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美

遲子建

不要說你看到了什么，說一下你當時的感受。那是什么？悲傷的美麗像一個耀眼的冰冷的雪橇無聲地滑向你。它似乎來自銀河系，因為它帶來了天堂的氣息，更準確地說，它給人帶來了扼住喉嚨的勇氣。

八歲的時候，我還在中國最北端的北極村漠河。大雪幾乎封住了我所有的記憶，但那年冬天的漁季依然清晰。當冬季捕魚季節(jié)到來時，幾乎每個家庭都在河上過夜。人們帶著干糧、火盆、捕魚工具和廉價香煙走出木屋。乳白色的水汽從冰眼里冒出來，雪橇旁邊的干草堆著各種被打得稀巴爛的魚。有些狗非常了解主人的心理。他們搖搖頭，看到桌子上有大量的魚。偶爾有一些雜魚從水里出來，它們在主人拿起魚鉤的那一瞬間就把魚叼起來，狼吞虎咽。對于那些珍稀魚類，它們一直對主人忠心耿耿，不聞不碰。那年漁季末，已是黃昏，云低。大人們把魚收在麻袋里，放上雪橇，撤離黑龍江回家。這是一條長長的雪路，黃昏時是灰藍色的。大人們戴著手銬慢慢地走在雪橇后面，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世界是如此安靜?？斓介T口的時候，突然開始下起了大片的雪花，眼前的景色霧蒙蒙的。我能聽到的只有狗拉雪橇的呼吸聲。成年人消失了，村莊也消失了。感覺只有狗的呼吸和雪花陪伴著我。我有一種想哭的欲望，那就是最初的難過感。

年齡的增長是一個可怕的加深人自身平庸行為的過程。從那以后，我更加體會到了城市里混亂的煙云，狹窄庸俗的街道，人與人之間的爭吵，背信棄義甚至相互吐槽，人與人之間，感情與風景之間的悲涼之美似乎都逃之夭夭了?；蛘弑瘋拿朗且驗橥纯喽涯槻卦诮锹淅锟奁?。

1991年底，我終于在異國他鄉(xiāng)重溫了我的悲美。那是在日本北海道。離開札幌，去了登別，著名的溫泉圣地。在此之前，我已經體驗過斯特拉斯峽谷的溫泉之美。我去北海道旅行期間，一直下著大雪?？沼殖庇瞩r，風景很美。住進山上建的古董溫泉酒店后，已經是黃昏了。我洗了個澡，穿上了專門為旅行者準備的和服，去餐廳吃飯。席間，當被問及登別溫泉的獨特性時，日本朋友幽默地眨了眨眼，說其他露天溫泉很久以前就出名了。也就是說，人在12月空直接面對冷風和天氣，接受洗澡。我吐了吐舌頭，又激動又害怕。露天溫泉只在凌晨3點以后對女性開放。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生怕一不小心醒來，就看不見美了。早上五點，我來到溫泉區(qū)，肩上披著一條金色的浴巾。以下是我訪日筆記中的一段話:

溫泉房里靜悄悄的，依然是一片濃濃的白霧。我脫下和服走進霧里，然后就消失了。自然膚色與白霧融合。我憑感覺差點走在霧里——先是拿起淋浴頭洗了個澡，然后慢慢朝溫泉走去。室內溫泉除了我還有兩個人。進去后，我四處尋找室外溫泉的位置。我不能問這兩個女人，因為我不會說日語。環(huán)顧四周，只見溫泉東邊有一扇門，門上寫著五個紅色大字:露天大風?！伴_風”用中文不用解釋，但是“魯”字讓人摸不著頭腦。在漢語中，“魯”不僅是一個姓氏，而且是古代用竹筒制作的樂器，代表了一種音樂節(jié)奏。把“魯”的意義與“開風”聯(lián)系起來，就產生了“吹風，校聲魯”的思想。反正我得站起來。

