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9日凌晨，最低氣溫為6，新冷空氣帶著梅雨將杭州拖入春節(jié)前的潮濕寒冷中。

余杭良渚勾莊，良渚刑偵中隊所在地。盡管裝了雙層玻璃，凌晨1點的辦公樓外，卸貨裝貨，依然人聲嘈雜。這里是華東最大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集散地，蔬菜批發(fā)市場、水產(chǎn)市場、果品市場、肉類冷凍食品市場、物流中心……農(nóng)戶、商販們已經(jīng)開始新一天的奔波。

△ 一位民警的朋友圈：“不安分的雪夜，總算可以休息了，還有3個小時就下班了，希望這班頭能夠睡上3個小時”

刑警隊總有幾間辦公室徹夜通明，有剛出完現(xiàn)場回來的，有還在值班做案件材料的。

這是余杭刑事技術民警鮑偉杰出事后的第10天。2月27日晚，他在勘查一起盜竊案現(xiàn)場時不幸從7樓墜落，生命一度垂危。

今早8點多，鮑偉杰在浙大一院ICU開始關鍵性的骨盆髖臼手術，耗時近6小時，這是漫長治療的第一道難關。 ICU外，鮑偉杰的妻子、父母姐姐等親屬來了十多人，焦急等待。剛剛，消息傳來，手術成功！

陪護的同事說，前兩天，鮑偉杰清醒過一會兒，他插著管，睜著眼睛，流了眼淚。鮑偉杰成了新聞里的人，很多人被他朋友圈那句“健康的活著并能為國家做貢獻是我存在的價值” 怦然打動。

什么樣一份工作，能讓他熱愛至此？

“不要叫醒他，讓他多睡一會”

沒有996的職場潛規(guī)則，只有相互成全

因為鮑偉杰，我認識了這支公安部全國一級責任區(qū)刑警隊里很多默默無聞的刑偵警察，也知道了更多關于他們有血有肉、有傳奇有深情的故事。

（鮑偉杰工作照）

他們沒有996的職場潛規(guī)則，只有“不要叫醒他，我先去”的互相成全。

他們能在高溫天上高山、下水溝，在惡臭的垃圾堆里找尋痕跡、抽絲剝繭，還原犯罪現(xiàn)場。

他們能15秒突破嫌疑人口供，耗時間面對沒完沒了的案卷和現(xiàn)場，卻總給家人被忽略的感覺——前一秒答應回家吃飯，下一秒就登上飛機，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

余杭區(qū)地域面積1200多平方公里，良渚刑偵中隊負責西部片區(qū)900多平方公里的刑案及需要處警的現(xiàn)場，對接10個派出所。

38歲的刑偵大隊副大隊長劉圣賢曾在這里當過中隊長。2017年有個早晨，劉圣賢至今印象深刻。

民警倪志良前一天值主班忙到凌晨3點，當天副班。早晨7點多，劉圣賢在大廳里連續(xù)聽到三個出警電話。仁和一戶人家起來發(fā)現(xiàn)家里被盜，派出所通知中隊勘查現(xiàn)場。電話掛斷，五常街道又一起案子。緊接著，百丈又有一個盜竊現(xiàn)場。

“我愣住了，連續(xù)三個，而且地圖上都是底角的地方。最遠比到紹興還遠，現(xiàn)場不是走馬觀花，回來能吃中飯都算運氣好的?！眲⑹ベt說。

鮑偉杰每天來得很早。他早飯還沒吃，聽到這么多活，就丟下一句，“不要上去叫志良了，我先去看，讓他多睡一會兒?！?/p>

上一班的民警前一天忙，下一班的就來早點，多做點。大家從來不必說感謝的話，是相互成全的默契。

同事間可以相互成全，更多時候留給家人的就只有一個背影。

“下午4點老媽打電話問回不回來吃飯，好的回來的。等到5點，不行了，我晚上7點的飛機，要準備出發(fā)了。這個事，正好也是發(fā)生在小鮑身上?！眲⑹ベt說。

那是2018年10月，余杭公安參與偵辦一起涉槍案，在云南大理發(fā)現(xiàn)一個涉槍團伙，查獲10把槍支。那邊人手不夠，10把槍加在一起上百斤，沒法托運，更不可能帶上飛機。只好靠民警人肉背回來。

“我當時馬上給小鮑說，你馬上帶隊坐飛機，晚上出發(fā)昆明?！?/p>

鮑偉杰和輔警沈剛到達昆明已是天亮，沒有休息，連著坐綠皮火車趕赴大理，一天半時間，把涉案槍支安全帶回。

回家吃飯，不了。準備出差行囊，不用。拿上工作證件，說走就走，有些事情路上商量。

劉圣賢說，知道小鮑出事時，難以置信，中午還一起吃飯，下午還一起勘過現(xiàn)場。所以說，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誰也說不好。

