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重溫了在國外工作的日子
媽媽在養(yǎng)老院過了85歲生日
我?guī)寢屓裉?
想給媽媽上色
1959年,母親在摩洛哥首都拉巴特
小時候我們和媽媽在一起
就像所有認知癥患者家屬一樣,當我們感到事情不對勁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在病魔的突襲中失去了往日的優(yōu)雅。
2007年忙于工作的我有時一天接到幾個電話,都做了同樣的事。
在家做飯的鍋,鍋柄開始“殘疾”。因為她忘了關(guān)燈。
把鑰匙留在家里,她撞門出去云游了。
坐在沙發(fā)上認真閱讀報紙,仔細一看,原來有《參考消息》頭朝下。
她不再是高考時看錯表的學霸,也不再是精通法語、在新華社主持工作過的女強人。她是個77歲的老婦人,大腦衰退,令人擔憂。
我們只能更多地回家陪伴她。紫竹院的河開了,我們拉著她去嗅早春的氣息;玉淵潭的櫻花開了,我們假裝去日本賞櫻;景山公園遍山都是中老年人的合唱團,咱們也去看紅火,看看她是否也能張開嘴;院子周邊的街道,我們每次挎著老媽遛彎都走不同的路……
我?guī)е可?、下跳棋、做?shù)獨;我還假裝幫她給朋友寫信,甚至我還帶她去看了初戀男友!
那天昏黃的路燈下,那位老人佝僂著身子走了出來,他看到媽媽,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吹絻蓚€老人手拉手蹣跚地走在我的前面,我心酸不已,也感動不已??衫蠇屢讶皇チ撕退麑υ挼哪芰Α?/p>
她離不開衣柜了
認知癥發(fā)展到中期后,老媽離不開床旁邊的衣柜了。
一次,我?guī)蠇寢?、保姆,三人打車到我家。夜里,她躺在干凈、軟和的被子中,望著我說:“我不習慣睡在外面?!比缓竽钅钸哆?,要回家。彼時,已經(jīng)晚上9點過了。但我看她這架勢,怕是一夜都不肯睡了,只好讓她起床穿衣服,叫了出租車,再把她送回家。一來一回,花掉小200元。
保姆說,在你家她沒有衣柜可收拾。
老媽開始倒騰衣柜,至少有兩三年了吧?先是藏存折、藏身份證、藏錢?!都t燈記》日本鬼子鳩山曾說:“一個共產(chǎn)黨員藏的東西一萬個人都找不到?!边@話真是再正確不過。最終,我老媽找不到她自己藏的工資折了!當然,她不會怪她自己,而是懷疑有什么人偷了。
待我們用“苦肉計”“調(diào)虎離山計”“買一送一”等N多計,使她終于接受了保姆后,生活費就由我每周交給保姆,老媽實際就不再需要什么錢了。開頭,她還會想起打電話找我要錢,我就把大鈔換成零鈔再給她。她拿著一摞錢,以為是很多錢(她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心滿意足地又藏到某個旮旯里。
漸漸地,老媽不再主動給我打電話,我知道她已經(jīng)失去打電話的能力了。偶爾,她也會說,“我沒錢了”,但說完馬上就忘了,不會再記得向我要錢。
手中沒錢的老媽,開始了另一個藏匿游戲,就是把手紙撕成一截一截的,藏在衣柜里、枕頭下,甚至塞在身上。我們給她洗澡的時候,一脫衣服,就會像雪片似地掉出一堆來。甚至半夜三更,她把廁所的卷紙拿到臥室去,撕好后藏進床邊的大衣柜“堅壁清野”。
如果這樣撕紙、藏紙,能讓她覺得安心話,就讓她撕吧。有些時候,我和弟弟妹妹打配合:一人給她洗澡,另外一人就趕緊打開衣柜往外扔東西!
老媽不能留在我家,是因為她無法在這里干她翻衣柜的“工作”,這說明她還能意識到自己是在我的家中,她還沒有完全喪失自我意識,沒有失去人/我之間的分辨力,這難道不值得慶幸嗎?
