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愛他的人現(xiàn)在討厭他，鄙視他，親密的朋友轉(zhuǎn)而反對他，甚至家里的保姆發(fā)短信指責他。財富投下的陰影曾經(jīng)覆蓋了很多東西，現(xiàn)在全部展現(xiàn)在他眼前。

破產(chǎn)的房地產(chǎn)商人葛偉決定講述自己的故事。2020年4月，他錄制了一段視頻，迅速走紅。負債幾個億是什么感覺？羅永浩或許能回答這個問題。他轉(zhuǎn)發(fā)了關(guān)于葛偉的消息。從更長的時間線來看，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葛偉是中國最典型的房地產(chǎn)商人。他出身平凡，靠廣告賺了第一桶金，后來成為中國第一代炒房團。至少在他人生的前50年，葛偉是贏家，贏家永遠是對的。他的感情，偏執(zhí)和一點點傲慢都是可以容忍的，但是規(guī)則變了，故事就是另一種說法。

作者崔一凡攝影崔莉編輯金禾制作騰訊新聞顆粒雨工作室

破產(chǎn)后

空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青銅馬的存在有些突兀。它有半個人那么高，前腳微抬，直立。葛偉18年前從泰國買的這個，光運費就花了七八千。它是用很厚的材料做的，指關(guān)節(jié)會發(fā)出低沉的聲音。葛偉搬出原來的家時，放棄了幾百萬的實木家具和家用電器，只留下了馬。他覺得自己會一直陪著自己?！艾F(xiàn)在有點委屈了，”葛偉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青銅馬。“不應該在這么小的房子里?！?/p>

就在五年前，馬坐在重慶一棟700多平米的獨棟別墅里。那里有獨立的游泳池、桑拿室和家庭影院。有286盞燈安裝在13個房間里，像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城堡一樣行駛。別墅前種了三棵雙生銀杏樹，是葛偉專門從濟南運到重慶的，每棵都有十幾萬棵樹。秋天，金色的樹葉散落在院子里，銀杏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家里五個保姆把它們撿起來，剝下來洗干凈，煮湯的時候放幾個。

要不是那次破產(chǎn)，葛偉這個房地產(chǎn)商人，在人們眼里早就是成功人士了。他踏上了時代的腳步，他的身影輕盈，回報是巨大的財富。但是當他所能站立的梯子倒下時，他開始懷疑自己——就像所有失敗的人一樣。2014年以來，房地產(chǎn)行業(yè)轉(zhuǎn)冷。雖然此后有過波動，但總的趨勢是不可逆轉(zhuǎn)的。葛偉身邊，有生意上的朋友自殺，也有死于心力衰竭。2020年4月，葛偉錄制了一段視頻，迅速走紅:“今天是我57歲生日，我還沒死……”

命運的逆轉(zhuǎn)發(fā)生在6年前的7月24日，當時重慶氣溫高達38.5度。在辦公室不停踱步的葛偉接到了銀行的電話。此時，他的債務已達3.7億英鎊，涉及5家銀行、3家貸款公司和38名個人債權(quán)人。前兩年他每天要交15萬的利息。他再也扛不住了。掛斷電話后，他決定停下來，這意味著他將背負“老賴”的名字，和巨額債務一起把他拖入深淵。他點燃了16年來的第一支香煙。從辦公室彎曲的落地窗，他看到了擁擠的車輛和人群。不知道他們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是否和自己一樣絕望。也從那時起，他再也不敢去陽臺，甚至沒有打開通向陽臺的玻璃門。他不想自殺，卻固執(zhí)地暗示他“我不能死”——后來精神病醫(yī)生告訴他，這其實是一個意思。正常人不會認為“我不能死”。

現(xiàn)在這個月租2000元的房子離重慶濱江路很近，陽臺不遠處就能看到嘉陵江。房間陳設(shè)簡單，客廳除了沙發(fā)和電視幾乎什么都沒有。雖然他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三年，但房間里的人似乎隨時準備離開。當然，鑒于租客的身份，你還是可以看到一些財富的痕跡。浴室里有兩千多條浴巾，CK的；小衛(wèi)生紙籃1100元。他已經(jīng)忘了牌子，只記得是意大利的。

搬進30年來最小的房子后，葛偉選擇了最小的房間作為臥室，不到10平米，幾乎沒有浪費的地方。狹小的房間讓他感到更安全、更溫暖。桌子上方有一張世界地圖，上面有50多個色塊留下了他的腳印。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世界地圖已經(jīng)被重慶地圖取代了。

