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絲·格麗克(Louise Glück),美國當代女詩人,2003-2004年美國桂冠詩人。1943年生于美國紐約一個匈牙利裔猶太人家庭。17歲因厭食癥輟學(xué),開始為期七年的心理分析治療,隨后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詩歌小組學(xué)習(xí)。1975年開始在多所大學(xué)講授詩歌創(chuàng)作。1968年出版處女詩集《頭生子》,至今著有十余本詩集和一本詩隨筆集。曾獲普利策獎、全國書評界獎、美國詩人學(xué)院華萊士·斯蒂文斯獎、波林根獎等各種詩歌獎項。現(xiàn)居麻省劍橋,任教于耶魯大學(xué)。2012年11月出版詩合集《詩1962-2012》。從《阿勒山》和《野鳶尾》開始,格麗克成了“必讀的詩人”。
露易絲·格麗克的詩
柳向陽譯
◎繁花盛開的李樹
春天,從繁花盛開的李樹黑枝條上
畫眉鳥發(fā)出它例行的
存活的消息。這般幸福從何而來
如鄰家女兒隨意哼唱
卻恰恰入調(diào)?整個下午她坐在
李樹的半蔭里,當和風(fēng)
以花朵漫浸她無瑕的膝,微綠的白
和潔白,不留標記,不像
那果實,將在夏天的烈風(fēng)里
刻上松散的暗斑。
◎神話片斷
當那位固執(zhí)的神祇
帶著他的禮物向我追來
我的恐懼鼓勵了他
所以他跑得更快
穿過濕草地,一如既往,
贊美我。我看到贊美中的
捕獲;冒著他的琴聲,
我祈求大海里的父親
救救我。當
那位神祇到達時,我已經(jīng)消失,
永遠地變成了一棵樹。讀者啊,
同情阿波羅吧:在水邊,
我逃脫了他,我呼喚了
我那看不見的父親——由于
我在那位神祇的雙臂中變得僵硬,
關(guān)于他那無處不在的愛
我的父親不曾
從水中流露任何表示。*
[譯注*這首詩講的是太陽神阿波羅追求河神珀紐斯之女達佛涅的故事,結(jié)果是珀紐斯將女兒變成了一棵月桂樹,阿波羅則發(fā)誓將她當作王冠戴在頭上,裝飾他的豎琴和箭袋,允諾她四季常青……海子的《十四行:王冠》前兩節(jié)所寫即是阿波羅的誓言部分。]
◎不可信的說話者
不要聽我說;我的心已碎。
我看什么都不客觀。
我了解自己;我已經(jīng)學(xué)會像精神病醫(yī)生那樣傾聽。
當我說得激情四溢,
那是我最不可信的時候。
真的很傷心:我一生都因為我的智慧,
我的語言能力,洞察力而受贊揚。
最終,它們都被浪費——
我從沒有看見自己,
站在正面臺階上,牽著妹妹的手。
這就是為什么我無法解釋
她手臂上、靠袖口處的擦傷。
在我自己頭腦中,我是無形的:這就是為什么我是危險的。
人們喜歡我這樣看起來無私的人,
我們是跛子,說謊者;
我們屬于,為了真實
應(yīng)該被剔除的人。
當我安靜,那才是真實顯現(xiàn)之時。
一片晴空,云朵像白色織物。
下面,一座灰色房屋,杜鵑花
紅色,亮粉色。
如果你想知道真實,你必須禁止自己
接近那個大女兒,把她遮起來:
當一個生命被如此傷害,
在它最深的運轉(zhuǎn)中,
所有功能都被改變。
這就是我為什么不可相信。
因為心的創(chuàng)傷
也是頭腦的創(chuàng)傷。
◎責(zé)備
你已背叛了我,愛洛斯。
你已經(jīng)給我送來了
我的真愛。
在一處高山上,你制造了
他清晰的凝視;
我的心沒有
你的箭矢那么硬。
一個詩人
怎么會沒有夢想?
我躺著,醒著;我感到
實在的肉體在我上面,
想讓我緘默——
外面,黑暗中
那些橄欖樹上空,
幾顆星星。
我想這是一個惡毒的侮辱:
說我更愿意
走過小徑交織的花園,
走在河邊,看河水
閃爍著一珠珠
水銀。我喜歡
躺在河邊濕草地上,
或是逃離,愛洛斯,
不是公開地,和別的男人,
而是秘密地,冷冷地——
整個一生
我都膜拜了錯誤的神。
當我觀察
另一邊的那些樹,
我內(nèi)心的箭矢
像它們中的一棵,
搖擺著,顫抖著。
◎冬天結(jié)束
寂靜世界之上,一只鳥的鳴叫
喚醒了黑枝條間的荒涼。
你想要出生,我讓你出生。
什么時候我的悲傷妨礙了
你的快樂?