回家吧
老媽“穿越”的日子越來越多了。
散步時老媽的話特別有意思:明明走在北京的馬路上,她偏指著路旁的大樓說,“我小時候在那后面做功課”;剛才她還說自己在解放區(qū)呢,一轉(zhuǎn)眼又到了巴黎,還非說自己的衣服是巴黎買的,一筆勾銷了我們的孝心(這幾年,她所有的衣服都是我們給她買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老媽就總是叨叨著回家。有時是請求的口氣:“回家吧!”有時是命令的口氣:“回家!”有時是遲疑的口氣:“什么時候……回家?”
說回家的時候,大都就是在她的“家”里。那個大院,她住了差不多50年,三次搬家,只是從一個樓搬到另一個樓而已?,F(xiàn)在住的這套房子,她也已經(jīng)住了25年,里面的陳設(shè),還和老爸過世時沒什么兩樣。
但她還在叨叨“回家”,她想回的“家”到底是哪里呢?
趁著她還能走得動,趁著她的兄弟姐妹還健在,我們要帶她回南方老家去!看看熟悉的鄉(xiāng)音、舌尖上的美食和故鄉(xiāng)風物,能否喚回她的記憶。
終于熬到高鐵從北京到了蘇州,大舅已經(jīng)派了車子來接我們。車子駛進了常熟,我不斷地告訴老媽我們到了哪條路哪條街,還讓開車的司機用家鄉(xiāng)話和她說,大多數(shù)時候,她默默地坐在后座上,仿佛這個地方和她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
在常熟的四五天中,我始終無法確認老媽是否知道她回到了家鄉(xiāng)。
在方塔公園,老同學們操著家鄉(xiāng)話聊天。突然,老媽跟著林阿姨說了一句家鄉(xiāng)話。
有次在虞山下散步,走到家鄉(xiāng)新修的圖書館前,望著“常熟圖書館”幾個大字,老媽似乎恍然大悟,自言自語道:“我在常熟啊!”
小表弟結(jié)婚,請來許多親朋好友,也包括我家老宅的鄰居們。一個中年婦女來到老媽身邊,跟她說:“我是‘三姑娘’的女兒??!”
“‘三姑娘’?”老媽立刻起身,熱情地和對方握手,“你還好嗎?”那一刻,雖然也許老媽錯把三姑娘的女兒當成了三姑娘,但那高興和熱情,顯然已經(jīng)連接到了逝去的往昔,逝去的童年。
“回家”對老媽而言,或許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形而上”的意義,而不是回到家鄉(xiāng)、回到童年生活的地方這樣具體的“形而下”的概念。甚至,她會在瞬間就已經(jīng)忘了自己身處何方,“回家”又有何意義?
但,人生難道不是由“瞬間”組成的嗎?內(nèi)心有過回到家鄉(xiāng)的“瞬間”,難道和沒有完全一樣嗎?難道這樣的“瞬間”不是老媽沙漠般心靈中的一粒金子嗎?
返京那天,在旅店吃早餐,我看到有現(xiàn)煮的小餛飩,忽然心里一動,覺得應(yīng)該給媽媽要一碗。小餛飩是家鄉(xiāng)最平常的吃食,皮薄餡嫩湯鮮,極薄的皮捏出褶子在飄著蔥花的湯里,就像魚尾擺動。江南出絲綢,人們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縐紗餛飩”,很有點名氣。
誰知道一開口,我竟哽咽了:“煮一碗小餛飩吧,也許這是我媽媽最后一次吃家鄉(xiāng)的餛飩了?!?/p>
“隔”與“融”
每天,我拉著老媽的手,像兩個游魂一樣在小區(qū)中游蕩。低頭看到路邊花圃中新開的花朵,我感動于大自然之美;抬頭看到巴掌一樣梧桐樹葉,一天比一天寬闊,我對生長的力量充滿驚奇。我總是很興奮地把我的發(fā)現(xiàn)指給老媽看,但她沒有驚奇,亦沒有欣喜,一臉不為所動的木然,仿佛生命的美麗,已然與她無關(guān)。
晚上,在燈下,我拿出iPad或者紙張蠟筆,希望她能隨意涂鴉,去發(fā)現(xiàn)創(chuàng)作的樂趣。但她遲疑再遲疑,即使把筆握在手里,也遲遲不肯落下。偶爾劃拉了一兩筆,我看到些微的驚訝像青萍之末的風一樣快速地從她臉上掠過,迅速消失在皺紋間。然后,她又像雕塑般僵在那里,不管我怎樣說“媽媽,你看,這是你畫的,真漂亮”,她都少有再次嘗試的動力。
我主動地“刺探”,希望能用自己的好奇,打開她記憶的倉庫。但我們兩個,一個好像莫希干人,一個仿佛說的是斯瓦西里語:
巴黎你最喜歡什么地方?。?/p>
睡覺。
你喜歡日內(nèi)瓦還是巴黎?