破產(chǎn)后，他意識到自己必須重新學會做一個“普通人”，甚至為此受到了鼓勵。但是當他第一次站在輕軌站的時候，這一切都顯得太陌生，太困難。他懵懂內(nèi)斂，在人群中躲閃，像個農(nóng)村來的窮親戚，連交通卡都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他不想碰輕軌上的扶手，就像他一眼就能看到上面的病菌一樣——清潔是人生第一法則——在移動支付出現(xiàn)之前，他甚至用剛從銀行取出來的新錢。

他是個潔癖者。有一次，他看到前面的乘客在輕軌上起身離開。為了讓座位上殘留的溫度和氣味消散，他默默的坐了十幾秒鐘，但是身后的姐姐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F(xiàn)在呢？“我先搶！”他裝出一副交叉雙腿的樣子。

兩種生活的過渡并不那么順利。他過去的生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追求精致優(yōu)雅。如果他分不清哪個更好，他會買最貴的。房間里的一切都是純色的，衣柜里的衣服是純黑色的，床單是純灰色的。純白的菜最近比較新。在此之前，他吃了好幾年的外賣，偶爾自己做飯。他要提前去超市買一次性飯盒，用完就扔掉。二十多歲的時候，葛偉住在別墅里。至少有兩個保姆照顧他——一個打掃衛(wèi)生，一個做飯?！澳阌X得我會怎么做？”他攤開雙手。

幾年前，他想不到一個人一個月花一萬塊也能活下來。之前有員工想漲工資500，葛大揮揮手。“500能干什么？”現(xiàn)在他終于意識到，500不僅可以買一份牛排，還可以為家里支付一個月的水電費。

負債上億的人

葛偉很瘦，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上嘴唇上立著一排小胡子，像個倔強的老人。他習慣穿沒有l(wèi)ogo的黑色Polo衫。本來是Dzheniya的，現(xiàn)在換成了優(yōu)衣庫200塊。兩者都是純色，“但感覺不一樣”。他相信自己對那些房地產(chǎn)商并不陌生，他床邊的一摞摞哲學經(jīng)濟學書籍就是證據(jù)之一。他喜歡談論感情或者德意志第三帝國的興衰。在一個商人的晚宴上，他是滔滔不絕的人。這是他獲得尊重的方式。但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事情不需要這么復雜，他的財富是“1”，其他的都是“0”。

至少在商業(yè)圈，一個人能得到的尊重是以財富的多少來衡量的。在剛剛過去的以房子為核心的繁榮時代，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在各種場合都是客人——如葛偉所說的“商業(yè)之巔”。席間有人被介紹為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時，人們都忍不住把眼鏡放下?！安挥谜f了。”。

但是現(xiàn)在呢？他失去了所有的籌碼，變成了一個“老賴”，一個“地鼠”，一個值得信任的人變成了一個不誠實的人——他頂住了這個稱號，“你知道，我20多年來一直很值得信任”，他對很多人說了這句話，即使無法安撫債主的怨念，他還是一遍又一遍的說。

有一次，在重慶江北口的一個高檔寫字樓里，朋友雷璐反駁他說:“你說這些有什么用？現(xiàn)在不還錢還談？”從那以后他就沒說過了。每一個電話都催他還錢，送法院傳票給他的快遞哥都表示不屑。他心里不斷的撕扯抓傷皮膚，脫衣服都是血痕。仿佛孤獨和痛苦變成了一個實體，卡在他的胸口，隨時都要爆炸。

對于葛偉來說，財富的損失本身可能沒那么重要，至少不是最重要的?？膳碌氖亲饑篮妥孕烹S著金錢而消失。尊嚴不是一張臉，它與豪車、豪宅、或者幾百萬件實木家具無關(guān)——商人就是這樣把場景填滿的。那種恐懼的感覺很真實，他覺得自己內(nèi)心的價值被摧毀了。人們紛紛前來討債。有人來硬的，用刀威脅他。他不害怕。當他因為拆遷問題被200人包圍時，他并不害怕；有人來軟了，二話不說，跪下來求他，說借給他的二十萬是老母親撿礦泉水瓶攢的。他聽到了眼淚，但他控制不住。債主用指節(jié)敲著他面前的大理石桌子，“咚咚咚”，這種絕望的聲音直到現(xiàn)在還會回蕩在他的腦海里。

