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來自湖北的余秀華用“橫跨半個中國睡覺”的話震驚了國民，讓互聯(lián)網(wǎng)火熱起來。

有人形容她是“天真的淫蕩”，她聽到后哈哈大笑兩聲，說這個詞還行。

這位身患腦癱的農(nóng)村婦女，用一貫的多情和放肆，直接沖撞大眾的“性含蓄”。

使得無數(shù)讀者找到她，大方貢獻流量，從而給了余秀華做獨立女性的底氣。

她先是大方開出十五萬要丈夫離婚，然后手起刀落，斬斷兩人之間的無愛糾葛，實現(xiàn)婚姻自由。

最后還硬生生通過寫詩，開始做自媒體，出書實現(xiàn)了令人艷慕的財務自由。

無獨有偶，2017年，一位同樣來自湖北的農(nóng)村婦女范雨素，用一篇名叫《我是范雨素》的小說，闖入讀者視野。

這天，小說發(fā)表在“正午故事”媒體號上。

范雨素緊握著手機，眼睛死死盯著瀏覽量那一行的數(shù)字。

1000、5000、10000、20000，漲勢兇猛。

兩個小時后，張雨素手心一陣酥麻，原來是來電震動，一家出版社要請她出書。

眼看著第二余秀華就要誕生，但事情的發(fā)展卻出乎人們意料。

如今4年過去，范雨素卻還是在北京皮村，租一個月500塊房租的小屋子。

單單的一間房，不能洗澡，做飯還要到走廊上。

盡管她并沒有停筆，每天定量寫3頁紙，沒靈感就把字寫大點撐滿3張。

只是內(nèi)容，卻不是能迎合讀者的“農(nóng)村軼事”，而是讓出版社不知如何是好的“科幻小說”。

吊詭的是，面對宏大主題，對物理只知皮毛的她，卻躊躇滿志。

反倒是對熟知的“農(nóng)村”嗤之以鼻，認為它“不真實”。

與出版社幾次交涉未果，不同于余秀華的持續(xù)熱度，范雨素的光環(huán)正在慢慢黯淡。

這讓人不免疑惑，同是農(nóng)村婦女，不識時務的范雨素到底在傲氣什么？

直到走進她的一生，才漸漸明白，原來一切都是讀書太多的闖的禍。

范雨素出生在湖北襄陽市郊的農(nóng)村，是家里老幺。

上面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

不幸的是，她的兩姐，一個發(fā)燒燒壞了腦子，一個有小兒麻痹癥。

兩個病懨懨的孩子，把全家人推向生活的泥沼中。

范母挺有本事，是村里的婦女主任。

但照顧倆女兒讓她心力憔悴，看向范雨素的眼睛，總是淚汪汪的；

范父在廈門當兵，見過大世面，如果不回家可能早就被提干了。

但范母擔心丈夫在外變心，硬是給拽回了村子。

不得志的范父，從此郁郁寡歡。范雨素對他很不滿意：我那時就開始恨他，恨他不會賺錢。

而母親含辛茹苦賺錢，不是給倆閨女看病，就是供倆哥哥上學。

范雨素在家里的存在感很低，以至于后來離家出走，家人都顧不上驚慌。

好在那個時代，大家都對文學有著濃厚興趣，即便是農(nóng)村，文藝青年也不在少數(shù)。

而范雨素的哥哥就有一個作家夢，高考失利后，便全情投入到寫作中。

哥哥往家里買回不少書，范雨素常常躲到書堆里翻著看。

當她讀到《傅雷家書》時，便心想：我要是也有傅雷這樣的父親，我可能就成為藝術家了。

