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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嫁錯了人,怎么辦?

文 | 珍妮特·溫特森

春天,地上積雪未化,我就要結(jié)婚了。

我的婚紗是純白色的,還有一頂金冠。當我邁步走在教堂中央的通道上時,發(fā)冠變得越來越重,婚紗也越來越緊,讓我寸步難行。我以為每個人都會對我指指點點,但根本沒人注意我。

不管怎樣,我還是走了圣壇。牧師很胖,還在不停地長胖,活像你吹的泡泡糖。終于到了這個時刻:"你可以親吻新娘了。"我的新婚丈夫轉(zhuǎn)過身來面對我,而在這當口會有無數(shù)可能性。有時候他是個盲人,有時候是頭豬,有時候他就是我母親,有時候又成了郵局里的那個男人,還有一次,只是一套衣服,里面空無一人。我對母親說過這件事,而她說那是我晚飯吃了沙丁魚的緣故。第二天晚上我吃了香腸,仍然做同樣的夢。

有個女人住在我們街上,她對所有人都說過,她嫁了一頭豬。我問她為什么要嫁給豬,她回答我說:"等你發(fā)現(xiàn)他是頭豬,一切就都太晚了。"

太對了。

毫無疑問,那個女人在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了我在夢中發(fā)現(xiàn)的事情。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嫁給了一頭豬。

從那之后,我總是留心觀察他。很難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豬。他很聰明,但兩只眼睛挨得很近,皮膚是亮粉色的。我試著想象他不穿衣服的樣子??膳?。

我認識的其他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經(jīng)營郵局的那個男人是個禿頭,禿得锃亮,一雙肥手都塞不進糖罐。他口口聲聲叫我乖孩子,而我母親說這個詞挺友善。他也給我糖果,這也算個加分點吧。

有一天,他的糖果有了新花樣。

"給甜心吃的甜心。"說完,他哈哈大笑。那天我氣急敗壞,差點兒掐死我的狗,接著被憤怒的母親拽出了家門。我可不是甜心。但我是個小女孩,因此,我就是甜心,還有這些甜心糖果證明這一點。我朝袋子里看。黃的、粉的、天藍的、橙色的糖全都是心形的,全都印著這類話:

莫琳和肯最般配,

杰克和吉爾真心愛。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把"莫琳和肯最般配"咬得嘎嘎響。我實在想不通。人人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說你找到了如意郎君。

我母親說過這話,這讓人想不通。

我小姨說過這話,這更讓人想不通。

郵局那個男人還賣寫著這種話的糖。

但還有嫁給豬的女人,還有把姑娘們偷偷摸摸帶到巷尾欺負的麻臉小子們,還有我做的那些夢,這都讓人想不通。

那天下午我去了圖書館。我繞了遠路,就為了躲開那一對一對的男女。他們發(fā)出的聲音很滑稽,聽起來很痛苦,女孩總是被男孩狠狠擠壓在墻壁上。在圖書館里,我感覺好多了,文字是你能信賴的,你可以一直看,直到你讀懂。文字不像人,絕不會一句話說到一半就變卦,因而要看穿一句謊言就能容易些。我找了一本童話書,讀了這一篇。

在這個故事里,一個美麗的少女因為父親做了一筆糟糕的交易而眼看著自己成了犧牲品:她必須嫁給丑陋的野獸,要不然就會害家族永遠蒙羞。因為她很善良,所以她順從了。新婚之夜,她和野獸同床,看到一切如此丑陋,不禁悲從中來,遺憾萬分,帶著同情心輕吻了它一下。野獸立刻變成了英俊年輕的王子,從此,他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很想知道,嫁給豬的那個女人有沒有讀過這個故事。要是她讀過,肯定會失望得痛心疾首吧。還有我的比爾姨夫,他可恐怖了,渾身都是毛,可是看看那張野獸變王子的插圖吧,王子們根本不該有嚇人的體毛。

我慢慢地合上書。很明顯,我已經(jīng)撞上了一樁可怕的陰謀。

世界上有很多女人。

世界上有很多男人。

還有很多野獸。

如果你嫁給了野獸,該怎么辦?

親吻他們未必次次有效。

而且,野獸狡詐多端。它們會偽裝成跟你我一樣的人。

就像里的狼外婆。

什么以前沒人告訴我?莫非以前沒人知道?