在巨大的財富差距中，隱藏的人性被撕裂的赤裸裸。前幾年他名下的一家公司破產(chǎn)清算，他派人清理保險柜，鑰匙負責人是葛偉公司的一個CEO。在葛偉的敘述中，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出身貧寒，是他帶出來的。她曾經(jīng)對他有用，說:“我不用自己吃火鍋。”。葛偉欠了她一些錢，但承認這些年賺的多了。結(jié)果老板沒打算原諒他。她把鑰匙扔進一個裝滿油的垃圾桶里，讓葛偉的人去撿。

年輕時的葛偉在墨西哥旅游 葛偉 葛偉年輕時去過墨西哥旅行。

他曾經(jīng)生活在一個溫暖的世界。他和他的朋友們周游世界，每天下午四點聯(lián)系在哪里吃飯。直到2014年，一個身價上億的朋友向他保證“再窮也不能生個窮孩子”，也就是說他要承擔孩子的問題。后來葛偉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失敗，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孩子幾萬的學費沒談妥。葛偉要求朋友履行諾言，哪怕是借，對方卻讓他這輩子多存點錢。

還是有一些變化在悄悄發(fā)生。朋友給他孩子的新年紅包從往年的7萬逐年減少，今年只剩下1.2萬。他一度懷疑自己是否變得敏感了，也許是這個原因，但現(xiàn)實讓他拒絕了這個想法。有時他想約朋友出去吃飯，但打不通電話。如果他再打電話，他一問就忙。

“放屁！”他輕蔑地笑了笑。“你敢不接葛偉的電話？”

復盤后，即使手段沒有那么光彩，今天的悲慘局面也大概率可以避免？債務危機爆發(fā)的時候，有朋友建議他早點轉(zhuǎn)移，砍掉一些財產(chǎn)，或者干脆把這個爛攤子拋在腦后，去柬埔寨躲避風頭。葛偉沒答應。雖然經(jīng)商多年，但他認為有些學者清高，不能容忍做一個不道德的人。

遇到了葛偉債主的幾個朋友。雖然他們對自己欠錢這件事相當不滿，但都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講信用的模范“老賴”。里奇是葛偉的債權(quán)人之一，他們是認識二十年的好朋友。作為一個從事小額貸款多年的商人，里奇對債務人的身份非常敏感。他還有十幾起討債訴訟。欠錢的人有信心的答應某一天按時還錢，但第二天就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這是常事。2014年后，在葛偉破產(chǎn)期間，他們見過幾次面，看到葛偉花白的腦袋和凌亂的胡須，讓他覺得很復雜。在那段時間里，里奇會時不時給葛偉打電話，除了溝通破產(chǎn)的進展，還有一個隱秘的小心思，以此來確認自己的朋友沒有跑路。

有時候葛偉坐在家里翻電話通訊錄，幾百個名字就這么溜走了。每個人都可以被稱為“朋友”。他們曾經(jīng)生活在同一個世界。翻到最后一行，也找不到幾個可以打電話的。事實上，他不想借錢，更不用說抱怨了。如果可以的話，他只是想隨便聊聊，哪怕沒什么可聊的，去河邊散散步或者只是喝杯茶。他不怪他們。做生意這么多年，利益交換的原則很明確。至于他自己，“罪人沒有避風港”。

對于負債上億的人來說，睡覺成了奢侈品。他每天吃兩片安眠藥，有時更多。大部分時間他都是醒著的，在濱江路上開了一夜車。凌晨12點多，所有的燈和霓虹燈都熄滅了，路上幾乎沒有人。他只是找了個地方停車，坐在河邊，一根一根的抽煙。有時候突然想到什么，比如打官司涉及的利益，就趕緊打開手機上的計算器，像神經(jīng)質(zhì)一樣一遍又一遍的算。

他嘗試了許多方法來打發(fā)時間，準確地說，是暫時把大腦從痛苦的想法中抽離出來。他有時花幾個小時擺弄含羞草，看著葉子展開和折疊。或者整天走在重慶的大街上，上上下下，漫無目的，他相信身體的疲勞可以抵消精神上的痛苦，因為“重慶棒子從不失眠”。

在嘉陵江上，有幾次，他遇到了一對靠撿廢品為生的殘疾夫婦。他看著，覺得和他們是一條船上的，就給了他們一百塊錢。漸漸地，他堅硬的固執(zhí)掩蓋了痛苦。“我還有力氣?！备饌フf，他決心把最后一塊籌碼放在賭桌上?！拔也荒芩溃±献右樍?！”

“做了房地產(chǎn)以后就再也不做其他行業(yè)了”