徜徉在書中幻想時，生活便多了點甜味。

也是從這個時候，文字世界中的范雨素，開始了不切實際地幻想。

她看《三毛流浪記》、《霧都孤兒》、《魯濱孫漂流記》，開始羨慕這些無依無靠、赤腳走天涯的苦孩子。

為什么自己不可以呢？

一次看地圖時，她驚喜發(fā)現(xiàn)，襄陽是鐵路樞紐中轉(zhuǎn)站，四通八達，順著焦柳線可以到柳州，最后到祖國最南端海南島。

還常聽同村人說，從她家出發(fā)，走三五個小時就能到襄陽東站。

也想看大世界的她，動了小心思，與其在家沒人愛，不如著乘坐轟隆隆的列車，浪跡天涯。

后來，她還真出走了一次。

那天和嫂子吵架，哥哥不分青紅皂白就開始揍她。12歲的范雨素氣不過，卻轉(zhuǎn)身去了火車站。

她當時留著短發(fā)，穿著破爛不堪的衣服，甚至都省了故意裝扮，就和書中的流浪兒一模一樣。

因為憋著一股氣，所以沒多想就扒著窗子跳上火車，一路來到海南島。

把熱帶的各色水果吃了個遍，但也不管飽，范雨素卻不氣餒，學著小說主人公那樣在垃圾桶里刨吃的。

就這樣堅持了3個月，在幾次瀕臨死亡邊緣后，她無奈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第一次出走以失敗告終，但只是身體上做到了安分守己，心還是天花亂墜，想入非非。

哥哥好心給她找了個活，去八九里外的學校做小學老師。

12歲，還是個小屁孩的她帶著幾十個孩子，在不大的校園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乏味、枯燥，和小說里的世界大相徑庭。

也就是看《陶淵明集》時，心里能舒坦些，畢竟這個古人是不屑于大世界，而回歸田園生活的。

范雨素覺得這和自己當下處境有些像。

就這樣又挨了8年，她已然到了適婚年齡。

有文化心氣高，媒人介紹的對象，不是生活作風不檢點，就是大老粗，她一個都看不上。于是又萌生了出走他鄉(xiāng)的想法。

兩年前還曾來北京參加成人自考，這里濃厚的文化氛圍，讓范雨素心生向往。

尤其是她讀的很多書的作者都在北京，于是天真地想，只要好好努力，說不定什么機緣巧合下，就能見到他們。

一肚子的墨水，也算有地方可以傾瀉。

于是，在書本的助力下，范雨素第二次出逃。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生活的苦可不是點到為止，她將再一次帶著一身傷，原路返回。

剛來北京時，范雨素先是在飯店里做服務員。

端盤子、洗碗、拖地，本是些沒啥技術含量的活，可是她手笨，總是做不好，盤子摔碎好幾個，老板指著她鼻子破口大罵。

但她很想在北京立足，那時房價才三四千一平，她也頗為自信，覺得稍微加把勁，就能在這扎根。

但干活這事，自己實在做不來，掙不到錢怎么辦？

正當范雨素困頓時，一個男人闖進了她的生活。

一個東北漢子，人高馬大也十分能干，還是個包工頭。

當時90年代，北京的城市化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范雨素覺得跟著此人有潛力，來北京的第一年，就把自己草草嫁了出去。