第一次嘛,大姐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你覺得云南怎么樣?
里面有很多材料,學生。
什么樣的學生?
寫得漂亮。
誰寫得漂亮?
豬肉。
哪兒來的豬肉?
有的老師說“知識分子……”(笑)
知識分子怎么了?
一條條的。
一條條的什么?
把他……跟著念書……偷著走……
去哪里?
(她不耐煩了)這不都是新買的嗎(指著遠處)……
我隱隱約約可以感覺到,在“大姐”“材料”“偷著走”“學生”“漂亮”“知識分子”這些詞語的磚塊之下,埋藏著老媽的過去,但她已經(jīng)失去了人生的圖紙,無法把它們聯(lián)結(jié)起來,變成有意義的東西了。
2009年的“五一”,照顧媽媽的保姆請假回家了,我得全天候地照顧老媽8天。
果然,我就發(fā)現(xiàn)了老媽也有《聰明的照護者》一書中所說的“日落綜合癥”。
《詩經(jīng)》有曰: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F(xiàn)在可好,日之夕矣,老媽怒矣——每到日落時分,老媽就陷入糟糕的情緒當中,非發(fā)一陣脾氣不可。如果你不理她,她就叫罵不止,或者使勁地拍桌子拍床。
記得一天傍晚,當老媽在發(fā)作中罵出“什么玩意”時,我難過地哭了。
好在我有點心理學知識,知道這種情緒的變動可能與光線漸暗引起認知癥患者內(nèi)心不安有關(guān),甚至是一種大腦的生化反應(yīng),不是她故意要這樣。
當老媽第二天又開始發(fā)作時,我不再“認領(lǐng)”老媽的辱罵。我情緒穩(wěn)定了,似乎對她也有某種示范作用,她的叫罵聲小了很多,發(fā)作時間也短了很多。
我總結(jié)了一下去和群里的朋友分享。
第一步,我叫它“心理區(qū)隔”,就是在患者發(fā)作罵人時,一定不要“認領(lǐng)”,千萬別犯傻把他們的氣話當真。
第二步,我稱之為“物理區(qū)隔”,就是在有安全保障的情況下離開他/她,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認知癥患者感到自己對生活失去了控制,會有很多挫敗感、焦慮感和恐懼感,憤怒其實是由這些感覺轉(zhuǎn)化而來。心理學上有句話,叫“憤怒不是第一感受”,因為憤怒之前他們已經(jīng)感受到了別的。
第三步,就是“積極傾聽”了吧。當他/她平靜下來,給他們機會去說。
“隔”與“融”兩個字,有一半兒是一樣的——“鬲”是一種古代炊具,形狀像鼎而足部中空——或許就是說,照護者需要很大、很大的心理空間,去接納認知癥患者吧。
觸摸媽媽
我有時也感到委屈,尤其是她拍門、拍床,表達她的不滿時。
雖然知道這是她病態(tài)的表現(xiàn),但我心里的火苗還是“噌”地點著了。我心里在說:“我犧牲了自己的生活來陪你,你一點兒都不知道珍惜!”突然一下,我就覺得興味索然,情緒低落,再也不想在媽媽身邊待著了……
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超越這個委屈。我仿佛可以聽見無數(shù)的人這樣教育我:
她是病人,你不能把她當成正常人來對待。
她是你媽,她生了你養(yǎng)了你,現(xiàn)在她生了病,你應(yīng)該放下一切來陪她。
她還能活多久啊,你的日子長著呢,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討厭這些貌似正確的聲音。我不是圣人,我受不了這種沒事找事、假裝耐心、雞同鴨講、沒完沒了的陪伴了。我想閱讀,我想寫作,我想備課,我想有精神上的交流……為什么我要為一個精神上已經(jīng)荒蕪的人犧牲我的創(chuàng)造力?