急急向前
進入黑暗和光亮
急于感知
仿佛你是某種新事物,想要
表達你自己
所有的光彩,所有的活潑
從來不想
這將讓你付出什么,
從來不設(shè)想我的嗓音
恰恰不是你的一部分——
你不會在另一個世界聽到它,
再不會清晰地,
再不會是鳥鳴或人的叫喊,
不是清晰的聲音,只是
持續(xù)的回聲
用所有的聲音表示著再見,再見——
那條連續(xù)的線
把我們縛在一起。
◎銀百合
夜又轉(zhuǎn)涼,像早春的
夜晚,又安靜下來。是否
講話讓你煩擾?此刻
我們單獨在一起;我們沒有理由沉默。
你能看到嗎,花園上空——滿月升起。
我將看不到下一個滿月。
春天,當月亮升起,就意味著
時間是無盡的。雪花蓮
張開又閉合,楓樹的種子
一串串落下,黯淡的堆積物。
皎潔復(fù)皎潔,月亮升起在那棵樺樹上空。
在彎曲處,那棵樹分叉的地方,
第一批水仙的葉子,在月光中
柔和而微綠的銀色。
現(xiàn)在,我們一起朝著盡頭已經(jīng)走了很遠,
再不用擔心那盡頭。這些夜晚,我甚至不再能確定
我知道那盡頭意味著什么。而你,你已經(jīng)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在最初的叫喊之后,
難道快樂,不是像恐懼一樣,再無聲息了嗎?
◎別離
夜不黑;黑的是這世界。
和我再多待一會兒。
你的雙手在椅背上——
這一幕我將記住。
之前,輕輕撥弄著我的肩膀。
像一個人訓(xùn)練自己怎樣躲避內(nèi)心。
另一個房間里,女仆悄悄地
熄滅了我看書的燈。
那個房間和它的石灰墻壁——
我想知道,它還怎么保護你
一旦你的漂泊開始?我想你的眼睛將尋找出
它的亮光,與月光對抗。
很明顯,這么多年之后,你需要距離
來理解它的強烈。
你的雙手在椅背上,撥弄著
我的身體和木頭,恰以同樣的方式。
像一個想再次感受渴望的人,
他珍視渴望甚于一切別的情感。
海邊,希臘農(nóng)夫們的聲音,
急于看到日出。
仿佛黎明將把他們從農(nóng)夫
變成英雄。
而那之前,你正抱著我,因為你就要離開——
這些是你此刻的陳述,
并非需要回答的問題。
我怎么能知道你愛我
除非我看到你為我悲傷?
DEPARTURE
The night isn’t dark; the world is dark.
Stay with me a little longer.
Your hands on the back of the chair -
that’s what I’ll remember.
Before that, lightly stroking my shoulders.
Like a man training himself to avoid the heart.
In the other room, the maid discreetly
putting out the light i read by.
The room with its chalk walls-
how will it look to you I wonder
once your exile begins? I think your eyes will seek out
its light as opposed to the moon.
Apparently, after so many years, you need
distance to make plain its intensity.
Your hands on the chair, stroking
my body and the wood in exactly the same way.
Like a man who wants to feel longing again,
who prizes longing above all other emotion.
On the beach, voices of the Greek farmers,
impatient for sunrise.
As though dawn will change them
from farmers into heroes.
And before that, you are holding me because you are going away—
these are statements you are making,
not questions needing answers.
How can I know you love me
unless I see you grieve over me?
◎花園
我再不愿做這事了,
我再看下去要受不了——
在花園里,明亮的雨中
那對年輕夫婦正在種下
一排豌豆,仿佛
以前從沒有人做過這件事,
這巨大的困難還從來沒有人
面對、解決——
他們看不見他們自己,
在新泥里,開始,
沒有前景,
他們身后,淺山淡綠,花團錦簇——
她想停下來;
他想繼續(xù)做下去,
做到結(jié)束——
看她,正撫著他的臉頰
表示停戰(zhàn),她的手指
帶著春雨的涼;
在細草里,紫色番紅花炸裂——
甚至在此,甚至在愛的初始,
每次她的手離開他的臉
都成為分別的意象
而他們認為
他們可以隨意忽略
這種悲哀。
◎忠誠的寓言
此刻,曦光里,在宮殿臺階上
國王懇求王后的寬恕。
他并不是
表里不一;他已盡力
正好做到誠實;難道還有別的方式
誠實地面對自己嗎?
