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張棗(組詩)

詩 | 柏 樺

選自《花城》2017年第5期,責編 李倩倩。

紀念張棗(組詩)

詩 | 柏 樺

選自《花城》2017年第5期,責編 李倩倩。

再憶重慶

魚相忘于江河,人相忘于道路

一切皆不可靠,唯有死亡除外

繼續(xù)!老盧倫斯基,你還活著嗎?

你曾在西南師院吃過糊狀的面條

后來你去了天津(小傅顯舟說)

管它呢……再后來你就消失了……

昨夜,在《秋天的戲劇》第七節(jié)

我又讀到了你冬天等人的樣子

知道嗎,不僅僅是在重慶。繼續(xù)!

那是死去的張棗在使你不死。

△這是張棗寫于1984年秋的名詩《鏡中》的原始手稿

三憶重慶

如回到重慶,就是回到我們的青年時代

那只有我們才經(jīng)歷過的青春——黑發(fā)欲飛

你已上路,快!前面是早春北碚的陰天。

(其中有一個人得罪我了,終生地,但

他不知道,他天生乖戾,我判他豐都鬼;

還有一個人被我終生熱愛,他也不知道,

作為禮物,他將被提前送出去很遠……)

風景曾何其準時(1983—1986)何來急?

歌樂山頂?shù)狞S葛樹,在八月總痛得亂抖

而寫詩已命中注定成為我們彼此的迷信

——黑夜里一個個小星球,閃爍不?!?/p>

歲月流逝,知道嗎,到了秋天就會好的

不,不,不,不是因為西方的鋼琴!

是因為俄羅斯式的令人緊張害羞的友情

——那胸部向左傾倒的東方小提琴。

△1997年11月柏樺、張棗、張奇開在圖賓根的森林邊上

張棗在圖賓根

幻覺。梨邊風緊雪難晴么?幻覺: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

這可不是幻覺,點火櫻桃一枚:

韓國小商販準時送來了辣椒泡菜。

大街無人,正午的火車站無人。

內(nèi)卡河邊的林蔭道上無人。

前方的國際講師樓無人。

無人,俄羅斯的手風琴在秋風里唱,

無人,汽車站一個老人在醉中演講。

今晚,Paul Hoffmann會來嗎?

在荷爾德林的耳畔,我將朗讀夏天:

住在德國,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

冬末,我和自己交談,和自己散步;

豈止幻覺?推開窗盡是森林的圖賓根。

△1997年11月中旬柏樺和張棗及他的大兒子張燈在德國圖賓根他家附近,后面那座錐體的黃色小樓是荷爾德林的故居。

張棗從威茨堡來信

對于未來的詩人,我只是一個謎。

——Ivan Bunin

蛛絲一縷分明在,不是閑身看不清。

——袁枚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張愛玲

1987年4月我在威茨堡讀閑書、散步

思考人生和哲學,懷念故國與朋友;

一個秘密,你懂!《葉芝自傳》令我

整日銷魂沉淪。5月1日我想到你,

莫怕,現(xiàn)在我就贈給你一句寓言:

你是一只青蛙,理應(yīng)想青蛙的辦法。

5月12日我又迎來了那美麗的正午,

(中午依然睡午覺,約一小時)

我在構(gòu)思一首詩《楚王夢雨》。黃昏

我開始散步(如同午覺,亦來自故國)

“詩歌已多天未發(fā)生了,心急如焚?!?/p>

怎么辦?我沒有聽眾。怎么辦!

我可不是幽靈,那他人則定是幽靈。

請再給我些時間吧,勝算在握的楚王。

在北碚涼亭

——給張棗

一定是來自長沙的風穿過了涼亭

在北碚,在一個梨子的詩篇里

你的命運才得以如此平靜

世界呀,風會從綦江吹來嗎?我

倒想它從合川的嘉陵江上吹來

花開花落,種花者已死去多年

可春天總還是要多出一個正午

當你用右手不停地繚繞著想念……

“一種瑞士的完美在其中到來?!?/p>

一封來自1983年的情書

(為一對曾經(jīng)的戀人而作)

有個聲音在南京的消磨中

為何不是在柏林或者長沙?

有個聲音在重慶的消磨中

為何不是三年,只有一天!