委屈,真的很委屈。不知道哪一天,我真能修煉到放下自己的委屈,全心全意地給她當好“媽媽”?
但是,我不得不努力地扮演好“媽媽”這個角色,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她,比如哄睡。
在這張她平時睡的單人床上,我選擇和她對頭躺著,不光是因為床的尺寸小,我還“別有用心”:這樣我可以觸摸到她的腿,可以輕輕地撫摸和拍打她,好讓她感到安心,不會“鬧”。
我就這么輕輕地摸著她消瘦的腳踝,每當她發(fā)出一些聲音表示煩躁時,我就會改為有節(jié)奏地拍打,就像女兒小時候哄她入睡時一樣,只不過那時候是把女兒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
媽媽真的就安靜下來,不再出聲。我悄悄抬頭去看,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睡著了。
我不曾記得媽媽對我有過這樣親密的愛撫。擁抱?親吻?摸摸我的腦袋?摟摟我的肩膀?拍拍我的背?
我1歲零9個月的時候,爸爸媽媽調(diào)進北京外交學院學習,準備將來出國工作。我被送到了外婆家。快5歲的時候,父母將我接回北京,送進幼兒園。還沒等我和他們“混熟”,他們就消失不見了——他們背負著“重任”,去那些對他們而言遙遠而陌生的國度工作了。
等到我10歲時媽媽回國生妹妹,她已經(jīng)變成一個陌生人:她穿著從國外買回的無袖連衣裙,燙著一頭卷發(fā),和當時國內(nèi)提倡的“艱苦樸素”作風差了十萬八千里,我甚至羞于和她走在一起。
插隊時媽媽寫給我的信,基本上都是囑咐我“好好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像《人民日報》社論一樣,不帶私人感情。
我長大了,自然不再像小孩一樣渴望媽媽溫情的擁抱和觸摸,但內(nèi)心深處,我猜這份渴望就像長明火一樣不曾熄滅。
幫媽媽洗澡,我開始觸摸到她的身體。我不知道,命運這樣安排,是否是借著病魔來打破母女間僵硬的界線?
香港中文大學教授林孟平告訴我們一句話:Counseling is touch life ,“心理輔導就是觸撫生命”。我很喜歡“touch”這個單詞,它可以譯為“碰”“觸碰”“接觸”“觸到”“打動”。
一次帶媽媽去修腳,完事后師傅和我一起給媽媽穿襪子。師傅拿起媽媽的襪子,感慨了一聲:“老太太的襪子這么白,有福氣??!”
我好奇地問:“您從襪子中能看到什么嗎?”
修腳師傅說:“一個老人被照顧得好不好,從襪子就能看出來。有些老人的襪子,就跟泥鰍一樣。”
父母在,不敢老
老媽的內(nèi)心世界越來越像個“黑洞”,她一生的生命故事,她經(jīng)歷過的酸甜苦辣,她現(xiàn)在的種種感受,都被吸進了這個黑洞。
每次回家,保姆都會問媽媽:“你瞧瞧是誰回來啦?你認得她嗎?”陪媽媽在樓下散步時,阿姨們也會問我媽:“你知道我是誰嗎?”
人們總是喜歡問認知癥患者“你知道我是誰嗎”,也許是出于一種好意。但是我在想,媽媽愿意不愿意人們老是這樣問她,還被糾錯呢?