對于葛偉這一批商人來說，程也擁有房產(chǎn)，但他也失去了房產(chǎn)。

近三十年前，海南的房地產(chǎn)泡沫還沒有破裂。在?？谀尘频?，葛偉以12.5萬畝的價格買下一塊地。拿到建筑圖紙和批準文件后，他連錢都沒交。他出去賣給隔壁家，每畝加3萬。當時這款游戲被稱為“油炸圖紙”——在物理世界沒有任何改變的情況下，一個建筑設(shè)計和一張紙的批文就可以天價賣出，然后再以更高的天價賣出。人們堅信“有人會接手報價”，就像他們相信明天天上會掉餡餅一樣。

1988年，海南建省，設(shè)立經(jīng)濟特區(qū)。一時間，“十萬人才去海南”，樓市成了人們追逐的對象。1991年海南商品房價格為1400元/平方米，兩年后漲到7500元/平方米。鼎盛時期，海南省有2萬多家房地產(chǎn)公司，那里誕生了無數(shù)財富神話，包括后來影響中國房地產(chǎn)市場的萬通六君子。

但其實這只是一個傳包裹的游戲，大家都心知肚明。至于能不能賺錢，一個看膽子，一個看命。1993年6月，海南的比賽結(jié)束，葛偉是成功登陸的人。

也是在那段時間，他花了170萬在?？谫I了一套獨棟別墅，作為這棟房子的中介，他后來的朋友陳松賺了20萬。葛偉感嘆當年賺錢太容易了，膽子更大了?！半m然我不賭博，但我賭的是我是個有骨氣的人?！?。

葛偉位于?？诘莫殫潉e墅 葛偉 葛偉在海口葛偉的獨棟別墅

每個60后都會面臨無數(shù)的機遇。在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下，世界日新月異，就像一部以雙倍速度播放的電影。葛偉從很小的時候就自信這輩子不愁錢。他頭腦靈活，勇氣可嘉。80年代在禹州大學讀書的時候，賣摩托車票50元一張。當時，一盤紅燒肉在一家餐館賣三分五分。

大學畢業(yè)后，他在一家與城市建設(shè)相關(guān)的行業(yè)報紙做了一年的記者。報紙的廣告部和編輯部挨著。當他一個月拿70多塊錢的時候，廣告部的大佬們已經(jīng)月入上萬了。葛偉總能看到他們提著皇冠密碼箱，咔嚓一聲打開。十元鈔票，一千塊，裝得滿滿的。

香煙，一條條阿詩瑪——當時是高檔香煙，“小伙子，抽吧！”大哥們對他說。他原本有一個當作家的夢想，但是看到那些作家和詩人的貧窮，“賺錢很重要”。

八十年代是廣告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期，報紙是很少的廣告渠道。陳松告訴我，他當時為一位老板寫了一篇獨家專訪，并在他工作的小報上發(fā)表。報酬18萬。加入廣告部后，葛偉賺到了第一桶金。當時他每天四點起床，坐七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去各個縣市賣廣告頁。他豐厚的收入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動力。1988年，他賺了30萬，而全國平均工資是1746元。后來在海南炒房，錢成倍增加。

從行業(yè)媒體跳入房地產(chǎn)不是偶然。當時一個是渠道和流量，一個只是需要。葛偉的一個報社同事是一個叫吳亞軍的年輕人。后來她參與了龍湖地產(chǎn)的創(chuàng)作，一度成為中國首富。2020年，吳亞軍以990億元財富位列2020年胡潤全球房地產(chǎn)富豪榜第12位。

葛偉喜歡讀歷史，明白當一個地區(qū)進入發(fā)展軌道，房地產(chǎn)是必不可少的。當時大陸資金匱乏，市場廣闊，往往意味著暴利。很難說這種知識是開闊了他的視野，還是限制了他的視野。在20多年的房地產(chǎn)生意中，這種觀點逐漸僵化，成為他人生經(jīng)歷的一部分——葛偉反復聽到并深刻思考“一旦做了房地產(chǎn)，就再也不做其他行業(yè)了”。

1997年，重慶作為直轄市成立。葛偉和幾個合伙人帶著現(xiàn)金回國，成了房地產(chǎn)商。他用100萬元存款買了150畝地。沒幾年，地價暴漲。進出之后，他賺了幾千萬的利潤。

