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 文 | Louis Hothothot

2020年12月11日，仿佛又回到普通上班族的生活，姜暉乘坐人潮擁擠的地鐵，但他的目的地不是公司，而是北京市朝陽法院。這一天是朝陽法院受理馬航MH370家屬訴馬航的日子。原先專職處理交通事故的北京鐵路運輸中級法院，兩年前已改為處理互聯(lián)網(wǎng)官司的專項法院。馬航MH370的案子于是被轉(zhuǎn)交到朝陽法院。

7年前的那次變故改變了姜暉，還有MH370諸多家屬的命運。當(dāng)時的他41歲，母親姜翠蘭就在這架飛機上，63歲。直到今天，姜暉的耳朵仿佛仍會響起飛機螺旋槳的轟鳴。2014年3月8號，馬航MH370離奇消失，帶走了227名乘客以及12名機組人員。很多家屬至今不愿承認這是一次空難，他們在微信群里發(fā)消息：“菩薩保佑，愿他們會平安回來！早日歸來！”

7年過去，盡管投入了1.5億美元，歷時上千天，這場歷史上耗資最大的搜救，依然找不到飛機和乘客的下落。

我曾在荷蘭與一位搬家工人談起此事，他問道，“就是那架消失的飛機嗎？”理論上來講，發(fā)生在同一年的馬航17空難，荷蘭人應(yīng)該更關(guān)注，因為后者造成了193名荷蘭人的死亡，堪稱荷蘭國殤。而在馬航MH370上僅有一位荷蘭人。我只能說，MH370背后的謎團，比任何空難都更讓人揮之不去。

圍繞馬航MH370的消失，有一系列懸而未決的問題，有無數(shù)個被姜暉等家屬追問了7年的問題：

為什么馬航MH 370在飛往北京的途中掉頭飛向南印度洋？為什么地面人員在飛機起飛40分鐘后就確認失聯(lián)，但是當(dāng)局卻在幾個小時后才遲遲發(fā)布失蹤警報？為什么馬來西亞政府把飛機掉頭的關(guān)鍵信息隱藏了7天？為什么馬政府“誤導(dǎo)”5國搜救集團錯誤地在南海搜索，從而錯失搜救的黃金時期？為什么馬航拒絕提供遇難者的登機錄像？為什么在黑匣子還未找到的情況下，當(dāng)局便把“馬航和馬政府對370事件免責(zé)”作為“和解協(xié)議”的條款？為什么馬政府解散了國際調(diào)查組？

一個又一個疑問，像印度洋一樣深不可測。馬政府和馬航，對許多問題都諱莫如深。在姜暉等家屬看來，或許真相并不只是消失在飛機的黑匣子里，也同樣消失在馬政府辦公室這個不透明的大匣子里。

2017年3月，姜暉和另外14名中國家屬，在馬來西亞以“疏忽”的罪名起訴了馬政府、馬軍方和馬民航局。他們要求當(dāng)局公開真相。2018年，馬來西亞法院裁決：原告敗訴，原因是證據(jù)不足。從2016年到2020年，家屬們投訴馬航、馬政府、波音飛機、安聯(lián)保險的案子陸陸續(xù)續(xù)地都遭遇失敗，原因大同小異——“證據(jù)不足”。

以下文字來自MH370兩位家屬的口述，他們到底是如何度過這漫漫七年的？

栗二友：河北農(nóng)民，64歲

咱就是一老農(nóng)民，370事件之前，我連北京都沒去過?，F(xiàn)在我一個月來一次。從我們峰峰礦區(qū)——河北最南邊的一個縣，花兩塊錢坐小火車到邯鄲，再坐K183到北京，一共66塊5。我每個月都去馬航總部討說法，到外交部督促他們。

370事件這消息，是我兒子的“女朋友”打電話告訴我的。其實也不是女朋友，他們只見過一次面。我兒子那時候在中興公司工作?；丶疫^年的時候，我硬拉著他去相親。他不去，說自己在深圳，隔這么遠，怕耽誤人家女孩。我說“我都和那閨女她媽說定了，說什么你也得去見見”。那個女孩子也是我們村的，在北京工作。她媽媽也是強拉著她去相親的。于是，他們倆就在過年的時候，在兩邊家長的監(jiān)督下，見了半個小時。