我們的24小時呀,親愛的

每秒都有巨變。我才20歲

記得嗎?我們翻開了一頁——

It is doomed!在劫難逃!

歌樂山巔延綿著多少山巔……

我莫名地愛上了神的熱淚

而你說你只愛我倆的登臨

1983年春,火車開往南京——

真會有一個燈泡等著,像

兒子吊在我們中間?多年后

我仍喜愛寫信,但你已經(jīng)

變了,你不再眺望;但有

另一個消息來自蒼茫云?!?/p>

△1984年4月張棗在周忠陵處油印的第一本詩集《四月詩選》中的一頁

我們的1984

四月詩選誕生于北碚(歌樂山植樹節(jié)之后)

我還記得白日六章,在徒勞美麗的星辰之前

鏡中,我們的1984,這初春的晚燈宛如冬日

我穿梭于北碚沙坪壩,我讀完你童年的詩篇……

檜木遠離人間,蓑衣蟲可憐,朝顏、夕顏里,

有莫名的箱鳥(翡翠);可怕的瀑布呀

(某幼兒說“塔布”)!某人年紀輕輕臨窗睡著午覺……

這也算有趣的事:小黃狗抬起左腿盼望著什么

頭白的人多話,幸福的人便走來走去……

日記

(重讀張棗《四月詩選》)

兩天的魚,三春的鳥,

他在瑞典的南方過一座石橋,

四月,孔子在Karlstad,絕對伏特加!

四月,“美紛紜以從風”,科學家在燈下細究語法。

長沙

——為少年張棗而作

年十五,我要去上學

人間已變,長沙春輕,

苦夏亦好,一九七八,

少女一定來自湖南嗎?

(我布衾多年冷似鐵)

看!反宇飛風,伏檻含日

愛晚亭上,白云誰侶。

△1984年張棗詩歌手稿

春天之憶

——早春讀《黃珂》,想起張棗。

黃珂兄:“這靜夜,這對飲,我們仿佛

曾經(jīng)有過,此刻,我們只是在臨摹從前?!?/p>

讀下去,我就打開了一本更老的歷史書:

元遺山,八月并州,大雁南飛

韓冬郎,已涼天氣,白晝?nèi)朊?/p>

戴望舒呢,病起嘗新橘,秋深換舊裳

徐志摩輕輕地,似一只燕子穿簾而去

此刻,我們醒著,說著,補飲著……

那寒春病酒的人,不是我,是誰?

那濃春枯坐的人,不是你,是誰?

晨曦,剪剪風兒惻惻冷,幻覺北京!

我乘早班車去上課,一口氣喝完一瓶橙汁。

回憶張棗

有一天你將憶吳云越水,柳橋月小

也憶藍空下,岷江上的鐵索橋

少年游,威茨堡的黑夜呀……

少年游,歷歷晴川,長沙娟娟!

我知道那坐冷的人也是坐新的人

空調(diào)能開高一點點嗎,達瑪?

達瑪!

銷魂人,今是張棗,古是柳夢梅

過橋人,過獨木橋,也過斷魂橋

他們的一生

鶴飛很快很快,發(fā)出哀傷的叫聲,聲音里好像有一種召喚的調(diào)子。

——契訶夫《農(nóng)民》

鶴飛很快很快,發(fā)出哀傷的叫聲,聲音里好像有一種召喚的調(diào)子。

——契訶夫《農(nóng)民》

那天

她有一種越南的寧靜

她剛吸進去一口武漢

就迎春來到川外,美

長大了,是有用的……

為了

兩天考試,一趟火車

(南京自古注定是個插曲)

看,我寫給你詩的字體

比勤奮的姐妹還要年輕……

幻覺

夏天的身體竟沒有汗水

有一天,在石婆婆巷口

我發(fā)現(xiàn)你挑選水果的手指

突然我不信人難免一死

失眠……

蝸牛脫殼;苦桃、老木、巴黎

我這顆心的楚國呀,真快

棗也詩無敵,三天鶴來迎!

傍晚天欲雪,天空要繼續(xù)……

中篇小說

短篇小說

訪談:“我經(jīng)常懷疑自己不過是別人的一個噱頭”/何平 周愷

訪談:“我的小說,大部分都有十年以上的黑暗期”/何平 袁凌

詩歌

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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