1998年，國家實施了以“取消福利分房，實現(xiàn)住宅貨幣化私有化”為核心的住房制度改革，房地產(chǎn)時代正式拉開帷幕。

財富是一種危險的東西

正如許多財富故事是由時代的潮流創(chuàng)造的一樣，也創(chuàng)造了許多平等的幻想。葛偉喜歡冒險。這種人的命運，就像得到金錢和失去金錢一樣，不完全是理性的結(jié)果。多年以后，葛偉的朋友張淮坐在他西郊莊園的別墅里，試圖總結(jié)葛偉的失敗?！柏敻皇且环N危險的東西?！彼f:“這個時代變化太快了，他以為自己在成長，其實他只是在擴張。”

《西郊莊園》是葛偉房地產(chǎn)生涯中最得意的作品。因為它，葛偉陷入了破產(chǎn)的泥潭。莊園內(nèi)環(huán)境優(yōu)雅，淡黃色的別墅分布其中，茂密的植被中散落著八匹一人高的青銅馬，馬色斑駁，這就是葛偉的審美。

西郊莊園 森林莊園

十年前巔峰時期，葛偉身價高達5億元。金錢滾滾而來后，葛偉的潔癖和自律成為朋友圈里難得的東西。做生意幾十年，幾乎不抽煙不喝酒，甚至很少去KTV。里奇多次邀請他去澳門賭博放松，他都拒絕了。多年來，他堅持鍛煉，每天跑步一小時，把手機留在車里，大事情里找不到他。

葛偉偏執(zhí)完美。1999年，葛偉看中了重慶九龍坡漢沽鎮(zhèn)230畝土地，打算在這里建別墅區(qū)。原因很簡單。他認為別墅是人類的終極居住形態(tài)，精致優(yōu)雅，親近自然。早在他住在?？趧e墅的時候，就喜歡臺風來臨時一絲不掛，在別墅花園里擁抱風雨。

理性地說，當時選擇建別墅是一種吃力不討好的行為。和葛偉一起從海南回國的朋友，選擇了另一條路:買下鬧市區(qū)的土地，建造快速移動的商品房，三個月內(nèi)幾千套房子被卷走空。內(nèi)心深處，葛偉并不喜歡這個行當。他去參觀了這些朋友的建筑，朋友們興奮地告訴他，他買的瓷磚有多便宜，和那些貴的沒什么區(qū)別。葛偉什么也沒說，心里想:“怎么會沒區(qū)別呢？這是一所供人居住的房子。要造就要造最好的?！?/p>

葛偉當時看起來很得意，聽不進別人的意見。雖然有很多朋友勸他，但他還是應該建一些面積小、總價低、資金回報快的小排屋。但葛偉對這些建議置之不理，稱別墅是奢侈品，“豪宅是空間”。

他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為盡善盡美，2003年，葛偉在打造“西郊莊園”別墅區(qū)時邀請了加拿大設(shè)計師保羅，樣板房裝修工作交給了香港設(shè)計師團隊。他還定制了來自四川廣漢的純青銅馬雕塑，每件27萬匹。甚至別墅區(qū)的樹木也要嚴格篩選，每棵樹都要高于別墅12.5米的高度。

還是很多年前，他性格中矛盾的一面就顯露出來了。他喜歡結(jié)交“社會上的朋友”，自以為真實，腳踏實地，卻特立獨行:一群人掙錢就去吃飯打牌，葛偉不玩，在麻將桌邊看書。他喜歡讀書。他還開了一家叫“魯尼火鍋”的火鍋店，意思是魯迅和尼采。

在朋友眼里，他不是那種一見面就笑的商人。他在飯桌上遇到品行低俗的人，不管對方是大領(lǐng)導還是成功商人，葛偉只會默默算賬回家，再也不會見面。“其實他的機會比我們多很多，但是他已經(jīng)放棄了?！焙Ｄ细饌ズ匣锶藚晴髡f。當時很多人對他的印象就是傲慢。第二次見到葛偉的那天，陳松也去他家做客。說起當時的葛偉，這位江湖商人坦言:“我很討厭他?！?/p>

20世紀90年代，陳松從海南回來承擔重慶市政府的城市建設(shè)項目，擔心資金問題。因為有交情幫他買房，找到了葛偉，希望他給點幫助。但當時葛偉情緒高漲，以近乎無視的態(tài)度拒絕了他。這對陳松打擊很大。在那次不愉快的接觸之后，陳松接管了一個高速公路收費站的業(yè)務，高峰時期每天的收入超過20萬英鎊。

