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天龍八部》里一個很有意思的事。

王語嫣家和慕容家是親戚。他們兩家人住得也很近，劃著船就到了。

看過小說或者電視劇的就知道，這兩家人關系特別不好。王語嫣的老媽王夫人恨親戚慕容家恨得要死。

準確地說，是恨她的大姑子——慕容復的老媽恨得要死。

到底恨到什么地步呢？這么說吧，她女兒和表哥談戀愛，第一個反對的就是她。大姑子家里的丫頭過來，她要砍人家的手做肥料。

王夫人還有一個心腹，叫做嚴媽媽的，說過這樣一段話：

“哪一日只要夫人一點頭，我們立時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墳，將她尸骨拿到花肥房來，一般的做了花肥。”

這當然純屬口炮。慕容家里人的武功，比你王夫人一伙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但是從心腹嬤嬤的這句話，你能看出來王夫人對親戚恨到什么程度。

所以說這事有趣：兩家親戚又沒什么血海深仇，又不爭什么財產，怎么至于恨成這樣呢？

二

更有趣的是，這個事好像還挺敏感。

對于和大姑子翻臉的原因，王夫人諱莫如深，不愿主動和人說，更不喜歡別人提。

按照常理，在我們的家庭文化里，當媽的看不慣哪個親戚，一般都喜歡和女兒頻繁念叨，把仇恨也深植到下一代腦海中才好。

可是王夫人卻從來不和王語嫣講。用王語嫣的話說就是：“她（姑媽）怎樣得罪了你，你從來不跟我說?！?/p>

小說里，王語嫣無意提到這事，王夫人就很不開心，馬上變顏變色，“眼光如冷電，在女兒臉上掃了幾下，半晌不語”，嚇得王語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

于是我們就更好奇了：為什么呢？她為什么對這個事情特別敏感呢？

對這場又深刻、又曖昧的仇恨，王家不同的人，講了兩個不同的版本。

三

最純潔的版本，是王語嫣講的：

“姑媽怪你（王夫人）胡亂殺人，得罪了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結冤家?！?/p>

王語嫣是很天真的，從小到大看過的尺度最大的讀物也就是什么“子夜歌”“會真詩”之類，和林黛玉薛寶釵都不能比。林和薛至少還是看過《西廂記》的，什么“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折，露清牡丹開”之類。

所以王語嫣給的理由也很單純——姑媽怪王夫人殺人太多，間接破壞了她家的政府關系和社會關系。

這似乎也說得通。試想一下，你家一直胸懷大志，招兵買馬，密謀造反，當然也就希望低調隱忍，長期蟄伏，避免被政府過分關注。

可是你家弟媳婦卻是個事兒精，天天打架斗毆殺人販毒，引得捕快今天來查，明天來問，沒一天清靜的，你家的兵器盔甲都沒地方藏，當然很不爽了。

好玩的是，對王語嫣給出的這個版本的解釋，王夫人居然還比較認可，當作官方版本來用。

之前，閨女問這件事，她高度緊張，像被踩到尾巴一樣，厲聲道：“你聽誰說過沒有？”“你怎知道姑媽得罪了我？”

等王語嫣說出自己天真的猜想來，王夫人如釋重負，“輕輕吁了口氣，一直繃緊著的臉登時松了”，立刻表示，事情確實如此，情況基本屬實。

眾所周知，官方認可的事情不等于真相。這個版本不靠譜。

四

除了王語嫣的純潔版之外，就是嚴媽媽的限制級版了。

嚴媽媽是一個下人，而且是資歷很深的老部下，跟了王夫人很多年的。這樣的人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很驚人。

就好像紅樓夢里賈府的焦大：“你們扒灰的扒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

嚴媽媽說了一個版本，特別有料。她是在一次情急的時候驚叫出來的：

“小姐，小姐，慕容家的姑太太說夫人偷漢子，說你……”

她話沒說完，就被阿朱用麻核桃堵了嘴。最后沒講完的那個“說你”，會是什么呢？多半是：“說你不是你爸親生的?！?/p>

這個才比較接近真相。王夫人偷了段正淳，有了“我們的孩子語嫣”，風言風語傳出來，大姑子當然很不爽，為弟弟抱不平，人前人后估計沒少講，當面罵過弟媳婦也有可能——慕容老太太是多厲害的人物，哪里咽得下這口氣。