然而這個男人，卻成了范雨素此生最大噩夢。

他掙的錢不少，卻不用來搞家庭建設，而是去找發(fā)廊小姐。一旦范雨素說個“不”字，迎接她的就是一頓毒打。

走投無路的時候，范雨素甚至選擇上吊自殺。還好被人及時發(fā)現(xiàn)，但昏迷了兩天兩夜才漸漸清醒過來。

即便后來與渣男離婚，但家暴陰影仍時常在她心里發(fā)酵作用。

范雨素的一個朋友說：

家暴對她影響很大。最初認識時，她看任何人都是警惕的、小心翼翼的。

離婚時，兩個女兒前夫一個也沒要，范雨素一手拉一個，想先回娘家避避難。

然而，大哥卻給了她當頭一棒，緊閉大門，視而不見，像瘟疫一樣躲著她；

母親看她的眼神復雜，嘴里說著：誰還不是吵吵鬧鬧一輩子過來的。

鄰居招呼都不敢和她打，生怕她開口求助要錢。

她的村子不接受她的不安分和苦難。

范雨素內(nèi)心像被撕碎的泡泡，本來就不堪重負，現(xiàn)在徹底潰敗，血流不止，但她沒有倒下。

因為，她一直都在看書，書里有比她苦上十倍的人，對比之下，頗感慰藉。

而且經(jīng)過這次苦難，范雨素看書的境界反而高了一層，她學會了“共情”：

從那時就變了，我讀書時把自己都代入了，我知道人生就是這么苦。只有不那么敏感，麻木一點，才能活下來?！?/p>

原來高傲不可一世，偌大京城都不放在眼里的范雨素，就此學著小心翼翼，冷漠又安分地生活。

她只好又回到了北京，一邊照顧女兒，一邊做育兒嫂。

這時的她仍舊痛苦，她擔心把兩個女兒餓死，也心疼女兒的懂事；時不時地。還要忍受首都人民對草根的冷眼和偏見。

大女兒14歲輟學后，就沒有再讀書，此后更是沒問她要過一分錢。

每當在深夜抱著別人家的孩子，她心里念的，都是被丟在家里的娃！

育兒嫂的工作，還需要她時刻警惕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越界不逾矩。

范雨素很清楚地記得，有一次，雇主帶她去朋友家做客，對方客氣地遞給她一雙一次性筷子。

還有那次，雇主請她吃飯，她帶著女兒過去。點菜時，小女兒搶著要吃紅燒肉，范雨素臉上發(fā)燙，心里發(fā)痛。

不過，讓她痛苦的卻還不止這些。

以前她怨恨爸爸不掙錢，后來還草草地嫁了個能掙錢的老公，以為都是錢造成了她現(xiàn)在的苦難。

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住在大房子里，不用為生計發(fā)愁的雇主們，也同樣不幸福。

他們著急移民，擔心霧霾傷身體；

他們手握十幾套房產(chǎn)，卻生怕賣不到好價錢；

靚麗女孩身上背著萬把塊的包包，卻滿臉堆笑地討好著能做她爸爸的人。

成名后和記者聊天，范素梅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

發(fā)現(xiàn)人活得都差不多，都很荒誕。

如果說，早年的范素梅也曾有掙大錢的俗世想法，那么現(xiàn)在，她漸漸看淡金錢的價值，住大房子的幸福、以及扎根北京的意義。

她后來時常感嘆：

“人的命運就是這樣，幾千年來，都是這樣的悲慘?！?/p>

既然痛苦都是一般多，有錢也不會少一星半點，要那么錢干嘛呢？

所以當她開始嘗試寫作時，就沒有抱著一戰(zhàn)成名衣食無憂的目的，當然，這也就預示著成名后的結局——生活依然如故。

從家來北京后，范雨素就一直住在皮村，這是北京最便宜的租住地。

為了豐富皮村工友的精神文化生活，有好心的志愿者經(jīng)常組織他們寫東西，還會請老師來上寫作課。

范雨素平時不愛說話，只有來上課時，話才多起來，聊小說時興致最高。

2016年，“正午故事”的記者淡豹，偶然間看到范雨素在《皮村文學》上發(fā)表的《大哥哥的夢想》。

故事中的大哥出身農(nóng)村，卻做著一個航天夢，并且為夢想傾盡所有。雖然最后一無所獲，但作者范雨素依舊認為這樣很值得。

這與淡豹對農(nóng)民的印象迥異，他一口氣讀完后，就立馬著手去聯(lián)系作者范雨素。

一個月后，《大哥哥的夢想》在“正午故事”上發(fā)表，斬獲5000多閱讀量，范雨素收到了1500 的稿費，后來又有一個雜志轉(zhuǎn)載，又拿到300塊稿費。

