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流水

“下灘一日抵三程,到得盈川也發(fā)更”,這是楊萬里在船上。他的船疾行一日,終于在傍晚時分??吭诹藶€水岸邊,時當(dāng)九月一日,序?qū)偃铩?/p>

他睡不著?!皟砂稘O樵稍燈火,滿江風(fēng)露更波聲”,天黑下了,漁火漸起,秋露橫江,寒風(fēng)陣陣,水波涌蕩。他滿懷愁緒,與西邊那顆最大的星對視,一直到天亮。西邊是吉水,是故鄉(xiāng)。

幾十年宦海浮沉。朝堂上他是“金鋼怒目”:為主戰(zhàn)名相張浚當(dāng)配饗而據(jù)理力爭,為得罪權(quán)臣遭貶斥的張栻抗章執(zhí)言,上書《千慮策》直率批評朝廷的腐敗無能。任職地方,他又是“菩薩低眉”:釋囚犯、禁鞭捕、寬稅額。不暴政、做循吏是因?yàn)樗烂耖g的苦。對他又愛又恨的孝宗皇帝給出了四字評語:“仁者之勇”。是啊,心懷仁,才有真勇;正義在膺,才敢鐵肩擔(dān)道。

也許泊舟龍游的這一天是1192年的9月1日,他65歲了。就在上個月,他謝病自免,決定歸家幽居,瀫水是他走水路西還的必經(jīng)地。這一天正好是朔日,天地昏黑。獨(dú)坐暗中的他會想些什么呢?“病身只合山間老,半世長懷客里情?!彼哿?,無數(shù)次的天涯漂淪,為仕途為一個理想為天下蒼生,然而,一腔忠烈換來的常是一次次的擠斥。現(xiàn)在,老了,還抱著病,家鄉(xiāng)的山水無比清晰浮現(xiàn)眼前。從此,南宋朝廷少了一位剛正直言的諍臣,千古山野多了個閑逸清新的詩人。但是寫下“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與“誰言咽月餐云客,中有憂時致主心”詩句的是同一人,對生命的柔情與憂患,全是因深愛、仁義。

在龍游的那個無眠之夜,也許正是堅定了他人生選擇的時刻。若干年后的某天,當(dāng)他在贛江邊竹杖芒鞋逍遙時,會否想起瀫水夜舟上看到的那一顆閃爍在西邊天穹上又大又亮的星星呢?

楊萬里艤舟處,徐照、翁卷、趙師秀也一定經(jīng)過。他們是“永嘉四靈”中的“三靈”,也曾瀫水泛舟,也都留下了詩。

那一次,翁卷和趙師秀是同行的,但不知為何,他們沒在一條船上。船在江心堵住了,翁詩說“未得橋開鎖,去船難自由”,可見當(dāng)時的衢江水運(yùn)繁忙,政府是設(shè)有司專門管理的;趙詩說“久晴灘磧眾,舟楫后先行”,可見衢江正處枯水期,舟行緩慢,且只能依次通過。不管怎樣,乘著停船,正可觀賞江岸景色,反正他們不趕時間。

“二靈”都涉筆秋,翁是“忽見秋風(fēng)喜,還成早歲愁”, 是喜還是愁?也許都有,只是這悲喜倏忽心頭,沉淀下的是淡然蒼涼。漂泊太久了,江湖也成家了,秋風(fēng)大江等閑看了。趙是“野笛忽秋聲”, 清泠冷寂中擠入一絲野趣幽情了。放舟天涯在他們這里不全是苦旅,不盡是鄉(xiāng)思,甚至也不等于就是隱逸,在路上就是他們的生命選擇,一個走字就是他們的人生歸宿。他們是天地間活得辛苦而純粹的行吟詩人。

“永嘉四靈”都仕運(yùn)乖蹇,只有趙師秀當(dāng)過一陣子小官,另三人都是布衣終身,有意無意地遠(yuǎn)離廟堂,自覺不自覺地親近江湖。在天地孤旅中,他們少了楊萬里式的“客情”:那種被朝廷驅(qū)趕著的個體命運(yùn)不能把捉的無奈與奔波;那種忠而被謗,信而見疑,壯志落空的幽憤與悲情;還有那種故鄉(xiāng)千里,欲歸不歸的糾纏與迷惘。他們也不會鶴氅羽衣,隔絕人世。他們的一葉小舟自任放流,越過美麗寧靜的山水田園,穿過真實(shí)親切的人間煙火。這樣的小舟不會疾馳,它是從容、輕緩的,“何妨吟嘯且徐行”,即使困頓于路,那也不急,好好欣賞便是。