莫非整個地球上的女人們?nèi)技藿o了野獸,而全不自知?

我盡可能地在心里反復(fù)驗證這個結(jié)論。牧師是男人,但他穿裙裝,所以與眾不同??隙ㄟ€有別人,但就算有,人數(shù)夠多嗎?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有很多很多女人,大多數(shù)都結(jié)婚了。如果她們不能嫁給彼此-我認為她們不能,因為沒法生小孩-有些女人就會不可避免地嫁給野獸。

我們家的情形就夠糟的了,我心想。

要是真有什么辨別野獸的方法就好了,那我們就能運作一個配給系統(tǒng)。一整條街都住著野獸也不太合理。

那天晚上,我們得去小姨家玩"畫甲蟲"的紙牌游戲。她參加了教堂里的撲克牌隊,得勤學苦練才行。她洗牌的時候,我問她:"為什么那么多男人其實是野獸?"

她放聲大笑。"怎么說這些,你還小呢。"

姨夫偷聽到了。他坐到我身邊,把臉湊上來。

"要不然你們也不會這么愛我們呀。"他說著,用扎人的腮幫子蹭我的臉。我恨死他了。

"閃開,比爾。"小姨把他推開。"別擔心,寶貝,"她安慰我,"慢慢你就會習慣的。

結(jié)婚那會兒,笑了一周,哭了一個月,然后定下心來過一輩子。生活不一樣了,就是這么回事兒,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瞥了一眼,他的頭都快埋到足球彩票堆里去了。

"你弄疼我了。"我控訴。

"才不是哩,"他咧嘴一笑,"那只是一點愛的表示。"

"你就會說這些陳詞濫調(diào),"小姨堅決不讓他得逞,"你給我閉嘴,不然就出去。"

他扭扭捏捏地出去了。我多少指望著能看到他身后拖著一條尾巴。

她一邊發(fā)牌一邊說:"你還有的是時間為自己找個好男孩。"

"我覺得我不想要。"

"先有想要的東西,"她說著,放下一張J,"才會有得到的東西,記住這句話。"

她是試圖告訴我,她也知道野獸的事情嗎?我沮喪極了,牌都接不下去,玩兒得一團糟。最后,小姨站起來,嘆了口氣。"你也該回家啦。"她說。

我去找母親,她一直在客廳里聽約翰尼·卡什的唱片。

"走吧,我們玩好了。"

她依依不舍地穿上外套,拿起她的小圣經(jīng),就是用于旅行攜帶的那種小開本。我們一起出門,走上了大街。

"我有話想和你說,你有時間嗎?"

"有啊,"她答道,"我們吃個橘子吧。"

我費盡口舌,想解釋自己的夢以及野獸理論,還有我多么討厭比爾姨夫。整個過程中我母親一直在哼唱,并給我剝了個橘子。等她剝完了,我也說完了。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你為什么嫁給我爸?"

她凝神盯著我看。

"別傻了。"

"我沒犯傻。"

"我們得讓你有吃有喝的呀,更何況,他是個好男人,盡管我知道他不太上進。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你已經(jīng)獻給上帝了。有了你之后,我就為你在傳教學校注冊登記了。要記住,簡·愛和圣約翰·里弗斯。"一絲飄忽的神情浮現(xiàn)在她眼里。

我當然記得,但母親有所不知的是,那會兒我已經(jīng)知道她篡改了結(jié)局。除了圣經(jīng),她最喜歡的書就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念給我聽。那時我還不識字,卻知道讀到哪里就要翻書頁。后來,我識字了,加上好奇,便決定自己讀一遍。有點像是懷舊的朝圣。結(jié)果,在那個可怕的日子里,我在圖書館最里頭的角落發(fā)現(xiàn),簡·愛根本就沒有嫁給圣約翰,而是跑回去找羅切斯特先生了。那感覺,就像我翻箱倒柜找撲克牌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領(lǐng)養(yǎng)文件一樣。在那以后,我再沒玩過紙牌,也再沒看一眼。