警隊“傳奇”： 15秒突破嫌疑人口供

49頁審查筆錄

在基層公安機關，民警沒有那么明確的分工，不一定門門精，但最好什么都要會一些：技術員勘完盜竊現(xiàn)場，回去要自己繪圖、做案卷材料、歸檔；遇到命案或非正常死亡，提取痕跡，還要幫法醫(yī)一起現(xiàn)場作業(yè)；哪怕是面對嫌疑人，也得有兩把刷子，抓住對方心理狀態(tài)，找準審訊節(jié)奏，把握壓倒性氣場。

副中隊長阮杭華是分管刑事技術的領導，技術員出身，干過偵查員，也是省廳的一名審訊專家。

有一年，余杭仁和一起盜竊工地鋼筋都案子，嫌疑人王某有多次盜竊前科，拒不交代。所里根據(jù)案情、案值，打算采取刑事措施，奈何一直審不開，打電話給中隊請求支撐。

隊里民警都在跑現(xiàn)場，正好阮杭華在，就去了。民警說，審了快一天，一直躲。了解完案子，阮杭華直接進入辦案區(qū)，一言不發(fā)盯了他15秒左右。王某大概知道是刑大來的，接下來的審訊，很快就交代了。

余杭刑大至今流傳著一個說法：做案卷筆錄，超不過20頁的，都不算合格。這也是阮杭華制造的“傳奇”。

2018年 ，杭州市公安局將一起涉黑案件依照“提級管轄、異地偵辦”原則，立案后交由余杭分局辦理。

主要犯罪嫌疑人柴某（化名）起先一度不肯交代。劉圣賢和阮杭華通過縝密調(diào)查，取得了重大突破。

“我跟他溝通，有一瞬間感覺到他愿意開口的可能了。”阮杭華說，“我的出發(fā)點是既然愿意開口，我就得方方面面問徹底，犯罪組織怎么形成發(fā)展，怎樣的組織架構，主要的犯罪事實等等。”

那段時間劉圣賢負責牽頭審查，嫌疑人抗拒審查，做案卷材料缺乏方向，專案組很多抽調(diào)來的民警幾乎每天8點到達看守所，晚上10點回中隊，焦頭爛額。有時民警下午6點回單位，劉圣賢甚至大罵：（嫌疑人）沒開口你好意思回單位？

“我要為整個專案組節(jié)省時間。只有我這里做仔細了，其他兄弟們?nèi)彶?，才會有方向?！比詈既A這么想，咬著牙堅持。審查筆錄做完，整整49頁。

這份筆錄對整個專案組都是一種觸動。 劉圣賢記得，“我陪在旁邊，好幾次都困得不行了，他說不行，還要堅持一下。當時我們好多筆錄沒超過五六頁的，這種案子大家確實都缺乏經(jīng)驗。我們年輕民警潘程說，筆錄只做了八頁十頁，感覺自己都沒底氣?！?/p>

“要么就不要領證了，結什么婚？”

對家人，是被忽略的感覺

30歲的俞杭杰是中隊里一名90后民警。

他一直記得兩年前未婚妻在他面前流的眼淚，“要么就不要領證了，結什么婚？”