此刻,他們的行吟之舟停在了瀫水中流,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到了“渚禽”:一個白描動作——“飛入竹”,一個輕點(diǎn)顏色——“多雪色”。如此淡樸的筆調(diào)幾不成詩,一只鳥飛入竹林,勾描的是生命之本然,更是在過濾人世的繁喧之后,歸于淡然的本真追求,“人間有味是清歡”啊。所以翁先生索性躺下了,“臥聞舟子說,明日到衢州”,“明日到”又何妨呢?衢州也有美景呢!“四靈”的家鄉(xiāng)在溫州,離衢州不遠(yuǎn),有一天,他們息影故鄉(xiāng)時,是否還會想起瀫江邊上的青青翠竹和那一縷也許是牧童吹出的不成調(diào)的清脆笛音呢?

瀫水之東是蘭溪,貫休的家鄉(xiāng)。這位著名的畫僧、詩僧、“禪月大師”,在唐末五代的亂世,活得真我自在。他是禪門大德,但他又不全然古寺冥坐,山洞苦修,倒是常現(xiàn)身于王侯公門。他的詩作也不盡是禪悟,時有激憤語,于世未忘情?;蛘哒f他在世出世間,自由往來?!盁兰雌刑帷薄捌匠P氖堑馈?,所以,入世不僅不離道且有助于修道甚至就是道。

這位貫休在瀫水邊“庭前拾葉”,看“萬里青山”,數(shù)“好竹數(shù)竿”,有道家的澹泊之靜,有釋家的“妙有”之空,哪管身后就是紅塵俗世呢。這位貫休沿瀫水閑步,想來是游過石壁寺和瀫波亭的,這兩處在龍游,也是古勝地。

中國文人的命運(yùn)與水緊密相連,在舟中或在水邊是他們常然的經(jīng)歷甚至就是宿命。巨川聯(lián)通魏闕與山野,熙熙攘攘的江面上,有人縱舟馳魏闕,春風(fēng)得意;有人放舟歸山野,意興蕭然;有人蕩舟浮江心,安閑飄逸。也有人駐足巖岸,觀天水云風(fēng),體幽契道??v橫于大地上的千江萬水,改變了多少漂流其上的土子命運(yùn);“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又引發(fā)了多少舟中人無量的情思;當(dāng)禪宗大師青原行思說出“看水不是水”“看水還是水”的偈語時,水儼然成為如來智慧德相本身。

瀫水,萬千中之一。衢江流經(jīng)龍游,入蘭溪的這一段江面古稱瀫水。瀫讀音是hú,意思是水面細(xì)紋。她波光粼粼的水面迎接過多少桂棹蘭槳,巨櫓長篙。無數(shù)的舟中客對她照面凝睇,凌波寄慨。他們在此留下的身影和詩,瀫水不曾忘。

附:文中原詩

九月一日夜宿盈川市

宋·楊萬里

下灘一日抵三程,到得盈川也發(fā)更。

兩岸漁樵稍燈火,滿江風(fēng)露更波聲。

病身只合山間老,半世長懷客里情。

西畔大星如玉李,伴人不睡向人明。

泊舟龍游

宋·翁卷

未得橋開鎖,去船難自由。

渚禽飛入竹,山葉下隨流。

忽見秋風(fēng)喜,還成早歲愁。

臥聞舟子說,明日到衢州。

簡同行翁靈舒

宋·趙師秀

久晴灘磧眾,舟楫后先行。

終日不相見,與君如各程。

水禽多雪色,野笛忽秋聲。

必有新成句,溪流合讓清。

瀫江秋居作

唐·貫休

無事相關(guān)性自攄,庭前拾葉等閑書。

青山萬里竟不足,好竹數(shù)竿涼有余。

近看老經(jīng)加澹泊,欲歸少室復(fù)何如。

門前小沼清如鏡,終養(yǎng)琴高赤鯉魚。

作者單位:浙江龍游中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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