王后
掩著臉,某種程度上
她由陰影支撐著。她哭泣
為她的過去;當一個人生命中有了秘密,
這個人的眼淚永遠無法解釋。
但國王仍然樂意承擔
王后的悲痛:他的
寬大的心胸,
在痛苦中如在歡樂中。
你可知道
寬恕意味著什么?它意味著
這世界已經(jīng)有罪,這世界
必須被寬恕——
◎燃燒的心
“……沒有什么悲哀
會超過在痛苦中重溫
幸福的回憶……”*
問她是否有什么后悔的事。
我曾被
許配給另一個人——
我與某個人生活在一起。
當你被觸摸,你就忘記了這些事。
問她他曾怎樣觸摸了她。
他的凝視觸摸了我
在他的雙手觸摸我之前。
問她他曾怎樣觸摸了她。
我不曾索取任何東西;
一切都是給予的。
問她還記得什么。
我們被拖進了地獄。
我曾認為
我們所負的責(zé)任
僅僅限于
活下去的責(zé)任。那時
我是一個年輕女孩,極少屈服于指責(zé):
然后就成了一個賤民。我是一天兩天
改變了那么多嗎?
如果我沒有改變,難道我的行為
不符合那個年輕女孩的性格嗎?
問她還記得什么。
我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我只發(fā)現(xiàn)
我在顫抖。
問她火是否會傷人。
我還記得
我們當初在一起。
而我逐漸地明白了
雖然我們兩人都不曾挪動
但我們并不在一起,而是深深隔開。
問她火是否會傷人。
你希望永遠與你的丈夫一起生活
在比這世界還要長久的火中。
我想那時這個愿望是當然的,
如今我們在這兒
既是火又是永恒。
你對你的生活感到后悔嗎?
甚至在我被觸摸之前,我已屬于你;
你只須看著我。
[*引自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五章弗蘭齊斯嘉回答但丁的話。弗蘭齊斯嘉出身貴族,因政治婚姻而嫁給丑陋粗野的權(quán)貴丈夫簡喬托,后與丈夫的弟弟美少年保羅相愛,兩人被簡喬托殺死;但丁跟隨維吉爾在地獄第二層遇到弗蘭齊斯嘉(和保羅)的靈魂,并與其問答。]
◎愛洛斯
我已經(jīng)把椅子拉到旅館窗前,看雨。
宛如在夢中或恍惚中——
在愛中,但仍然
我一無所求。
似乎沒必要再接觸你,見到你。
我只想要這些:
房間,椅子,雨飄落的聲音,
許多個小時,在春夜的溫暖中。
我不再需要別的;我是全然地滿足。
我的心已變??;它只要一丁點兒填充自己。
我看著雨水瓢潑而下,在變得黑暗的城市之上——
你不再被牽掛;我能放你
過你需要過的生活。
黎明,雨漸漸稀疏。我做些
人們在晨光里做的事,我宣判自己無罪,
但我走動像一個夢游人。
這已足夠,這不再與你有關(guān)。
一座陌生城市里的一些日子。
一次談話,一只手的觸摸。
再后來,我摘下了結(jié)婚戒指。
那是我想要的:無牽無掛。
◎卡斯提爾*
橙子花**在卡斯提爾上空隨風(fēng)起舞
孩子們在乞討硬幣
我曾經(jīng)遇到我愛的人,在橙子樹下
難道那是金合歡樹
難道他不是我愛的人?
我曾經(jīng)讀著這些,也曾經(jīng)夢見這些:
現(xiàn)在醒著,就能喚回曾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嗎?
圣米格爾島的鐘聲
在遠方回響
他的頭發(fā)在暗影中金黃略白
我曾經(jīng)夢見這些,
就意味著它不曾發(fā)生過嗎?
必須在這世界上發(fā)生過,才成為真實嗎?
我曾經(jīng)夢見一切,這個故事
就成了我的故事:
那時他躺在我身邊,
我的手輕撫他肩膀的肌膚
中午,然后是傍晚:
遠方,火車的聲音
但這些并非就是這個世界:
在這個世界上,一件事最終地、絕對地發(fā)生,
心靈也不能將它扭轉(zhuǎn)。
卡斯提爾:修女們兩兩走過黑暗的花園。
在圣天使教堂的圍墻外
孩子們在乞討硬幣
如果我醒來,還在哭泣,
難道這就沒有真實?
