋學習,絕對不會吃虧。一般自以為天才的蠢材,連識古都不配,遑論習古? 更談不上泥古!

我的第一批藏品,得之于香江藏家繆樂民先生。我首次個展成功的消息,不脛而走,傳到九龍。他揣測我手頭當有售畫余款,趁返臺探望妹妹繆愛貞之便,從香港帶來一批張大千與關(guān)良的精品,以極優(yōu)惠的價格,并附贈丁衍庸先生(1902-1978)的簡筆水墨真跡,逼我庋藏,讓我毫無招架之力。

樂民先生是原國民革命軍第九集團軍總司令,第四、七戰(zhàn)區(qū)長官司令部參謀長繆培南先生(1895-1970)的第四子,同時也是衍公先生任教新亞書院時的學生。他相貌奇古,有如五代僧貫休(832-912)畫的阿羅漢,丁字臉、三角眼、鷹勾鼻,有點暴牙外加頰邊黑痣上有長毛飄飄,望之,如影劇中的匪類、鼠輩、壞蛋;即之,則溫良恭儉讓,乃一難得之謙謙誠信君子也。他特別尊師重道,友愛親朋,曾多次在《雄獅美術(shù)》雜志發(fā)表文章,譽揚乃師畫作。

衍公曾任廣東省立藝專校長,1949年只身流寓香江。當時他懷中所攜,居然只是八大山人、石濤的畫作和秦漢玉璽、銅印。阮囊羞澀、境況艱困時,他曾館居于繆家,故繆氏兄弟姊妹多蓄衍公書畫,日后常常持之奉贈解人,毫不吝惜。

收藏古畫的閘門,既然為我而開,此后活水源源不斷,灌我心田,豐我筆墨,潤我雙眼,杜我貪念,啟我知識,長我智慧,這都要感謝樂民先生當初熱心啟迪之功,令我銘念至今。

而妹妹受我影響,曾一度想收藏中國古代書畫,這也是我始料所未及的。

趙古泥代筆之翁同龢對聯(lián)

四百年來僅一次

1978年,大陸改革開放,一般民眾,漸漸重拾正常貿(mào)易活動,為求彩色電視、收錄音機、電子手表等電子設(shè)備,改善生活,常以出售自家無法欣賞了解的祖?zhèn)魇詹兀詾榻粨Q,遂令許多臺灣漁船,放棄打魚,成為兩岸海上雜貨古董交易大戶。這使得臺北字畫古物鋪,如雨后春筍,紛紛成立,在短短三五年內(nèi),成了臺灣古董交易中心,吸引大批日本觀光客來臺,大肆采購。

我掐指一算,發(fā)現(xiàn)這是四百年來僅有的機遇,不可錯過。

從明朝萬歷皇帝(1563-1620)開始,對書畫收藏,興趣不大,皇家大內(nèi)所蓄珍寶,大量流失,遂使民間收藏快速崛起,大收藏家如項元汴(1525-1590)、王世貞(1526-1590)、韓世能(1528-1598)、詹景鳳(1532-1602)、董其昌(1555-1620)、陳繼儒(1558-1639)、李日華(1565-1635)、張丑(1577-1643)、錢謙益(1582-1664)、汪砢玉(1587-?)……紛紛出世,各自出版書畫錄,記載家藏精品,炫耀友朋,以為夸富斗奇之用,好事家人數(shù)之多,超越前代。弄得明末風雅之士,若無書畫錄之作,雕版行世,幾乎難以在士林立足。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一四,載有名士張?zhí)╇A(1588-?)于崇禎七年(1634)出版《寶繪錄》二十卷,記載他倩人偽造六朝、晉唐以至元明巨跡,計二百余件,配上偽造題跋款識與鑒定印章,廣為流傳,冀博美譽而未能,反而淪為笑談。

上述公私密藏書畫,在明末清初兵荒馬亂之際,曾經(jīng)流散重整一次,在雍正乾隆時代,又匯聚入皇家?guī)旆考八饺司薷恢?,旋即臻至盛世收藏的頂峰高潮。到了清末民初,在外侮不斷的情況下,再度四處流散,僅皇室收藏一脈,不斷慘遭各國聯(lián)軍浩劫,令人痛惜。

民國成立后,遭外人劫余的大內(nèi)收藏,再遭溥儀與皇室太監(jiān)盜賣,數(shù)度流離失所,散落民間;抗戰(zhàn)時期,公私收藏,又被日人侵擾掠奪,三度損壞遇劫。幸存的故宮國寶及其他部分文物,由國民政府派專人護持運送到了臺灣。

至于重要私人收藏,也歷經(jīng)各種劫難,幾至不保,幸賴藏家舍命保全,流傳有序,大體保存完好。不過,到了1960年代末,十年之間,公私收藏都受到一定程度的沖擊,連帶的,民眾對文物鑒賞的能力也普遍下降。而改革開放后的二十年間,成為四百年來,有識者的最佳收藏時機。