2019年，俞杭杰被抽調(diào)到電商中隊，年底參與一起電信詐騙案件“斷卡”行動的抓捕，出差河北。

他和未婚妻之前特地挑了相識紀念日12月16日，在網(wǎng)上預約領證。

他說出差三五天能趕回來，結果去了半個多月。因為嫌疑人落腳點不明晰，專案組不得不在當?shù)胤磸兔拧?/p>

領證當天，婚姻登記處來了電話確認。俞杭杰“鴿”了。只好挑了個12月28日。等婚登處第二次打電話來時，俞杭杰正在押解嫌疑人回杭州的高鐵上，又取消了。

當晚11點多，俞杭杰從單位做好材料，趕到未婚妻家登門道歉，敲了很久的門。

“你還回來干嗎？待在河北不好嗎？”兩句話后，未婚妻淚眼婆娑。

俞杭杰不知怎么安慰，也不想驚動抽調(diào)單位?！拔抑?，對她來說，那是一種被忽略的感覺?！彼f。

類似的事情也發(fā)生在技術民警吳俁浩身上。 鮑偉杰出事當天，就是他接著勘驗了那個工地現(xiàn)場，替小鮑帶回了他摔斷的、沾滿泥土的相機和勘查服。

他是整個刑偵大隊里唯一一個“全國優(yōu)秀技術民警”，廣西人，37歲。

2018年5月2日，小長假，勾運路一個非正常死亡現(xiàn)場。

中隊領導打給他的時候，他正看電影。領導想讓他休息，說那沒什么事。

結果技術員到現(xiàn)場不久，吳俁浩也到了。

那場電影，是和一個相親對象看的。同事后來問起，他一直不好意思說，也從沒跟家人提。

“這......人家老早結婚，孩子都有了。”他笑稱。

2013年，吳俁浩因人才引進從湖南公安到杭州，大概每三年回一趟廣西老家。今年過年，正好回去過。老家只剩母親一人，66歲，在農(nóng)村算很老了。盡管兄弟姐妹好幾個，大家卻都在天南海北，只身在外，對母親的愧歉更無處說。

親人，也只有親人，能給出這樣大愛無私的支撐——

俞杭杰差點以為自己的婚事要吹了，后來是丈人丈母娘幫他做通女兒的工作?，F(xiàn)在呢？“老婆習慣了默默支持。出差了，

她總是一句，早點回來。 ”

“安心工作，我身體好著呢，還能干很多年。”年后回杭州時，母親跟吳俁浩說這番話，“有的事你自己把握，不小了?！?/p>

就像鮑偉杰妻子那句刷遍朋友圈的話，“曾經(jīng)是你的包容與愛，讓我能安心為教育夢奮斗，現(xiàn)在換我來照顧你，慶幸一切還有機會?！?/p>

零口供破案：

沒有個體強大就沒有團隊的善戰(zhàn)

說起案子，抓了多少多少嫌疑人，哪個案犯的口供突破了，誰在惡臭、如山的垃圾堆里找到了關鍵的破案痕跡…...那些對家人的愧歉遺憾，瞬間會被這些亢奮“少年”暫時性地拋諸腦后。

2019年中秋節(jié)前，楊劍因提干被調(diào)任刑偵中隊。一報到，馬上拉微信群，開會，布置任務。第二天中秋節(jié)，出發(fā)珠海。他本來計劃和家人聚餐，再安排一天看看丈母娘。

那是一起電信網(wǎng)絡詐騙案，嫌疑人團伙身份、落腳點等信息已大致摸清。楊劍被布置在其中一個抓捕組里，天天晚上在當?shù)啬承^(qū)馬路邊蹲點，觀察其中三名嫌疑人的陽臺是否有居住痕跡。

晚風清冷，白月光皎潔，蹲了十多天后，終于將三人抓獲?！澳莻€大姐（受害人）我們本地的，投資理財被騙了80多萬。我就老是想起她失魂落魄的臉。不就是吹吹晚風嘛，蹲再多時間，也要把人抓住?！彼f。

2019年11月，良渚街道有一起特大盜竊案。某高檔小區(qū)住戶被盜10萬現(xiàn)金。嫌疑人年紀輕輕，有六七次前科記錄，被各地派出所放了抓、抓了放，都因為不交代，證據(jù)不足，看來躲避審查有一套。根據(jù)這些記錄來看，這起案子也是很棘手的。

中隊民警一周8次勘查現(xiàn)場及周邊，找鞋印、找被丟棄燃燒的可疑物......并結合視頻追蹤、電子取證、痕跡比對、信息研判等，大量取證，最終零口供將楊某成功逮捕。

“10萬現(xiàn)金被他藏在所住出租房公共客廳的垃圾桶底，客廳那個垃圾堆成山一樣。”楊劍說，“就這樣他還不肯交代。后來又通過案發(fā)兩天手機步數(shù)暴漲，側面去印證，再通過人民幣識別碼、監(jiān)控畫面等等很多維度印證，形成了證據(jù)鏈上的閉環(huán)。也用不著他開口了。”

