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21 21:41 |人民日報

晚上總是不可避免地來到我們面前。

當大地以黑色的面紗作為自己的床被，睡眠便成這一刻開始的主題。然而，必然還會有一些事物在此時蘇醒，它們在黑夜里的顏色反而更加明晰。

我站在兒科病區(qū)窗前，一邊聽著汽車駛過街道時的笛鳴，一邊整理身上的白大褂，準備在兒科病區(qū)的夜晚獨行，和黑夜對話，聆聽它發(fā)出的每一種聲音。

白天，很多孩子的哭聲混在一處，像被揉成一個長滿尖刺的仙人球飛奔而來，讓人無法分辨是哪個孩子又是因為什么引起的哭聲。夜晚則不同。深夜的安靜把這些聲音清晰擷?。喝驳暮⒆訙蕚漭斠海目蘼暲锍錆M反抗色彩。十床的孩子突然啼哭，年輕的母親怎么安撫都無濟于事，最后是乳汁解決了問題……

孩子的哭聲是夜班最常聽到的聲音?？蘼曉谀硞€時刻，從黑夜的某個角落跳出來。我拿著聽診器走過去，盡我的努力把哭聲變得舒緩、平靜，最終成為呢喃一語。

夜晚走到了最深的地方，孩子們的哭聲也漸漸少了。我躺在休息室里閉目小憩，偶爾會覺得有一兩聲啼哭向我飄來。當我睜開眼睛尋找時，它們又都戛然而止。我側(cè)耳等待了一會兒，沒有再出現(xiàn)，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吧。自從成為一名兒科醫(yī)生，我已經(jīng)適應這樣的生活。聽著、看著孩子們的哭聲漸漸平復，是讓我快樂的事。

鼾聲是我值夜班時的一味佐料。如果非要選擇一件事物作為夜晚走向深處的標志，那么漸次出現(xiàn)、此起彼伏的鼾聲是當仁不讓的選擇。當?shù)谝坏厉晱哪硞€角落飄出來，大幕就被拉開了。各種音調(diào)和節(jié)奏的鼾聲先后從病房里探出腦袋，有的還會攜一兩聲孩子的啼哭，一起涌入我的耳朵。

鼾聲多出自陪床的家長。從鼾聲里透出的是一天的疲憊，也是小兒病情平穩(wěn)的寫照。這一陣，所有人的鼾聲中最甚的要數(shù)兩個病區(qū)交界處的那個中年男人。估計他明白自己打鼾的實力，不愿驚擾別人，所以早安了一張行軍床在走廊里。他的鼾聲簡直是部跌宕起伏的音樂劇。開始的時候，有低沉的聲音在他喉中盤旋，連續(xù)的，舒緩的，拉開大幕，開始講述一個章節(jié)的開頭。正當我以為講述很平靜連貫的時候，他的鼾聲卻停止了，接著是兩聲短促的咳嗽，行軍床吱呀了一聲，他停住講述的腳步，把自己的身體放在一個更加舒服的姿勢上。片刻后，鼾聲又起來了。

鼾聲可以演繹一場劇目，類比人生，我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演繹者，在不同的角色中登臺演出。人生是一部大的劇目，每一個為了生活四處奔波的人都是主角，經(jīng)歷各種酸甜苦辣后，流下汗水和淚水在安靜的夜晚獨自品嘗。再比如這樣的一個夜晚，也是一個完整的劇目。夜幕降臨是故事的開始，晨曦到來是結(jié)束。這樣一個夜晚，有很多個聲音從不同的角度向我述說故事。

值夜班有一項很重要的任務，是整理病歷。白天工作繁忙，根本無暇整理病歷。這樣的工作大多放在加班和夜班來做。打印機是那種老式的，速度慢，聲音還特別大。尤其是在安靜的夜晚，它的聲音就被放大得更加明顯。打開文檔，鼠標點擊，三秒鐘以后打印機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再經(jīng)過三秒，突然出現(xiàn)咔嗒的一聲，一張潔白的紙被打印機吃了進去，然后從上邊的出口帶著滾燙的溫度吐出來。如果需要整理的病歷多，打印機的聲音就開始走樣，在紙張進去的時候還會發(fā)出很長的吱嚀聲。打印機也會發(fā)著“高燒”，讓人不敢觸摸剛打出來的紙。這一晚，它就是一張不停說話的嘴，說著說著就累了，可還是接著說下去。一張張紙被吞進去，再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講滿病人身上發(fā)生的事。

寧靜的夜晚，我看著不斷嗡嗡響著的打印機出神。黑夜是靜心歸納總結(jié)的時候，把白天所做的事情梳理一下，就像打印機打出病歷，以備日后對病人系統(tǒng)回顧，提供更好的治療方案。打印機還在咔嗒咔嗒響著，它把黑暗的色調(diào)吞了進去，我的心里剩下的是溫暖的亮色。

黑夜走向尾聲，東邊的天空已經(jīng)微亮。夜晚還沒有褪盡它的顏色，公交車的笛聲出現(xiàn)在黑白交接的時刻。這個夜晚馬上就要落下帷幕，很多人從沉睡的夢鄉(xiāng)中醒來，而我則聆聽了一夜另一種形式的講述。它們或低沉，或嘹亮，或綿長，或短暫。我細細體味著每一個瞬間。

（原標題《聆聽》，原作者 趙佳昌。編輯 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