也許,我應(yīng)該像龍應(yīng)臺那樣,每次去養(yǎng)老院看望媽媽,都這樣打招呼:“媽媽,我是你的女兒龍應(yīng)臺,我來看你了”——而不是再問媽媽“我是誰”“我是你姐姐還是你女兒”。
“最漫長的告別”,記不得哪本書里這樣形容認知癥患者和他們親人的別離。
如果親人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突然離世,這樣的痛苦真的是天塌地陷。但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卻要眼看著親人身體猶在,心魂卻已飄然遠去,那又該是怎樣一種痛苦呢?
我分明已經(jīng)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她的心魂正在漸行漸遠。我回家的時候,她還會露出笑容,不過直覺告訴我,她并不是在對著“我”——她的大女兒笑,而是對著一個向她表示友好的人笑。
和她并排坐在沙發(fā)上的時候,她其實已經(jīng)“感覺”不到我的存在。原本就不太會主動親近孩子的媽媽,現(xiàn)在的情感就像秋冬時節(jié)的沙漠河流一樣,正在變得越來越細,不知道哪一天就會徹底斷流。
媽媽的心臟、血壓都很正常,也許還能活很久,但我們怎么才能留住她的心魂?怎么才能讓她的情感不要像馬航的MH370那樣失聯(lián)?
這兩年,為了有更多的時間照顧媽媽,我已經(jīng)放下了許多我想做、能做、樂做的事情。這個學期,我甚至停了在北師大開設(shè)的“影像中的生死學”課程,有學生在微博上說“這個消息很殘忍”。
我生命的沙漏已經(jīng)倒了過來,生命的終點也在地平線上若隱若現(xiàn)了。我現(xiàn)在是多么的分裂:在精神上,我仍然保持著一種活躍,仍然充滿著求知欲與好奇心,仍然時常能冒出一些新的想法和創(chuàng)意。但我的軀體背道而馳。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腳步一天比一天沉重,精力一天比一天衰退,有效工作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這種分裂令我非常痛苦。我不太在乎頭發(fā)是否白了,臉上的皺紋又增加了幾條,但我真的在乎怎樣“活著”,害怕余下的人生成了所謂的“垃圾時間”。所以,當我不得不在生命的天平上,減去能發(fā)揮潛能的砝碼,將它們放在照顧媽媽一邊時,心理難免也會失衡啊。
院子里的那些老頭老太太,只看到我照顧媽媽時的“孝順”,在他們眼里,我仍然是個孩子。他們不知道這個孩子也過了60歲,不僅要照顧媽媽,也要面對自己的掙扎和病痛,還要照顧其他親人。
臺灣導演楊力州拍了《被遺忘的時光》,這部關(guān)于認知癥老人的紀錄片居然沖上當年臺灣電影的TOP 10。他說,當初并沒有打算拍攝這個題材,但那天,當他即將離開老人院時,看到了這樣一個場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來送自己八九十歲的父親入院,辦好手續(xù)準備離開時,患認知癥的父親突然明白了什么,對著兒子大吼:“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你要這樣對待我!”頭發(fā)斑白的兒子,只好哭著將老父親帶回家。
先生從臺灣帶回一本書送我,書名就叫做《父母老了,我們也老了》。過去,人活七十古來稀,一個人活到了退休年齡,父母多半不在世了?,F(xiàn)在,從職場退休后直接到父母家上班的比比皆是!六七十歲的老人,照顧八九十歲的老人,這將是老齡社會最典型的場景,特別是在我們這個有著孝文化傳統(tǒng)的中國。
這樣的場景是很溫馨,還是也會讓人傷感和無奈?
或許有人會說:你媽媽(爸爸)還在,多幸福啊!
不過別忘了,除了少數(shù)非常健康的高齡老人,大多數(shù)高齡老人已經(jīng)“返老還童”,需要得到很多的照顧,更別說像我媽媽這樣的認知癥老人了。
隔壁的老人,102歲了,女兒退休后他就搬來一起住。女兒每天3次用輪椅推著父親下樓,一推就是十幾年。好在還是兩代人住在一起,不像我和先生,退休后為了照顧各自的老人,還不得不經(jīng)常分居。
因為是照顧自己的父母,所以這里的真實感覺是不能為外人道的。留給外人看的,是孝順、是幸福,留給自己的,是勞累,是辛苦。
父母在,不敢老,這是高齡社會對我們的要求。
低頭看世界
不知不覺中,我的媽媽又要變成我的“小媽媽”了?我需要像呵護自己的女兒一樣去呵護她,把她當成小寶貝了?