對于葛偉來說，別墅似乎是一種執(zhí)念。高質(zhì)量要求意味著更多的投資。從2003年開始，他開始借外債，先是銀行，然后是貸款公司，最后是個人。這為隨后的崩潰埋下了伏筆。

在雷璐看來，葛偉把西郊莊園當成自己的作品，這是商人的忌諱。朋友認為他是一個有“感情”的人。為了“感情”，葛偉今天甚至做出了一些荒唐的事情。他把普通別墅的價格定在3400萬，湖濱別墅定在7800萬，但每棟別墅的造價不到200萬。

里奇欣賞西郊莊園的別墅。作為朋友，他希望葛偉能給他打折買一個，可是葛偉二話沒說就拒絕了。當時開展房地產(chǎn)活動，五一期間，出價上萬元購買。一個富有的老板帶著三個鄰居去看房子，想給每棟房子買一套。葛偉拒絕報價只是因為合同晚簽了三天，408萬的房子原價不能打折。最后交易泡湯了。

當時葛偉的債務已經(jīng)達到了幾億，越滾越像雪球，但在他看來這不是問題——資金變成了資產(chǎn)，反正跑不掉。葛偉買地后，國家停止審批獨棟別墅建設(shè)用地。一位銀行行長告訴他，西郊莊園兩三年后價格會翻倍。葛偉下定決心在這場賭博中堅持到底，寧愿每年支付幾千萬的利息，也不愿過早撤資。甚至在西郊莊園現(xiàn)金流緊張的情況下，他拿出幾千萬投資房地產(chǎn)三期，希望能快速賣出三期，緩解西郊莊園的困境。

幾年后，市場上的聯(lián)排別墅數(shù)量增加，通往西郊莊園的道路往往因收費站取消而造成大規(guī)模擁堵，于是西郊莊園突然無人問津。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葛偉認為2010年左右是他最偉大的時期。那時候債務不是問題，從銀行取錢很容易。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fā)后，中央政府投資4萬億元進行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然后這些資金被地方政府和民間投資成倍增加。

“就像洪水一樣，”葛偉的合伙人之一、一臺建筑機械告訴我?！爸灰阍诤舆叄教幎际囚~，有很多換錢的機會，銀行就會追底借錢?！薄８饌]有意識到危險來了。他希望這場賭博會有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

直到2014年，住房持續(xù)供過于求和去庫存政策的推動導致房地產(chǎn)市場低迷。葛偉記得當年重慶有幾個房地產(chǎn)商破產(chǎn)了，包括他自己。

失敗以災難性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

2019年10月，葛偉寫了一篇1.6萬字的關(guān)于自己破產(chǎn)的文章，貼在新注冊的微信官方賬號上。之后無數(shù)同舟共濟的人來找他訴說痛苦。

陳松聯(lián)系了葛偉，兩人從貸款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見面了。他們在咖啡館相遇，面面相覷，感慨萬千。早在十年前，陳松就因為資金鏈斷裂而破產(chǎn)，在發(fā)霉的地下室里住了兩年?，F(xiàn)在他每次出門都要在包里放一副塑料眼鏡，因為看守所是不允許帶金屬眼鏡的。

看完文章，48歲的劉源立刻聯(lián)系了葛偉和他見面。20多年前，他幾乎與葛偉同時進入房地產(chǎn)行業(yè)，然后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工程機械公司，員工最多872人。房地產(chǎn)建筑市場突然轉(zhuǎn)冷，銀行貸款9000萬，公司年產(chǎn)值暴跌90%。他賭了一把，把家里的錢都拿出來了，包括老婆存的最后幾十萬，但是情況根本沒有好轉(zhuǎn)。他躲在一個朋友家里，一些債主找到了他的老家，揚言要挖他祖墳。當時，妻子懷上了他們的第三個孩子，沒有告訴他就流產(chǎn)了。

終于有一天，他站在32層的天臺上，想知道自己要不要跳下去。他想了一晚上，抽完兩包煙。天一亮，一位老婦人走上前去晾衣服，向他打招呼:“小伙子，你在干什么？”他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就不跳了。即使現(xiàn)在經(jīng)濟狀況緩和了很多，劉源說以前眼睛還是會紅。

越來越多的人找葛偉。他們把他當成一個象征，一個失敗了卻努力東山再起的英雄，就像他們自己一樣。他在短視頻平臺有30多萬粉絲，羅永浩轉(zhuǎn)發(fā)了關(guān)于他的消息。這一切都給了葛偉信心，他覺得自己總要為自己和他人做點什么。

