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還是不辣?
微微辣、微辣,還是正常辣、變態(tài)辣?
近二三十年來,中國飲食乃至整個文化的重要變化之一,就是人們變得越來越“重口味”了。而辣,無疑是“重中之重”。
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食辣人群呈現(xiàn)地域多元化、人群集中化的特征,且以年輕群體為主;在全球范圍內(nèi),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食辣主義者的行列。
如今,全球吃辣人群達到25.24億人,即每三個人中就有一個愛吃辣。
辣,不僅是一種口味,更是當下這個24小時永不停歇的消費時代的表征:亢奮、躁熱、炸裂、爽。
作為流行文化符碼的“辣味”,刺激、上頭、即時,它映射的,是這樣的現(xiàn)實:“我要我想要的,馬上!”“所有女生!所有女生!買它!”
物理學意義上的辣度是可以衡量的——我們有百年前發(fā)明的史高維爾指數(shù);社會學意義上的“辣味”及其辣度也是可以衡量的——通過社會學的方法論進行觀察,并遴選有類型意義的社會切片。
本期,我們推出“2019全球辣度榜”,盤點本年度的“熱辣”人物;另外,我們也推出“2019中國辣度報告”,深度解讀電商直播、廣告、音樂等場域的中國辣度。
以“辣味”統(tǒng)領一切的態(tài)勢,則是需要警醒的。正如生活家汪曾祺所說,一個人的口味最好雜一點,對生活的興趣要廣一點,這樣的人生才有趣。
“當實習生真的要拿外賣嗎?”
“是的。不僅實習生在拿,正式員工也在拿啊。不然,我這種超級大吃貨,每天點小龍蝦、麻辣香鍋、水煮魚、烤串、參雞湯??一個人拿得動嗎?”
2017年7月,彼時仍被“實習生月入5萬元”傳說加持的咪蒙團隊發(fā)布了招聘啟事。在這則招聘啟事中,排在“團建去歐美”“節(jié)日發(fā)名包、口紅、香水”“高端醫(yī)療保險”等福利之前的,是每天和老板一起“吃香喝辣”。
從新疆炒米粉到柳州螺螄粉,從水煮魚到雞公煲,辣味成為改革開放后新一輪中餐菜式創(chuàng)新潮流的制霸者。
2019年10月7日,貴州畢節(jié),村民正在整理收獲的辣椒。/視覺中國中國人在日常生活中也越吃越辣,中國烹飪協(xié)會發(fā)布的《2017年度美食消費報告》顯示,盡管咸鮮口味最受歡迎,但將票投給麻辣、酸辣口味的受訪者占比卻達到27.6%。
京東在2017年“6·18”購物節(jié)開幕后的5分鐘內(nèi)賣掉45萬只小龍蝦;衛(wèi)龍辣條年銷量保持100億包??與此同時,一些公眾號試著將“不能吃辣”歸入“新型社交絕癥”范疇。
以此為起點,回溯到4個多世紀前,首次出現(xiàn)于漢語文獻中的辣椒被視為一種觀賞植物——“味辣,色紅,甚可觀”;
回溯到40年前,辣椒是物質(zhì)貧乏、優(yōu)質(zhì)食材短缺背景下的“下飯利器”,即使到了世紀之交,港片《慳錢家族》中以“一蚊雞”為賣點的神菜“勁辣指天椒燜雞”也仍在佐證此種說法。
吃辣,是痛并快樂的過程。/《慳錢家族》根據(jù)中山大學移民與族群研究中心副研究員、《中國食辣史》作者曹雨的描述,廉價、易于制作與保存、標識性強等一系列與飲食現(xiàn)代性要素高度貼合的屬性,使得辣味食品以攻城略地之勢拿下了中國人的味蕾。
辣味食品本身亦如同棱鏡,折射人口流動頻繁、地域文化融合加劇、階層邊界日益模糊等轉(zhuǎn)型時期意義深遠的社會變遷。
以下為曹雨自述。
“辣”的生命力源于辨識度
在談論辣椒近40年在中國的走紅之路之前,我們有必要厘清一個概念——“飲食現(xiàn)代性”。
像所有農(nóng)業(yè)社會那樣,前現(xiàn)代階段的中國社會中最重要的聯(lián)系就是人和土地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以“地域性”為特征體現(xiàn)在飲食中: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種水稻的吃米,種小麥的吃面,夏天能享用各種時鮮蔬菜、水果,冬天可吃的就不多??總而言之,和自然環(huán)境的出產(chǎn)是密不可分的。