這起案子被大家津津樂道，“案件移交，檢察院一個問題也沒提過哦。沒有團隊各個點上的配合，案子不會破得那么漂亮的?！?/p>

沒有每個個體的強大，也就沒有團隊的善戰(zhàn)。

人民警察，怎么麻木？

中隊里很多民警像鮑偉杰一樣，不大看恐怖片、刑偵片，因為不想把工作中的片段卷入家庭。但很多時候，某些氣味或記憶，會滲入皮膚、大腦，沒有那么容易割裂。

在勘過一些高腐的死亡現(xiàn)場后，技術民警倪志良一天洗三次澡，也洗不去味道?；氐郊液脦滋觳灰姷暮⒆永p著爸爸抱，他擺擺手不理。

多年前，吳俁浩勘了一起命案現(xiàn)場，那個場景不堪描述，深夜從現(xiàn)場走出，他一聲不吭，獨自坐在路邊抽了十分鐘的煙。至今不愿去想。

有時候，他特別希望自己冷血一點，那就可以麻木了。但很多現(xiàn)場背后，或多或少是一幕幕人生悲劇，人民警察怎么麻木？

吳俁浩親手抓過一個他在籃球場上的球友。

那是2016年良渚街道某小區(qū)的系列盜竊案。嫌疑人方某（化名）陸續(xù)在不同人家里盜竊現(xiàn)金、金器、手表等財物，光第一次一塊手表就是20萬，總涉案價值在50萬元以上。

案子很蹊蹺，一個多月陸續(xù)在發(fā)。吳俁浩盯上這個案子，勘過好幾個現(xiàn)場，后來找出一個關鍵痕跡物證，鎖定了一個多月前因為一點小事被公安機關處理過的方某。

照片調(diào)出來，吳俁浩也愣了一下。

方某30歲出頭，1米7多，是附近物流中心搞搬運的，有輛五菱面包車。人很精干，做這行渾身最不缺力。幾乎天天凌晨開始忙，做到天亮，幫別人搬貨。吳俁浩知道，這個方某骨子里算不上那種窮兇極惡的壞人。

抓捕是在江干區(qū)一家網(wǎng)吧，三個人把他摁在地上，花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方某翻過身，也認出他來了。

“是你，那我就說了吧?！睅Щ厝サ穆飞?，方某直接向吳俁浩交代了。

方某說，前陣子老家母親因為癌癥沒了，老婆因為他常年不顧家也跑掉了，只留了小孩，還欠下一屁股債。

他真的想一夜暴富。偷來的金器、手表等值錢東西全部變賣，都買了彩票了。

“我知道你是干公安的，但是我家里出了這個狀況之后，我完全沒法控制。我先去看反偵查的書、電影，買了手套、裝備，研究過作案時間、作案戶型……”

“我也怕被你抓?！狈侥痴f。

“你全部交代清楚，好好到里面去反省，正好讓自己頭腦清醒下?！眳莻R浩說，“你這個人太可惜了，這么勤勞肯干的一個人……”

檢察院訴了，法院判了，案子到這里結束。但故事卻沒有結束。

老婆跑掉了，小孩子只有老父親照顧。老頭子為了賺錢，也弄了點小生意做做。

債什么時候還得清？他出獄之后如何面對新的生活呢？

案子移交前，吳俁浩特意和他說了兩遍，“等你出來，再一起打打球吧?！?/p>

杭州市公安局余杭區(qū)分局刑偵大隊良渚中隊被公安部授予全國一級責任區(qū)刑警隊，中隊現(xiàn)有民警17人、輔警30人，負責余杭區(qū)西部10個派出所轄區(qū)刑偵工作的指導支撐、刑事“十五類”案件現(xiàn)場勘查及重大刑事案件偵辦工作。

在余杭社會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背景下，轄區(qū)社會治安形勢復雜，案件偵破壓力較大。中隊上下齊心協(xié)力、忠誠履職，迎難而上、奮力拼搏，通過加強以刑事技術為基石的刑偵基礎建設、以刑事研判為龍頭的“小腦+手腳”刑偵綜合勤務指揮室建設，內(nèi)外兼修，全力提高打處破案能力。在管轄全區(qū)近50%刑事案件總量的基礎上，人均勘查量是全市技術民警平均勘查量的1倍以上；連續(xù)7年保持重大惡性刑事案件破案率100%；牽頭偵辦“掃黑除惡”專案15個，其中涉黑案件1個。

2020年，刑偵良渚中隊民警全年累計出差297天。近三年來，中隊民警因公出差共跨越28個省，近200個地市，累計出差天數(shù)800余天，總里程數(shù)24萬多公里，相當于繞地球6圈。技術民警現(xiàn)場勘查用的浙A0797警車，月均里程數(shù)6000公里以上，一年輪胎破損10個；中隊用于偵查的車輛年度里程數(shù)更是高達10萬公里以上。民警不是在處警，就是在出差辦案的路上。近三年以來，中隊獲集體嘉獎1次，民警先后獲得各類榮譽、表彰47人次，其中被公安部刑偵局評為刑事技術破案會戰(zhàn)優(yōu)秀刑事技術民警10人次。

記者 鐘瑋 視頻 楊子健

通訊員 金程芳

來源： 杭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