2020年4月，葛偉和幾個朋友一起喝茶，包括陳松和劉源。都是經(jīng)歷過失敗的商人，聊過天。這七個曾經(jīng)仰望億萬富翁的中年男女，一個個哭了。

沒有人會否認葛偉幾乎是一個真正的好人。類似的形容詞包括感情、文化、愛情...有很多事實可以提供證明:他連續(xù)資助一家福利院近十年；汶川地震第二天，向災區(qū)捐款10萬元；今年的新冠肺炎疫情，他捐了1000元。錢出了，銀行卡里只剩下三百四十塊，都是他的財產(chǎn)。

但是現(xiàn)在，人們在談論這個“好人”的時候，總是帶著一些抱歉的語氣。以葛偉為中心的地震波及范圍很廣，余震涉及無數(shù)人。曾經(jīng)擔保葛偉貸款的中間人，現(xiàn)在靠在市場上賣手鏈為生；為了接手西郊莊園的物業(yè)攤子，張淮一時轉(zhuǎn)不過彎，賣了一輛雷克薩斯；里奇的小額貸款公司這幾年一直在苦苦掙扎，葛偉的欠款也無法償還，一度瀕臨倒閉。值得一提的是，他當年沒買的西郊莊園的房子被葛偉抵押了，給了他五套，他沒留一套，全部賣了一半。

接管財產(chǎn)后，張淮過得很艱難。莊園里的所有居民都是富人，但令張淮苦惱的是，很少有人愿意每月支付超過1000英鎊的物業(yè)費。后來他總結(jié)了一個道理“你知道為什么有錢人有錢嗎？”張淮說，“因為富人在乎錢?！?/p>

張淮身材高大，留著胡子。他和葛偉有一些共同的特點。他們本質(zhì)上是商人，但他們向往藝術(shù)，葛偉家有一匹昂貴的銅馬，而張淮家就像一個美術(shù)館?？蛷d里有一臺西班牙的銑床，或者說是裝置藝術(shù)。他曾經(jīng)是葛偉的裝修承包商，兩人因為性情相投而成為朋友。

葛偉自己的８號別墅 葛偉自己的八號別墅

在張淮的理解中，他和葛偉的商人大多是草莽英雄。隨著時代的變遷，死了就死了。他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賺錢賠錢只是社會財富的再分配。在更具體的場景中，失敗以悲劇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

當一個人曾經(jīng)很有錢的時候，他所擁有的，金錢，名譽，尊嚴，總是讓他在決定性的時刻拋出更大的籌碼。2014年，在葛偉決定停止支付利息的幾個月前，他試圖說服張淮在他位于高宇廣場附近的辦公室投資他。張淮覺得葛偉當時的激動溢于言表，他也說不清這是他的真實想法還是不得不借錢的偽裝。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就像一個吸毒者，吸毒者不會聽任何建議。張淮看著葛偉的眼睛浸在淚水中，最后什么也沒說?；貋砗?，他打了兩百萬到葛偉的賬戶上。

其實在資金鏈瀕臨斷裂的時候，葛偉不僅僅是找生意上的朋友借錢。他還向承包商、員工及其家人借錢。每個人都對自己的性格有信心。就算拋開這個不談，西郊100多棟別墅是真的。他也對自己有信心。一個踏遍所有波瀾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不可能是普通人。

在公司破產(chǎn)后，葛的家庭還剩1400萬現(xiàn)金和兩套房子。在別人眼里，這筆錢是他最后的保底資金，即使他做一些保守的理財，也不會讓全家人過上貧困的生活。但葛偉覺得，這錢也是他的籌碼，也是贏回尊嚴的最后機會。

他又選擇了冒險，然后又失敗了。

這個世界以完全奇怪的邏輯運轉(zhuǎn)

葛偉想到了很多翻身的辦法。他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投資互聯(lián)網(wǎng)，但是之前的邏輯不管用。2015年，他看中了中產(chǎn)階級社交和短視頻項目。和一個來自Xi安的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吃過飯后，覺得項目大有可為，興奮地在屋里走來走去，盤算著一旦成功，可能就是“下一個馬云”。

他努力消除自己在新領(lǐng)域的陌生感，至少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落伍。他在手機上寫了一本字典，叫做橫幅，KPI，日常工作。就像再學英語一樣，他轉(zhuǎn)頭去查他不懂的單詞，搜完了繼續(xù)聽。他去上海杭州找投資。年輕的投資經(jīng)理坐在他面前，談著看似簡單的商業(yè)模式和無法形成的閉環(huán)。他聽了一愣一愣的，還不忘說一句“你不能跑這里?！薄?/p>