阿朱阿碧這些丫頭，多多少少應該也是知道一些內情的，你看阿朱堵嚴媽媽的嘴堵得多快。有時候封口越快就越說明接近真實嘛。

這才能解釋，王夫人為什么恨大姑子這么深，甚至到了要挖人家墳的程度。阿朱阿碧來做客，也要被砍手——對于這些深知內情的下人，在王夫人眼里一個個都是卓偉啊。

五

不過，我想說，王夫人那么看不慣慕容家，除了這些八卦破事之外，可能還有別的原因。

王夫人，大概是金庸小說里最沒用的“二代”之一了。

她的出身，不比黃蓉差的，爹媽無崖子、李秋水（這一點不多解釋了）都是了不起的大高手，家里還有一個頂級的圖書館“瑯嬛玉洞”，收藏了無數珍貴的武學典籍，江湖上人人都羨慕。

可是王夫人自己呢？武功差勁，不學無術，家里那么多書從來不看，扔著發(fā)霉。

不愛學習也算了，可她偏偏腦筋又笨，這一點很像郭芙。王夫人大概是段正淳后宮團里的智商洼地，最笨的一個。

你笨也罷了，起碼可以善良吧，郭芙也算是英勇抗敵，大節(jié)不虧吧?？赏醴蛉似€惡，草菅人命，到處殺人。

相比她這個腦殘二代，她隔壁的親戚慕容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慕容家偏偏是最奮發(fā)圖強的。你說他們是不自量力也好，是癡心妄想也好，但畢竟人家的子弟一代代都在苦練武功，希望超越前人，有所作為。人家的圖書館“還施水閣”，估計里面的書都被讀遍了，翻爛了。

王夫人總罵慕容家癡心妄想，其實內心深處是五味雜陳的：隔壁親戚越是努力，越是奮斗，就越襯托得自己沒出息不長進。

六

你看她和外甥慕容復。這兩個人的理念、三觀完全不一樣。

慕容復是愛江山不愛美人，覺得事業(yè)最大，女色為輕。王夫人呢？要老白臉不要江山，腦子里只有一個段正淳。

她搞什么“曼陀山莊”，幾十年來到處殺大理人，還派人去江湖上各種抓渣男、查八卦、逼著男人殺原配，這一切的矯情、做作、無厘頭，都是為了一個段正淳。

你說這樣兩家人怎么會沒有嫌隙，怎么能合得來呢。

最后還有一點，王夫人作為一個豪門“二代”，武功不行，事業(yè)不行，頭腦不行，人品不行，也都罷了，她還有一樣不行——審美不行。

種茶花，完全不得其法；造了一個很以為自豪的曼陀山莊，可在段譽這種園林行家看來成了笑話；連吃個飯也“都是什么熊掌、魚翅”之類，只知道吃貴的。

想想她爹娘，審美品味多高啊。在無量山劍湖下的房子，設計巧奪天工，用大水晶引來湖中的水光，墻上刻著莊子，枰上擺著珍瓏，真是“洞中無日月，人間至樂”。

后來李秋水生的孫女銀川公主，也就是王夫人的外甥女，閨房品位也很高啊，住的青鳳閣、幽蘭澗都又神秘又精巧，別有洞天，室中“頗有一些晉人北魏的書法，唐朝五代的繪畫”。

怎么就姑姑王夫人自己完全活成了一個low逼呢。

如果慕容家也很土，那也罷了。偏偏慕容家很懂得審美，品位很高。

人家的小丫頭阿朱、阿朱的房子，聽雨居、聽香水榭、琴韻小筑，都修得各有味道。哪怕弄點吃的，也都清新文藝，“曼陀山莊的酒筵遠不如琴韻小筑”。

總之，這個親戚慕容家的一切，都襯托得自己很土很失敗。你說王夫人心里堵不堵呢。

這可能是除了“偷漢子事件”之外，王夫人討厭慕容家的一個深層次原因，連她自己也不一定真正明白吧。

我猜金庸寫王夫人，也是很無奈的，女文青你做不了，名媛又不像，俠女你不沾邊，做妖女魔女又沒氣質，你說這個人設我怎么給你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