隔了一個月，我兒子打電話問我，那個女孩子嫁人了沒有？我說不知道呀，我給你問問。于是我要到了她的電話號碼。

3月8號那天，我兒子在馬來西亞吉隆坡出差，辦完事就飛北京。也早約好，就是那個女孩子去給他接機。出事兒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我那里連電視都沒有，只有一個老年手機。那個女孩子打電話給我，叫我去麗都飯店，說家屬們都在那兒開會呢。

那個女孩子真的挺好，漂亮、心又善良。我都是替我兒子想的，要是那天他平安落地了，她在機場接到他。他們倆現(xiàn)在該多幸福呀！

我是最后一個從麗都飯店離開的家屬。我們村里的領(lǐng)導(dǎo)、縣里的警察局長都來了，勸我回去，說要相信政府，政府會找飛機的，呆在北京也沒有啥用。

可是，離開北京，我感覺就像離開了唯一的希望。他們拉我，我就抱著麗都飯店的石頭不肯走。北京，我是真的不想離開。

這是我們家唯一的一張全家福（他拿出一張照片）。97年香港回歸了，國家強大了，我們家也蓋上新房子。我兒子考上我們峰峰礦區(qū)最好的中學(xué)，還是實驗班。我那大閨女，也就是我兒子的姐姐，知道弟弟學(xué)習(xí)好，家里負擔(dān)又重，就說“我去打工，讓弟弟上學(xué)”。她那時候一個月才能掙100塊錢，掙了錢，就攢著。弟弟后來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都是她攢出來的。

大閨女和小閨女現(xiàn)在都在縣城，我和我愛人就跟著她們過。小閨女開了個飯店，我們給她帶帶孩子，打掃打掃衛(wèi)生。這老家，我們是沒臉回來了。7年了，我愛人幾乎沒有回去過。沒法見鄰居、見同學(xué)、見熟人們，生怕他們問，“你兒子找到?jīng)]有？”

到了清明、七月十五，去上墳，你說我咋說？面對老太爺，面對我爹娘，我說“你的孫子我找不回來啦！”太傷心了，愧疚呀，沒臉見人！

我現(xiàn)在12點前睡不著覺，都是趴在電腦前查東西。我愛人也經(jīng)常搬個小凳子坐在我旁邊?？匆粫海抟粫?。有時侯夜里醒了，看我自己趴在桌子上，我愛人躺在地上就睡著了。370事發(fā)之后，她抑郁癥兩年多，手機摔壞了3個，她都不知道自己摔了手機。醫(yī)生說，你不要刺激她，她摔就摔吧。要給她吃藥，不吃的話，這個家就毀了。可是藥多貴呀！去市醫(yī)院那一次藥470塊，拿了半年，家里經(jīng)濟就受不了了。村子里的醫(yī)生說：吃安定也可以治，一毛錢一片。

后來國家又禁了這個藥，說是有副作用。最好的辦法是引導(dǎo)她的情緒，走出去。為了給她一個交代，也為了自己心里踏實，我還是自費去了馬來西亞、非洲、歐洲，為了找飛機，找我兒子呀。

在馬達加斯加的時候，和姜暉他們會面，還見到吉普森。他告訴我們?nèi)绾握绎w機，如何識別殘片。這是我們家屬自費找殘片。最后全世界都知道了。馬來西亞也不得不派一個調(diào)查人來和我們匯合，那是一個胖子。他給我解釋說，他們正在做一個實驗，鋰電池什么情況下會爆炸，爆炸了會有多大威力？我不知道這個實驗和找飛機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我們把我們在海灘上發(fā)現(xiàn)的殘片給他。這個胖子說，“這一片太小了，鑒定不出來”。我們不服氣，又去巴黎做鑒定。結(jié)果，到了法國，他們也說太小了，無法識別是不是波音777飛機的殘片。但他們肯定這是飛機的部件。