他還找到雷璐投資他——葛偉還欠他800萬，但這次他又投資了400萬。重慶一家律師事務所的老板雷璐長著一張中國人的臉，棱角分明，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zhì)。作為業(yè)務上的一個短板，他特意總結(jié)糾正過?，F(xiàn)在，即使他已經(jīng)身價過億，不管遇到誰，都會帶頭微笑。

做互聯(lián)網(wǎng)的想法產(chǎn)生后僅僅三天，這個項目就啟動了。葛偉任命了一個據(jù)說很有經(jīng)驗的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按照當時盛行的玩法，他先投錢，后賺錢，陸續(xù)推廣活動。

葛偉絕對是員工的好上司。就像當初的房地產(chǎn)公司一樣，他每天帶兩支煙到辦公室，大家一起抽。偶爾看到一個員工上班玩游戲，他也視而不見。至于周末，每天加班費1000元，按時發(fā)。后來有朋友聽說了，很震驚?！澳闵祮?？”互聯(lián)網(wǎng)有什么加班費？"

最初的興奮沒有持續(xù)多久，到2016年，互聯(lián)網(wǎng)融資環(huán)境急轉(zhuǎn)直下?？粗~面余額，葛偉的心漸漸開始變?nèi)酢＿@和做房地產(chǎn)的時候不一樣。那時候的我很踏實，花了更多的錢蓋房子。歸根結(jié)底，資產(chǎn)只是以另一種形式顯示。然而，互聯(lián)網(wǎng)是一個看不見的無底洞。當數(shù)以百萬計的資金被投入時，它們就變得隱形了?！皼]有灰?！盇PP的日常生活一直保持個位數(shù)，他又失敗了。

學習直播 學會生活

他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正以一種完全陌生的邏輯運轉(zhuǎn)。幾年后，當他成為一個自媒體名人時，許多MCN組織找到了他，承諾包括但不限于幫助他將粉絲增加到每年500萬，與羅永浩相同的直播渠道，或者根據(jù)他的故事改編電影和網(wǎng)劇。

他一開始很激動，覺得自己又踏入了激流。有一個MCN組織借用他的名字收取粉絲會費。99元一個人，現(xiàn)在成千上萬的粉絲“入團”了。他們在葛偉回來的時候收錢，帶著自己的錢回來。“有時候我真的不理解他們。這是我缺的錢嗎？”葛偉自言自語道。他和陳松站在家里的陽臺上，看著不遠處的嘉陵江。陳松哽咽了，“我真為他感到不值”。

荒誕的故事總是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中。市場就像一個脾氣不確定的孩子。誰也說不準下一秒它會給你什么。破產(chǎn)給葛偉帶來的教訓之一就是，即使打開了通往財富的大門，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走進去。

一個新的故事正在發(fā)生，但沒有人知道它將如何結(jié)束。第一次見葛偉的第二天，他就去杭州考察供應鏈，準備可能的活交貨。因為不誠實，他不能坐飛機，也不能坐高鐵，只能坐12個小時的動車，每天和各種商家聊到凌晨2點，第二天一早就去工廠參觀。他不斷給自己信心——他必須給自己信心。

沮喪的商人再次尋找他們的位置。劉源從天臺下去后，睡了幾天，然后振作起來。2016年，他將員工團隊減少到200多人，投入2000-3000萬元但一點聲音也沒聽到的R&D中心被所有員工取消，并雇傭了新員工。“原來光靠喝酒，靠勇氣，是做不到的”。劉源說?，F(xiàn)在，他的公司已經(jīng)為高層建筑開發(fā)了電梯，每臺電梯的利潤是原來的五倍。

至于陳松，他只是想通過戰(zhàn)斗來證明，一旦他們有機會，他們?nèi)匀豢梢源┰皆茖樱俅纬蔀樯鐣木ⅰ?/p>

但是每個人心里都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葛偉還有很多不想說的故事，關(guān)于他的婚姻，關(guān)于他的家庭，也許以后他自己也能說出來，誰能說呢？很多年前，在墨西哥坎昆海灘，他一邊吃著早餐，一邊看著小烏龜伸著頭，路過沙灘上的陽傘、木桌椅，向大海走去。當時他堅信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是靠努力和勇氣換來的。一波又一波，是他記憶中最幸福的時刻。

劉源在本文中是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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