想起一次去北大醫(yī)學部聽王一方教授的課,他給博士生們講《生死哲學》,說到繪本對“類童人群”也非常有幫助。
“類童人群”?呵呵,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怪詞。王教授說,他們是成人,但是在心智上卻是孩子,比如認知癥老人。
老媽正在變成兒童。
明天,84歲的媽媽要上“幼兒園”了,這個智力已經(jīng)退化到兩三歲的“媽寶寶”,要開始在養(yǎng)老院生活了。
老媽睡下了。我一件件地清點著她的東西:換洗衣服、洗漱用品、常用藥物,最后從柜子上取下一張她的照片,放進包里。
望著地上的箱子、行李包和臉盆,57年前她送我上幼兒園的情景和眼淚一起涌出。
老媽的心,已經(jīng)是一片深海,我們只能從偶爾涌起的波浪中,窺見一點點她的內(nèi)心世界。
那天上午,一切都安頓好了, 養(yǎng)老院也的確有幾分像幼兒園:有的老人抱著洋娃娃坐在沙發(fā)上,有的乖乖地坐在放好餐具的桌子邊上,等著吃飯。
廳里的大電視一直開著,對老人們來說,那是一個神奇的、不明用途的魔盒。兩個坐在輪椅里的老人貌似在觀看,但他們太安靜了,安靜得對節(jié)目沒有任何反應(yīng)。中國隊小組出線了,他們沒有歡呼;電視劇里死了人,他們也不會傷心。
我拉著媽媽坐在沙發(fā)上,我聽見她用小小的聲音說“回家”“媽媽”。
好在,她在養(yǎng)老院還比較適應(yīng)。在護理員的照料下,媽媽送走一個個白天和黑夜。她度過了85歲生日。
以前去養(yǎng)老院看媽媽,盡管她已經(jīng)認不出我,但我還是很少感到難過。但后來去看媽媽,我常常會感到難過,感到不忍。
最難以接受的是媽媽不再抬頭。上網(wǎng)查,知道到了“極重度認知功能下降”階段,也是認知癥的最后一個階段,就會出現(xiàn)“走路要人扶,甚至坐不穩(wěn)、不能抬頭或微笑、肌肉僵硬、出現(xiàn)不正常的條件反射” 等癥狀。
妹妹給媽媽按摩頸椎,似乎按摩過后會有一點點好轉(zhuǎn)。但第二天再去,媽媽的頭低得更深了。任何的醫(yī)療行為都會讓她無比恐懼和煩躁,我們不再奢望通過治療與矯正讓她“好”起來。
她總是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衣角——就像一個嬰兒抓牢自己的慰藉物一樣,那是她讓自己獲得一點點安全感的辦法。
不再抬頭的媽媽,除了會更加孤獨外,維持身體的運轉(zhuǎn)也成了一個問題。進養(yǎng)老院之前,她就不太會自己吃飯了,現(xiàn)在喂飯的難度又晉級了:如果和她坐在相同的高度,很難用勺子把食物送進她的口中。為此,養(yǎng)老院專門買了小板凳,這樣喂飯的人就可以坐得低一些,以45度角把勺子上的飯喂進去。喂飯的過程中,還得把不斷低頭的媽媽,一次次抬起來往沙發(fā)背上靠。為了找到合適的角度,護理員甚至擠到媽媽坐的沙發(fā)上,或者把媽媽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這樣讓她能多喝幾口粥、多吃幾勺飯菜。
睡眠、吃飯、保持身體的清潔、走路,這些維持肉體生命最基本的需求,現(xiàn)在對媽媽來說,每一件都困難重重。
媽媽“入園”一年多了,我送給她一件特別的周年禮物——“口水巾”。我去嬰幼兒用品店找這個東西,賣家問我:“是多大的孩子?。渴悄膶O子吧?”