我曾經(jīng)遇到我愛的人,在橙子樹下:
我所忘記的
只是這些事實,而不是那個推論——
在某個地方,有孩子們在叫喊,在乞討硬幣
我曾夢見一切,我曾恣意沉迷
完全地,永遠地
而那列火車把我們帶回
先到馬德里
再到巴斯克鄉(xiāng)村
[*卡斯提爾(Castile,又作Castilla “卡斯蒂利亞”),位于西班牙中部和北部的一個地區(qū)和古代王國,居民為巴斯克人。**橙子花(orange-blossom):多為白色,歐洲人婚禮中常用作新娘的捧花及頭飾。]
◎忠貞的神話
當哈得斯認定自己愛上了這個姑娘*
就為她建造了一件大地的復(fù)制品,
每種事物都一樣,直到草地,
除了增加一張床。
每種事物都一樣,包括陽光,
因為要讓一個年輕姑娘如此迅速地
從光亮進入完全的黑暗,未免太為難。
逐漸地,他想,他會引入黑夜,
最先是樹葉晃動的陰影,
然后是月亮,然后是星星。然后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讓珀爾塞福涅慢慢地習(xí)慣這里吧。
最終,他想,她會感到舒適。
大地的一個復(fù)制品
不同的是這里有愛。
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想要愛嗎?
他等了許多年,
建造一個世界,觀察
草地上的珀爾塞福涅。
珀爾塞福涅,她嗅著,嘗著。
他想,如果你有一個好胃口,
你就能享用所有這一切。
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想在夜里撫摸著
心愛的人的身體,羅盤,北極星,
聽那輕盈的呼吸述說著
“我活著”,那也意味著
你活著,因為你聽見我說話,
你在這兒和我在一起。當一個人翻身,
另一個也翻身——
這是他所感覺到的,這個黑暗世界的統(tǒng)治者,
望著他為珀爾塞福涅建造的
這個世界。他從來也想不到
在這兒再不嗅什么香味,
當然也再不吃什么。
罪?恐怖?對愛的恐懼?
這些事情他無法想象;
愛著的人從來不想這些。
他夢想著,琢磨著怎么稱呼這個地方。
他先是想到:“新地獄”。然后:“花園”。
最終,他決定把它命名為
“珀爾塞福涅的少女時代”。
此刻,一縷柔光正在平坦的草地上方升起,
在床的后面。他將她擁入懷中。
他想說:“我愛你,沒有什么能傷害你”
但他又想
這是謊言,所以最終他說道
“你已死,沒有什么能傷害你”
這對他似乎是
一個更有希望的開端,更加真實。
[*珀爾塞福涅(Persephone)是希臘神話中宙斯與德墨忒爾之女,被冥王哈得斯劫持為妻,后得到母親的營救,但由于誤食了冥王的石榴,每年必須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呆在冥界,其他時間回到母親身邊。]
__________《世界文學(xué)》雙月刊.2014年第4期___________
◎八月
妹妹把她的指甲染成海棠色,
一種用水果命名的顏色。
所有顏色都是根據(jù)食物來命名:
咖啡霜,橘汁奶凍。
我們坐在后院,等著我們的生活重續(xù)
被打斷的上升的夏天:
凱旋、勝利,對這些
學(xué)校只是一種練習(xí)。
老師們微笑著俯視我們,一邊釘上藍帶子。
在我們頭腦里,我們微笑著俯視老師。
我們的生活藏在我們的頭腦里。
它們還沒有開始;我們兩人都確信
我們已經(jīng)知道它們何時開始。
當然不是這個生活。
我們坐在后院,注視著我們身體的變化:
先是亮紫色,然后棕黃。
我滴了嬰兒油在兩腿上,妹妹
在左手上擦了洗妝水,
嘗試另一種顏色。
我們讀書,聽便攜收音機。
明顯地這不是生活,這樣隨意坐在
彩色的草坪椅上。
沒有什么配得上夢想。
妹妹一直在找一種她喜歡的顏色:
這是夏天,它們都起了霜。
海棠色,橙色,珍珠母。
她把左手舉到眼睛前面,
左右移動。
為什么總是這樣——
那些顏色在玻璃瓶里那么濃,
那么醒目,而在手上
幾乎完全相同,
一層微弱的銀色。
妹妹搖著瓶子。橙色
一直沉到瓶底;也許
這就是問題。
她一遍遍搖晃,舉起來對著光,
研究雜志上的文字。
世界是一個細節(jié),一件小東西,并非
嚴絲合縫。或像事后的想法,不知為何
仍然粗枝大葉。
真實的是那個想法:
妹妹加了一件上衣,翹起大拇指
放到瓶子旁邊。