飛了半個地球，也沒找出來個結(jié)果來?；貋碇螅揖驮诳h城的商場買了一個最大的地球儀，看看我去了哪兒？尋思尋思我兒子會在哪兒？

7年了，我除了每天查370的新聞，就是寫詩。

原來，我在農(nóng)村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們下雨天都是打牌賭博，我坐在家里看書。憤怒出詩人。我有話說，我想念我兒子，對我爹娘也愧疚的很，我對馬航也憤怒的很！寫詩，是最簡單的語言，最精煉，也最能表達我的心情。我希望將來出一本詩集，在我爹娘墳前燒一本，給他們絮叨絮叨。不過，這得等到飛機找到了，我才有臉去不是？

那個姑娘真是好，心地又善良，要是我兒子平安降落了，他們現(xiàn)在該多幸福呀！我是不是就有了一個好幾歲的孫子了呢？

姜暉：職業(yè)經(jīng)理人，48歲

我母親退休之后喜歡旅游，經(jīng)常報團到處玩兒。我和我哥都很支持，給她錢，讓她去玩。我那時候不止一次地想：等女兒再大一點，好帶了，就帶著父母來一次全家游?？墒牵R來西亞這次旅游母親就再也沒回來了！要是我平時多陪陪她，她就不會一個人去馬來西亞旅游了吧。

我那時候經(jīng)常出差，雖然base在深圳，也在北京辦公。一年到頭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出差，在家時間很少。想想真是后悔，子欲孝而親不在。時間都給了公司，公司不滿意的時候，隨時可以開了你。我的前公司就把我辭退了。那是我第一份工作，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這家公司從倉庫基層干到華北區(qū)大區(qū)經(jīng)理。可公司還是開了你，還編出來一個理由“不能勝任工作”，可我的KPI常年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就算那段時間花了很多時間參與社會活動——找我母親、找飛機、打官司?？晌业腒PI是名列前茅的。

后來我起訴前公司，官司打贏了，按理說我隨時可以重新入職。可是我認真地想了想：真的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嗎？于是我就沒回去。

370事發(fā)的時候，我女兒剛過2歲的生日，她對奶奶只有模糊的記憶。她現(xiàn)在越來越聰明了，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騙不了她了。前兩年，出于尊嚴，我不愿意讓她知道我沒有工作，出去的時候就說自己出差?？墒?，前幾天我提著箱子出門，她沖我問，“爸爸，你又去找那個飛機呀？”我一下怔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前幾天，我聽到她在大聲讀課文《愚公移山》。這個故事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也讀過，還背過，但是沒什么感受。這一回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一代人不行，就兩代人！我們要的是公平、正義，要責(zé)任方向我們道歉。

我希望推動做起來一個馬航370基金會，任務(wù)就是找飛機和找人。有了這個基金會，就可以把這些分散的家屬們聚集起來，擰成一股繩。用這個基金來收集證據(jù)、懸賞知情人爆料、聘請律師和專家、自發(fā)搜索等。這樣就可以有組織地、專業(yè)地工作。我和幾個家屬們談了談，他們都很支持，尤其是那些年齡大的家屬們。7年了，370的搜索沒有任何成果。我才40多歲，我都開始焦慮了。何況那些80多歲的父輩們，他們能等另一個7年嗎？

家屬群中有一位東北的大姐，單身帶大了孩子，孩子后來在新加坡打工，回家時坐上了370。大姐沒有和馬航和解，而是在北京租下房子，每個月到馬航辦公室討說法，死磕了兩年。后來她回到東北，被診斷出癌癥晚期。她準備賣房子救命，結(jié)果房子還沒賣出去，人就不在了。

要是她有馬航的賠償款，她的病不就可以治了嗎？家屬群中最難的，就是那些失去孩子的農(nóng)村老年人們，這樣的例子有20幾個。這些人盡管缺錢，卻不談錢，他們爭得是一口氣，爭的是公義。