我怔住了,片刻才實話實說:“是,是給老人家買的。”
曾經(jīng)設(shè)想過,媽媽終有一天不能走路了,卻從未想過在不會走路之前,她先不能抬頭了。這事兒發(fā)生的似乎很突然,仿佛一夜之間,媽媽就決定再也不抬頭正眼看這個世界了?,F(xiàn)在,無論走路、吃飯、還是坐在沙發(fā)上打發(fā)時間,她都低著頭,脖子基本上彎成90度。原本對著前方的嘴巴,如今變成了對著地面,于是地心引力就把涎水給引出來了。
與媽媽不再抬頭同時發(fā)生的,是她的定向功能喪失。媽媽走路時已經(jīng)無法避開障礙。如果不拉住她,她會一直走到墻角、走到坐著的其他老人椅子前、走到綠植葉子當中……
奧斯維辛的幸存者、奧地利哲學家讓·埃默里曾經(jīng)探索過病痛和衰老中的“自我”,他說,當自認為是“自我”的那個自我崩塌時,“身體,或者說是顯現(xiàn)出來的身體感覺,攫取了塑造自我的最高權(quán)能。”
由于長期低頭,媽媽右眼瞼出現(xiàn)了水腫,且漸漸地厲害起來,看上去隨時都可能破潰。
我們不能讓她的脖子重新支起來,只能想辦法讓她放平身體,讓脖子得到休息,讓臉部不要向下。過去媽媽中午并不睡覺,現(xiàn)在中午必須要把她“放倒”,無論如何也讓她躺下來。
從生物屬性上,現(xiàn)在媽媽無疑還活著,但生命與生命之間語言的連接已經(jīng)斷掉,身體之間還能“通信”。給她按摩,摟著她,拉住她的手,就是我們給媽媽發(fā)送的密電碼。
告別
在西班牙,當?shù)貢r間深夜兩點多鐘,我被電話鈴聲驚醒。我聽到了話筒里急促的聲音,我知道最擔心的事情可能發(fā)生了。
媽媽離世后,我想想就覺得很神奇:從她第一次心梗發(fā)作到最后離世,一共10天。她好像就是為了等我回國,從第一次心梗中恢復過來。她給了我最后一次見面的機會。
我把手放在媽媽的額頭上輕輕撫摸,她睜開了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我,接著嘴里發(fā)出咕咕嚕嚕的聲音。我呆呆地看著她,對于我們來說,和媽媽交流,聽聽她最后的愿望和叮嚀,早已是一種奢望。
我撩開被窩,找到她那只沒有扎針的手,把我的手放到她的手心中。
她攥住了我的手。
我彎下腰,對著她的耳朵,輕輕地和她說:“媽媽,我是曉婭,我是你的大女兒,我從國外回來了,你能認得我嗎?你女兒在你身邊,別害怕……”
老媽的大腦里是個什么狀況?她的內(nèi)心還有情感流動嗎?她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嗎?她害怕死亡嗎?她希望我們?yōu)樗鲂┦裁磫帷磺械囊磺校覀兌枷胫?,卻又無法知道!如果說認知癥讓我們生活在平行世界中的話,那么,現(xiàn)在它所筑起的那道透明的墻,則讓我感到絕望!
我輕輕把手抽出來,但分明能感到媽媽不想松手。她雖然沒有很大的力氣,可我還是能感覺到她在拉住我。
幾天后,我們的媽媽,一個從江南水鄉(xiāng)走出來的知識女性,走完了她89年的人生。
送走媽媽,回到家,我決定關(guān)上手機睡覺,再不用擔心半夜鈴聲了。
關(guān)燈后,爸爸離去的那個夏夜浮現(xiàn)出來。那是1987年7月24日的夜晚,我在媽媽房間里陪她睡覺,黑暗中,傳來媽媽陣陣哭泣。
還有,1969年1月16日的夜晚,15歲的我即將離開北京去陜北插隊。媽媽讓我上床睡覺,自己在臺燈下為我補一件襯衣。我聽到很少表達感情的她,在輕輕地抽泣。
已經(jīng)半個世紀了。我淚流滿面。
陸曉婭 來源:中國青年報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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