我們一直在想我們將會看到
差別變小,雖然實際上它一直持續(xù)。
它越是頑固地持續(xù),
我們越是堅決地相信。
◎海濱之夏
開始野營前,我們?nèi)チ撕_叀?/p>
白日漫長,在太陽變得危險之前。
妹妹趴著,讀懸疑故事。
我坐在沙子里,盯著水。
你可以用沙子蓋住
身體中你不喜歡的部分。
我蓋住腳,讓腿顯得更長;
沙子爬上我的腳踝。
我往下看我的身體,離水遠遠的。
我就成了雜志告訴我要成為的樣子:
像小馬駒。我是靜止的小馬駒。
妹妹不耐煩這些調(diào)整。
當我告訴她蓋住她的腳,她試了幾次,
但厭煩了;她沒有足夠的意志力
去維持一種欺騙。
我盯著大海;我注意聽別的家庭。
嬰兒到處都是:他們腦子里上演什么?
我無法想象自己是一個嬰兒;
我無法描畫我不思想的樣子。
我也無法想象自己是個成年人。
他們都有糟糕的身體:松垮垮,油乎乎,完全
受制于作為男性和女性。
日子總是一成不變。
下雨的時候,我們呆在家里。
太陽亮了,我們跟著媽媽去海邊。
妹妹趴著,讀她的懸疑故事。
我兩腿擺好坐著,模仿
我頭腦里浮現(xiàn)的樣子,我相信那是真實的自己。
因為它是真實的:當我不動時我是完美的。
◎夏天的雨
我們被假定,我們所有人,
是一個圓,一條線,上面每一點
分量或張力相等,與中心的距離
相等。但我看
并非如此。在我頭腦里,父母
是那個圓;我和妹妹
陷落在里面。
長島。可怕的
大西洋風(fēng)暴,夏雨
敲打著青瓦屋頂。我觀察
那棵紫葉山毛櫸,深色的葉子正變得
近似漆黑。它似乎是
安全的,安全如房屋。
所以呆在家里是理智的。
至少我們是這樣:我們無法改變我們是誰。
我們甚至無法改變最小的事實:
我們的長發(fā)在中間分開,
用兩只貝雷帽壓緊。我們把媽媽的那些
不適合成年人生活的想法
變成了現(xiàn)實。
關(guān)于童年的想法:怎么看,怎么行事。
關(guān)于精神的想法:什么天賦要承認,要發(fā)展。
關(guān)于性格的想法:怎么被驅(qū)使,怎么占上風(fēng),
怎么用偉大的真實方式贏得勝利
而似乎沒抬一根手指頭。
所有這些都持續(xù)得太久:
童年,夏天。但我們是安全的;
我們生活在一個封閉的形式里。
鋼琴課。詩歌,繪畫。夏雨
錘打著這個圓。而心智
在固定的條件下發(fā)展著
些許悲劇的臆斷:我們覺得安全,
意味著我們把世界看作危險的。
我們將獲勝或征服,意味著
我們把尊敬看作愛。
妹妹和我盯著外面
夏雨的狂刮暴打。
對我們很明顯:不可能兩個人
同時獲勝。妹妹
隔著花墊子伸過來抓住我的手。
但我們兩人都沒看到,
這其中任何一件事的代價。
但她被嚇著了,她信任我。
◎文明
我們很晚才認識到:
對美的感知,對知識的欲求。
而在偉大的心靈里,二者經(jīng)常合而為一。
要感知,要說話,甚至在本身殘酷的問題上——
要直白地說,即使當事實自身令人痛苦或可怕的時候——
似乎要在我們中間引入某種新的行動,
與人類的困擾,人類的激情有關(guān)。
然而有某種東西,在這行動里,正在被承認。
而這冒犯了我們體內(nèi)殘留的動物的部分:
它是奴役在說話,在分配
權(quán)力,給我們自身之外的力量。
所以那些說話的人被流放,被壓制,
在街頭被蔑視。
但事實持續(xù)。它們在我們中間,
孤立而沒有模式;它們在我們中間,
塑造著我們——
黑暗。這兒那兒些許的火在門里,
風(fēng)在建筑物的角落四處抽打著——
那被壓制的人在哪里?他們孕育了這些形象。
在模糊的光亮里,最終被召喚,復(fù)活。
正如那受蔑視的被贊揚,帶來了
這些事實讓我們注目,感到他們的現(xiàn)身,
清晰地感知他們,在黑暗和驚駭中,
安排他們交流
關(guān)于他們的實質(zhì)和數(shù)量的某種構(gòu)想——
其中的這些事實本身突然間變得
安祥,榮耀。它們在我們中間,
不是單獨地,如在混亂中,而是被
織入關(guān)系或列入秩序,仿佛世間的生命
能夠,在這一形式里,被深深地領(lǐng)會
雖然永遠無法被掌握。
◎十年
什么快樂觸摸
儀式的安慰?一片空虛
出現(xiàn)在生命里。
一次震驚如此深,如此可怕,
它的逼迫
夷平了被感知的世界。你
曾是洞穴邊的一只野獸,僅僅
醒了又睡。那時
時刻變換;那只眼睛
被某物吸引。
春天:那未預(yù)見的
淹沒了深淵。
而生命
再次充滿。而最終