我走出室內溫泉，走到朝東的門口。站在門邊，我感覺到了寒意，另外兩個女人驚訝地看著我。想象一下隆冬時節(jié)去北海道的戶外溫泉。真的需要一些勇氣。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推開了門。我差點被雪花嚇到，寒冷和雪花一起向我撲來，我卻一絲不掛。而且我不想回頭，尤其是有人在看我的時候，我絕對不會退縮。我向前走，關上門。

我的整個皮膚都在呼吸著真正的風和自由的風。游泳池被雪覆蓋著。我向著溫泉走去，我走了下去，慢慢讓自己成為溫泉的一部分，攤開雙手，展開四肢。坐在溫泉里，就像坐在海底的青苔上，滑溜溜的，暖暖的，只有頭露出水面。我一個人在池子里，多安靜啊。天空看起來很亮，但有點藍，雪花向我飄來，而溫泉卻很溫暖。水池周圍有幾棵樹，樹上有燈，所以樹上飄落的雪花燦爛多彩。

我想我的筆此刻是蒼白的。直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準確表達當時的感受。只記得不遠處有一座山，山坡上松柏亂長，三泉傾瀉而下，有聲音。中間的彈簧比較直，而兩邊面積比較大，看起來像是一個戴著帽子站在那里的漁夫。一邊是雪，一邊是泉水，另一邊是冰柱(在水邊的巖石上)。這是我三季經歷的風景，在那里一起看的。我呼吸著清新潮濕的空氣，感受著空之前的空精神。只有人才能對一種風景，一種特殊的人生經歷產生情感。

我有什么感受？是天堂的絕唱？那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悲傷之美！我以為你拋棄了我，一個骯臟的人，但我沒想到在外國遇見你會感到驚喜。你帶著你的美麗離開這個世界后，我仍然期待著再次見到你。

去年九月初，因為心動過速，痢疾，意外生病。一個人躺在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悲傷絕望，窗外的陽光再明亮，都覺得沒有必要。我期待著有機會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我在城里累壞了。9月20日，大病初愈的我終于踏上了一艘豪華的小船。十天的旅行開始了。省人大領導在新華社和光明日報的兩位記者以及我的一位領導和同事的陪同下視察了長江沿岸的主要航道，但只有20人。船是黑龍江的，干凈舒適。我們白天在甲板上看風景，看銀水鳥在河上盤旋，晚上在岸上停泊，留在船上。船到了重要的邊境城鎮(zhèn)富源，停留了一天，第二天中午返回。當時船在黑龍江上航行，兩岸是兩個國家:中國和俄羅斯。當時俄羅斯正處于內亂之中，但葉利欽很快控制了局勢。那是9月25日晚上。吃完飯，我一個人來到船頭甲板。秋天涼爽了，風已經硬了，夕陽西下，天空布滿了轟轟烈烈的燃燒的云，映出了半條河。就在這個時候，船頭不遠處突然出現(xiàn)了一群水鳥，燃燒的云朵把它們燒紅了。他們帶著水蒸氣飛到了對岸。我跟著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身上的紅色瞬間消失了。在俄羅斯海岸，天空空一片白茫茫，風很清，水鳥重新出現(xiàn)在那里。簡直不可思議。一邊是灰藍色的天空空和半蒼白的月亮，另一邊是紅色的云。船長發(fā)現(xiàn)我在駕駛室里，就用擴音器發(fā)出了憂郁而感人的音樂。我忍不住跟著音樂跳舞。我旋轉著，享受著這個紅白世界的奇異之美。我長發(fā)飄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個女巫。沒有人會打擾我，陪我跳舞的是河流、云霓、月亮和無盡的風，除了仙境中的音樂。就在這個時候，悲傷的美好突然撞上了我的心，讓我忘記了那個庸俗喧囂的城市，忘記了自己所有的病。我想把它放在心里很久，但它就像香煙一樣消失了。

為什么悲傷的美能打動人心？只是因為它沉浸在一種宗教的感覺中。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悲傷之美，是一個帝國所有的黃金和寶石所無法替代的。我相信每一個有宗教情懷的人都遇到過悲傷的美，我也深信它會是一個人生命中為數不多的珍貴片段，它能成為人們永遠銘記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