思來想去，這輩子好像都沒做過這么輕巧的事。

通過寫作改變命運的事，好像真要在范雨素身上發(fā)生。然而她卻偏偏要自掘墳墓，重回孤苦。

第一次反響不錯，緊接著“正午故事 ”決定發(fā)表她的另一篇小說《我是范雨素》。

這次的主人公是范雨素的母親，還是幾十年前村頭村尾的那些事，雖然離當下生活很遠，卻繼續(xù)吸引了大批讀者。

20000多閱讀量僅僅是前菜，“理想國”出版社第一個找上門來，要和她簽約；

另一個出版商為表誠意，直接提著20萬來到范雨素面前；

還有一個網(wǎng)絡機構，請范雨素一個月寫四篇短文，一篇一千五百元。

農(nóng)民出身，四十不惑的范雨素卻早已看淡金錢，后兩個提出的誘人條件完全誘惑不了她。

“理想國”倒是有深度影響力的，且占得先機，范雨素比較看好，最后簽了約。

看起來，她的前途一片大好，伸伸手，就能給女兒們改善伙食。

然而，范雨素火了，可是她卻逃了。

各種邀約紛至沓來，有請她演講的、有要她接受采訪的，還有開出月薪一萬請她做編輯的。

這些范雨素一概不接受，她說自己：

“我可不要當一盤菜，讓人吃?！?/p>

傲然于世，簡直人間清醒。

當然，不愿拋頭露面還有另一個原因。

就是她常在手機上見過一些底層人士，成名后站在舞臺上拘謹羞澀，完了還要點頭哈腰致謝觀眾。

渺小謙卑的姿態(tài)，讓她覺得心酸丑陋。

這都源于，她對農(nóng)村身份的警惕和敏感，倒不是排斥鄙夷，而是迫切追求平等。

小說發(fā)表第二天，就有5家媒體采訪她，次日她的照片就被貼在網(wǎng)上。

照片中的她看起來憔悴又愁苦。她覺得這是有意要丑化她，之后便不再和媒體接觸。

沒有媒體助力，爆火終究成了曇花一現(xiàn)。

但范雨素卻過得悠然，她又把自己裝在皮村的出租屋里，上午做小時工，下午潛心寫作。

然而令“理想國”苦惱的是，三年后，范素梅交上去的，卻是一部讓編輯一言難盡的小說。

雖然她自稱是“科幻小說”，面對記者時，對國內(nèi)知名科幻小說家劉宇昆和劉慈欣的小說，也是侃侃而談。

但看過她手稿的人，卻只能搖搖頭。

其中一位委婉地說：

“挺需要正午那樣的編輯，能夠以范姐的特點為核心把這本書推出來。”

因為在小說中，復雜的量子力學，她用小學數(shù)學就給解釋了。

粒子、暗物質(zhì)，這些名詞，勾手就來，并不深究背后的科學依據(jù)。

幾次商討中，范雨素都堅持己見，雙方始終無法達成一致，出版事項也只好被擱置。

最令人詫異的是，對于范雨素的天真和執(zhí)著，首先不滿的卻是她的大女兒。

從小吃盡了苦頭，她尤其希望母親能識時務一些。

今年，她把范雨素從微信好友中刪除。并且啪啪打臉母親，對記者說自己再也不會讀文學。

范雨素不怨恨女兒，她心里很明白：

我寫作是沒賺到錢的，云山霧罩的，她非常討厭、不高興。

但她仍舊不聽建議，不寫讓她成名的農(nóng)村題材。而是堅持走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路子，還要一條道走到黑。

很多人同情女兒，皺著眉頭不知道范雨素哪根筋搭錯了。

卻不知對于范雨素來說，幾十年嘗遍人間苦辣無常，她早已擁有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學，別人的理解只是錦上添花，可有可無。

而她之所以如此自我，想來還是與書為伴的水到渠成。

她最喜歡別人夸她的小說：有力量，這其實是因為，她從書中獲得了無限力量。

書讓她深刻地明白，對于漫長人生來說，苦是熬不完的，即便掙了錢，也還是苦。

想要對抗痛苦，心靈的輕盈自在才是第一位0。這樣無論身在何位，都是自由而不是囚徒。

書讓她看到想象世界的無窮。

她把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家長里短，搬到粗制濫造的科幻小說架構下。

在另一個世界里，她就不是低人一等的農(nóng)民，而是任何一位作家、哲學家、造飛機、火箭等等，可以放肆追逐夢想的人。

《我是范雨素》發(fā)表第三天，皮村文學小組開了場關于范雨素的說明會，人頭攢動，卻唯獨不見她本人。

一會，屏幕中閃出一條微信截圖：

“因媒體的圍攻，我的社交恐懼癥，已轉(zhuǎn)為抑郁癥了，現(xiàn)在已躲到了附近深山的古廟里。”

其實，并沒有什么深山，也不存在抑郁癥。

她仍舊待在出租屋里，只是手機一關，悠然地看起明清文學家張岱的《夜航船》。

作者：白梨影

參考文獻：

南方人物周刊，《范雨素的夢》

每日人物，《范雨素，突然遇上沙塵暴》

三聯(lián)生活周刊，《范雨素的真實與不真實》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專訪余秀華：我要不是死皮賴臉活著，早就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