從1980年到2000年,臺北的古董店,從原來的十幾家,一下子變?yōu)橐话俣嗉?,各種出現(xiàn)在地上或地下的文物商場,紛紛成立,熱鬧非常。其中規(guī)模最大的,當屬總號建立在桃園大溪鴻禧山莊(現(xiàn)已改名為“大溪山莊”)的寄暢園,堪稱世界之最。

至于來往中國內(nèi)地、港、澳、臺的單幫古董販子,更是不計其數(shù),經(jīng)營的品類,五花八門,無奇不有,使臺北成為收藏家的樂園。而臺灣藏家,繼日本藏家之后,也在世界中華文物拍賣市場上,展現(xiàn)非凡的眼光與實力,贏得舉世矚目。

從1990年代初開始,世界兩大拍賣公司蘇富比與佳士得,紛紛來設(shè)代表處并舉辦拍賣預展,推出一流的古今中外文物,吸引了許多藏家買家及藝術(shù)愛好者,前來觀賞研究,使臺灣一度有機會,邁步跨入世界藝術(shù)市場,大展鴻圖,繼而成為亞洲藝術(shù)中心。

可惜當時臺灣朝野,在藝術(shù)教育及藝術(shù)市場認識上,都處于蒙昧狀態(tài),有關(guān)藝術(shù)的法令規(guī)章,也都還停留在愚昧層次,既不知文化藝術(shù)產(chǎn)業(yè)為何物,也不懂各類藝術(shù)產(chǎn)業(yè)機構(gòu)建立的先后順序,更遑論藝術(shù)產(chǎn)業(yè)與學術(shù)理論結(jié)合的重要性。

如何讓藏家財富有效使用發(fā)揮影響、如何讓藝術(shù)判斷的公信力正向成長、如何讓識別藝術(shù)創(chuàng)新機制漸趨成熟,以及如何讓藝術(shù)市場的自由度不斷增加,同時又讓這四大藝術(shù)環(huán)節(jié),有機互輔發(fā)展,共生共榮,都是當時該注意而未注意的重要議題。最后導致世界藝術(shù)市場,全面撤離臺灣,而臺北成為亞洲藝術(shù)中心的美夢,也隨風而逝。

四百年來唯一的一次機遇,就這樣白白在臺灣朝野無知的指縫間,溜失了。

好畫必與妹分享

當局者迷,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我?guī)缀趺恐芏紩龅竭m合自己胃口又物美價廉的絕品,一個月下來,所獲掛滿一墻,甚是可觀。讀書作文之暇,一茗在手,尚友古人,細賞滿墻筆法老辣縱橫的法書中堂條屏,及墨華燦爛的山水人物花鳥,實在是人生一大樂事。

一日妹妹突然來到我的頂樓畫室,說是要看我的新作,準備挑一件送人。不料被她看到一墻古畫,于是便撒嬌說要選一張作紀念。古人云:“財不露白”,既然密藏被她撞見,只好摸摸鼻子,假裝大方地說:“墻上的任你挑一件,架上的只能看看,不許要!”我心想,她平日并未留心古畫,品位必定一般,挑好東西是需要長期培養(yǎng)眼力的。

“小——氣,就一件?”

“一件就已夠傷筋動骨了!”我大聲說,“多了豈不要我老命!這些都是一輩子可遇不可求的東西呀?!?/p>

妹妹在滿墻字畫前來回走了兩遍,站定在一條顧麟士(1865-1929)的墨筆山水畫前,仔細端詳起來。

我一看,大事不妙,滿墻最精彩、最沉郁蒼茫的一件作品:結(jié)構(gòu)開合弛張有度,筆墨變化層次豐富,眼下就要被她在無意間挑走了!這,實在太劃不來了。于是立刻調(diào)虎離山地說:“我看旁邊這張任立凡(1840-1896)的花鳥,比較適合你,走的是陳老蓮工筆設(shè)色的路子,花枝清新可愛,色彩雅艷絕倫,他可是鼎鼎大名的‘海上四任’之一,晚清第一大天才畫家任熊(1823-1857)的兒子任預呀!才氣直追甚至超過任伯年吶!”

話還沒說完,只見她當機立斷,指著顧麟士說:“就這張啰!不許反悔呦?!被仡^看到我錯愕的樣子,她得意地說:“別想蒙我,哥呀,從小我們家就到處掛畫,走進走出,瞄了這么多年,不會看也會猜呀!”

“好!好!好!算你厲害!送!送!送!”我無可奈何地連聲說,“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啊!”

“那當然,我的眼睛可是賊得很吶!”妹妹咯咯咯咯笑著走了。

以后我再也不敢在不設(shè)防的情況下,掛畫滿墻,自得其樂了。

過了幾個月,一天,妹妹突然跑上六樓“小石園”中,拿了一幅對聯(lián),要我看?!奥犝f是翁同蘇(蘇)的,哥呀,你看看,對不對?”

“什么翁同蘇?是翁同‘和’,‘龢’這個字,是‘和’的古寫,‘翁同龢’,來頭不小,是鼓勵光緒變法的那位帝師耶!”我打開下聯(lián),看了一下款識鈐印,鐵口直斷地說:“假的!”