我不相信陰謀論，可是從我們和馬航、馬政府的接觸可以感覺到，他們就是不希望黑匣子被找到。我們原來希望，讓自己的行為感動他們，哪里有殘片我們便去哪里找，去鑒定，希望能推動重啟搜索?？晌覀兠鎸Φ氖且蝗貉b睡的人，怎么叫也叫不醒的人。

調(diào)查結(jié)果還沒出來，在誰是責(zé)任人還未知的情況下，第一版和解協(xié)議上面竟然有“免除馬航、馬政府所有責(zé)任”這樣令人咋舌的條款。雖然賠款200多萬，但三分之二的人都沒簽。到目前為止，有89個家庭拒絕了馬航的和解協(xié)議。這些“死磕派”家屬們中，84個是中國家庭（152名中國乘客），另外5個是海外華裔家庭。受難者們其實來自12個國家和地區(qū)，所以，中國人的家庭親情關(guān)系，真是不一樣。

走了幾年的彎路，我們才發(fā)覺，自己只是渺小的個體，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巨人聯(lián)盟。不管是哪些家屬，在哪些國家，投訴不同的對象，面對的都是同一個律師團隊：安聯(lián)保險的律師團隊——他們打包代理了所有的責(zé)任人。他們肯定知道些什么，就是不肯公開。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找到黑匣子是問題的關(guān)鍵。飛機在中途掉頭飛向印度洋，為什么呢？原因或許就隱藏在黑匣子之中。機長自殺的說法，怎么也搪塞不過去的。

對于找到黑匣子，我是很樂觀的。以我在通信公司工作20年的經(jīng)驗，這只是時間問題。在馬航事發(fā)之初，搜索12萬平方米海域，需要1.5億美元。這才幾年，搜索的成本就大大降低了?，F(xiàn)在，按海洋無限勘探公司（Ocean Infinity）提供的方案，他們有能力用4年半的時間，在印度洋上搜索60萬平方公里，找不到不收費，找到的話，費用是為7000萬美元。

從事發(fā)之日起，馬航和馬政府便無視我們的種種訴求。比如，乘客登記錄像，要了多少次了，就是沒人回應(yīng)；我們一再要求心理援助，事發(fā)一年多之后，我才見到心理醫(yī)生。在最需要幫助的1年多，我們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最過分的是在2019年8月，他們不顧家屬們的反對，解散了國際調(diào)查組，終止了搜索工作。這是我們最不能接受的。

2020年年底，北京市朝陽法院召開了第一次庭前會議。370家屬們投訴馬航“未能完成運輸合同”的官司，拖了兩年，終于就要開打了。如果官司勝訴，89個家屬便可以從馬航那里拿到不用簽“和解協(xié)議”的緊急救援款5萬美元。這便是我想成立基金會的第一步。要是每個家屬拿出一部分錢（已有家屬表示愿意拿出一半），然后通過社會募資，可以籌更多的錢。

最關(guān)鍵的是，有了基金會，我們就不是一盤散沙，可以長遠地運作下去。

其實，370事件已經(jīng)改變了航空史。比如有一項叫ACARS（通信尋址與報告系統(tǒng))的信息技術(shù)：每隔15分鐘，飛機會自動和衛(wèi)星來一次“握手”，衛(wèi)星發(fā)出的信號是：“你在嗎？”飛機回答是“我在，坐標(biāo)、耗油量、轉(zhuǎn)速等信息是……”這項技術(shù)很早就有，但是收費的，而馬航370恰恰沒有付費?，F(xiàn)在這項技術(shù)免費了，所有飛機每隔15分鐘和衛(wèi)星匯報一下自己的坐標(biāo)，未來飛機再也不會走丟了。

370這個事兒帶給社會的影響遠不止這些。我想，以前的生活都太缺少意義了，我這下半生，要是把基金會成立了，要是把飛機找到了，這人生，才值了。

——完——

作者Louis Hothothot，生于中國，現(xiàn)工作于在阿姆斯特丹，從事電影、藝術(shù)、寫作等工作，研究主題是“記憶、歸屬與身份”、“藝術(shù)與治愈”等。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