我們在沉默中繼續(xù)往家走。她以為我心滿意足了,但我在琢磨她的事,琢磨去哪里能找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到了洗衣日,我躲進了垃圾箱,偷聽街坊的三姑六婆在說什么。奈麗帶著晾衣繩出來了,繞著后巷墻上的釘子把繩子拉起來。她看到多琳提著購物袋吃力地走上斜坡,便揮手招呼她,約她去喝茶聊天。每周三,多琳都會在肉鋪排隊搶購特價絞肉。這事總讓她不開心,因為她是工黨黨員,篤信人人享有平等權(quán)益,好東西就該人人有份。她和奈麗聊起排在她前頭買牛排的女人。奈麗搖了搖亂蓬蓬的小腦袋,說伯特死后那女人的日子也不好過。

"伯特,"多琳不依不饒地搶白道,"下葬前十年他就死透透了。"說完,她遞給奈麗一塊酒膠糖。

"唉,我可不喜歡說死人的壞話,"奈麗有點不安,"誰知道會有啥報應(yīng)。"

多琳哼了一聲,憋屈地蹲到后門臺階上。裙子太緊了,但她老說是裙子縮水了。

"那說點活人的壞話怎么樣?我家的弗蘭克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副死相。"

奈麗深吸一口氣,又拿了一塊酒膠糖。她問是不是在酒吧里端水果派和豌豆的那個女人?其實,多琳不知道詳情,但既然奈麗都能想到這一點,那就可以解釋為什么他每次晚歸身上都有股肉湯味兒了。

"你當初就不該嫁給他。"奈麗抱怨了一句。

"我嫁他的時候怎么知道他是這副德行?"多琳又對奈麗說起大戰(zhàn)、說起她父親有多喜歡他,一切是那么水到渠成。"不過我該猜到的:什么樣的男人會跑來勾搭你,結(jié)果卻和你老爹喝個不停?我總是被晾在一邊兒,到頭來只能和他老娘、還有她的一個朋友玩紙牌。"

"那時候,他沒帶你去別處轉(zhuǎn)轉(zhuǎn)?"

"噢,有過,"多琳說,"每周六下午,我們會去賽狗場。"

她倆靜靜地坐了片刻,多琳又繼續(xù)說:"當然咯,有了孩子就無所謂了。整整十五年,我對他視而不見。"

"反正,"奈麗再次寬慰她,"你總不至于像對街的希爾達那么慘,她那位就知道喝,喝得一分錢也不剩,她都不敢去警察局。"

"要是我家那位敢碰我,我就叫警察把他抓走。"多琳陰沉著臉說道。

"你真會嗎?"

多琳愣了一下,鞋尖蹭了蹭泥地。

"我們抽根煙吧,"奈麗提議說,"你再跟我說說簡的事兒。"

簡是多琳的女兒,剛過十七歲,讀書很用功。

"她再不找個男朋友,就該有風言風語了。她一天到晚在蘇珊家里做作業(yè),反正她是這么對我說的。"

奈麗覺得簡也許只是假裝去蘇珊家做功課,其實偷偷地和某個男孩幽會去了。多琳搖搖頭。"她確實在那兒用功,我和蘇珊的母親確認過。要是她們不小心點,鄉(xiāng)親們會覺得她們和文具店那倆人一樣了。"

"我挺喜歡那倆人的,"奈麗很堅決地說,"誰說她們不正經(jīng)了?"

"對街的弗根森太太親眼看到她們搬了張新床進家門,雙人床呢。"

"哎呀,那能說明什么呀?我和伯特也睡在一張床上,可我們在上頭啥也不干。"

多琳說,那是沒什么,但兩個女人睡一張床就不一樣了。

怎么不一樣了?我躲在垃圾箱里,一個勁兒地琢磨。

"你們家的簡可以去上大學,遠走高飛,她聰明。"

"弗蘭克才不想讓她上大學呢,他只想快點兒抱外孫,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沒晚飯吃,就會帶著酒吧里的水果派和豌豆回家。我可不想幫他制造借口。"

她很辛苦地站起來,奈麗也開始把洗干凈的衣服晾起來。等周邊沒人了,我才從垃圾箱里爬出來,和之前一樣困惑不解,還沾了一身的煤灰。

看來,我生來注定要成為傳教士是件好事。那之后,我把男人的問題暫時拋在腦后,集中心力攻讀圣經(jīng)。我心想,到頭來,我肯定也會像別人一樣墜入情網(wǎng)的。幾年后,我確實栽進去了,實在是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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