“印章倒是對的,印泥也是上等的朱磦,只是字不對!”我又補充了幾句。

“該死,受騙上當了,我去退去!”妹妹眉頭一皺,恨恨地說。

“買了就買了,全當交學費了唄!不要去鬧了?!蔽倚钠綒夂偷卣f,“說不定,賣的人也看不懂,他核對印譜,看印章對,就以為全對了。并非存心騙你!論售價,雖然比市價高一些,但也還不離譜,沒有真要坑你!”

“那留著一幅假對聯(lián),有什么用,我可沒有臉掛出來丟人現(xiàn)眼!”

“你以為什么人都會看字畫呀,告訴你,全世界,真會看的,就沒有幾個。尤其是什么博物院、美術(shù)館的,最不會看。”我撇了撇嘴,“沒有親自花錢,吃過許多次虧,收藏個百千件東西的,根本談不上什么鑒定。什么中國幾大幾大鑒定名家,都不真完全可靠??磥砜慈?,只有北京的啟功先生(1912-2005),真是會看,而且懂得來龍去脈,又能三言兩語,說清楚,講明白?!?/p>

“那就放在家里發(fā)霉?我買東西,是想發(fā)財耶!誰能像你,每一件都成了寶貝,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p>

“也不盡然!”我笑著說,“你這件翁同龢(1830-1904),看筆法,應該是出自他晚年的‘代筆’趙古泥(1874-1933)之手,這是藝術(shù)史上有名的‘佳話’。買翁得趙,也還算可以了?,F(xiàn)在趙古泥不值什么錢,可是在抽屜里擺了幾年,時候到了,價錢也一定會上去的,漲個兩三倍,不成問題?,F(xiàn)在買趙古泥真跡容易,但要買趙古泥的翁同龢,反而困難,到頭來,誰知道,可能還會奇貨可居呢!”我抿了抿嘴,繼續(xù)笑著說,“等哪天我有空,幫你在對聯(lián)上題一長跋,說明原委,那這件東西就不一樣了!”

“真的呀!那太好了!”妹妹轉(zhuǎn)憂為喜,皺緊的眉頭,突然展平,松了一口氣說:“那就放一放,等一等啰!”她天真的笑了起來:“收藏古畫,學問太大了,連名字都念不對,我還是改成專門收藏大哥的畫好了!”

這下,輪到我又笑不出來了。

后記

兩年前,妹妹生日,想起了翁同龢的對聯(lián),敦促我題識說明,我懷著感慨的心情,在“翁同龢對聯(lián)”上,補題了當初我答應她要寫的長跋:

“光緒戊戌九月,慈禧復行訓政;十月,瓶廬遭革職,永不敘用,返歸常熟故里,時年六十有八。四方求書者,接踵而至,嘗倩請同里趙古泥代筆。翁書顏筋柳骨,老辣斬絕,上追諸城、南園,自成一家。此幀,筆意豐腴,墨韻流暢,當出石農(nóng)之手,或可印證一段故實,補綴書史資料,以助茶飯談笑也。戊戌夏日于天下樓大希堂燈下,湘潭人羅青拜觀并識?!?/p>

因為題跋的時間,剛好距“戊戌政變”,一百二十年。

2020年8月初妹妹猝然辭世后,我在她的衣柜間里發(fā)現(xiàn)了我以前送她的大黑帆布袋子。打開來一看,除了她收藏的古畫外,其他都是我的畫,滿滿一大袋,有的是我送的生日禮物,其他,都是遭她突襲,硬挑走的。

妹妹的衣柜間,是一大房間改裝而成,里面衣物,依照長短四季分類,整齊排掛成行,十分容易翻找,二十四小時除濕,非常干爽通風,也是藏畫最好的地方。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這批書畫,打開來,狀況如新,里外良好,比我自己保管的,還要用心。

我檢查了一下,顧麟士與趙古泥寫的翁同龢,兩件東西都還在,并沒有被她轉(zhuǎn)手出讓。兩件作品上,都鈐有她的收藏印記:“碧玲真賞”白文印、“碧玲珍藏”朱文印。慚愧,當初我還以為,她之所以催我題識,是想在我長跋鈐印之后,將此聯(lián)讓售他人。

元和顧麟士,是清末蘇州大書畫收藏家“過云樓”顧子山文彬的孫子,他字鶴逸,號西津,擅畫山水,精于鑒別,秉承先志,廣事搜求,豐富過云樓舊藏書畫,出版《過云樓書畫記》,詳細述錄。

他家學淵源,涵濡功深,下筆多逸氣,在水木清華的怡園別業(yè)中,日以書畫會晤契合之友,廣收博取,作品直追陸廉夫(1851-1920),不讓林琴南(1852-1924),可謂晚清書畫家的殿軍。

顧麟士的山水,當今的拍賣行情價,稍有起色,是當初購入價的三十到四十倍。至于趙古泥的對聯(lián),價格依舊處于低潮期,當今的拍賣行情價,是當初購入價(翁同龢)的三到四倍而已。

羅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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