為萬物發(fā)現(xiàn)了
一席之地。
◎空杯子
我索取的多;我收到的多。
我索取的多;我收到的少,我收到的
聊勝于無。
而其間?幾把雨傘在門內(nèi)張開。
一雙鞋子錯誤地放在餐桌上。
噢錯,錯——它是我的本性。我是
心腸硬而冷淡。我是
自私,頑固到了暴君的地步。
但我一直是那個人,甚至幼年時。
小,暗色頭發(fā),讓其他的孩子害怕。
我從未改變。在玻璃杯里,抽象的
命運的潮水翻動
在夜間,從高到低。
它是大海嗎?也許,在回應(yīng)
太空的力?要安全,
我祈禱。我設(shè)法做一個更好的人。
很快,對我來說,開始時作為恐怖
后來發(fā)育成道德自戀的東西
事實上本來能成為
實在的人的成長。也許
這是我的朋友們想說的,拉著我的手,
告訴我說他們理解
我受到的謾罵、不可信的胡說八道,
暗示(我曾經(jīng)這么想):為那么少而回應(yīng)那么多,
我是有一點兒病態(tài)。
而他們想說我善良(緊緊抓著我的手)——
是一個好朋友,好人,而不是一個傷感的人。
我并不感傷!我是明顯夸張,
像一個偉大的王后或圣人。
好吧,這一切導(dǎo)致了有趣的猜測。
而它讓我想起,至關(guān)重要的是相信
努力,相信某種善意將來自簡單的嘗試,
一種正義,它完全未被引發(fā)勸說或引誘沖動的墮落
所玷污——
沒有這些,我們是什么?
在黑暗的宇宙里旋轉(zhuǎn)著,
獨自,害怕,無力影響命運——
我們真正有什么?
悲傷的梯子和鞋子戲法,
食鹽戲法,動機不純的想法
試圖塑造性格。
我們有什么能平息那些巨大的力?
而我最終認為,就是這個問題
摧毀了阿伽門農(nóng),在那海灘上,
希臘的船只整裝待發(fā),大海
在平靜的港口以外,不可見,未來
是致命的,反復(fù)無常:他是一個傻瓜,以為
勝券在握。他本應(yīng)該說
我一無所有,我任你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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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向陽,曾用筆名“君水”,河南上蔡人。有自印詩集《舊年的柏拉圖》(2010),譯詩集《拒絕天堂》(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2012)《露易絲?格麗克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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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詩人》
Arseny Alexandrovich Tarkovsky (阿爾謝尼? 亞歷山大維奇? 塔爾科夫斯基,俄羅斯)
Louise Glück(露易絲·格麗克,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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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道,本名王金祥,筆名甲由、沃慈、夏侯琹等,《詩人文摘》主編,《之道說寺》欄目主持。作品見《詩刊》《星星》《中國詩選》等詩歌刊物、年選及北京地鐵,著有詩集《我揀到了銅》《一根漂浮的石柱》等五部,主編《長安大歌》(陜西優(yōu)秀詩歌作品選)。新作有《咖啡園》《趙小娟的煩心事兒》《甲由的雞毛詩》等,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韓、印尼等語。參加第32屆(以色列)、33屆(馬來西亞)、36屆(捷克)世界詩人大會?,F(xiàn)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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