工業(yè)時代來臨之后,大規(guī)模人口開始向城市流動,人和土地的聯(lián)系隨之破裂,飲食自然也受到這種影響,按照美國人類學家喬納森·弗里德曼的說法,“現(xiàn)代社會將個人的文化體驗從原本所處的‘地方性情境’中抽離,消解了飲食文化與地域長久以來的關系,因此產(chǎn)生了‘去地域化’現(xiàn)象”。
比如說起藕,大家會意識到這是湖北人的最愛,卻也不必再專程去當?shù)貒L鮮,因為它已經(jīng)成為行銷全國的商品,“特產(chǎn)”的色彩越來越淡。
2007年10月20日,北京,東直門內(nèi)大街的“簋街”。這是北京著名的小吃街,很多以辣聞名的傳統(tǒng)小吃都集中在這條街上。/視覺中國工業(yè)化與商品化正是飲食現(xiàn)代性不可或缺的要素。在這種語境下,食物承載的最重要意義就是喂飽城市中的人口,不能轉(zhuǎn)化為商品流動、不能適應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食物會自然而然地消失。
早在19世紀末,英國倫敦、曼徹斯特,美國紐約、芝加哥的食品生產(chǎn)就完成了這一歷史進程。
上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人的飲食也開始經(jīng)歷類似變遷,辣味食物在其中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生命力,和它同飲食現(xiàn)代性要素的高度貼合緊密相關。
我們知道,符合工業(yè)化、商品化標準的食品必須成本低廉、制作程序可控,具體到生產(chǎn)上,可以由冷鏈運輸和中央廚房提供的調(diào)味配方保證品質(zhì)。
作為一種調(diào)味品,辣椒很便宜,強刺激的口感可以彌補食材不夠優(yōu)質(zhì)、不夠新鮮的缺陷,也相應地降低了對烹飪技巧的要求,“冷鏈運輸+中央廚房調(diào)味配方”已經(jīng)足夠應付相關菜式的制作。
2017年4月27日,浙江杭州,一大盆引人食指大動的小龍蝦。小龍蝦做法繁多,但都離不開一個“辣”字。/IC就像深受歡迎的麻辣燙,主要食材大多選用冷凍品,口味也基本上由湯汁、蘸料單方面決定,實操性極強。
強刺激口感的優(yōu)勢還在于,比起“鮮”“清甜”這樣需要細品才能感知的味覺體驗,它能讓處于快節(jié)奏生活中的普羅大眾更為迅速地得到快意和滿足感,馬上作出類似“好吃”“真香”的評價。
與此同時,根據(jù)傳播學規(guī)律,容易被辨識和記住的東西往往具有突出的、可以輕易描述的特色,其中的一個反例即是,雖然鹵香干已經(jīng)問世幾百年,也不乏擁躉,但提到“美食”,大家第一時間的反應可能不會是它。
而對于食品工業(yè)、餐飲業(yè)從業(yè)者來說,辨識度往往意味著包裝、推廣的抓手。這就是為什么當我們的生活條件變得越來越好、在副食方面的選擇越來越多,曾經(jīng)被稱為“窮人吃的肉”的辣椒卻沒有退出歷史舞臺,反而開始大秀存在感。
誰在誘惑你吃辣?/unsplash總而言之,一旦被納入現(xiàn)代化軌道、被資本裹挾,食品就不僅僅關乎“吃”,如何將其商品化并實現(xiàn)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如何運作與宣傳這條生產(chǎn)線,如何克服種種限制讓更多人消費到,比其口感、出產(chǎn)時令與地域更值得關注。
從另外的角度來看,有人說中國人越吃越辣,其實是被食品工業(yè)、餐飲業(yè)的生產(chǎn)偏好影響、塑造的結(jié)果,這點我基本贊同。
從“請你吃生猛海鮮”,到“一起吃串串”
拋開飲食現(xiàn)代性,對辣味的迷戀仍不失為一種中國特色。比如中國人喜歡和自己信任的伙伴一起涮火鍋吃串串,“集體食辣”也被認為是建立親密、平等社交關系的有效途徑。
這不難理解,因為辣椒特有的強刺激口感有助于建立共情,傳達“我愿意與你同甘共苦”的信息,道理同喝酒差不多。
不過我更傾向于從深刻一點的層面解釋這種“中國特色”。其實,歷朝歷代的中國飲食都有清晰的階級分野,與之相匹配的則是社會底層對貴族飲食的崇尚和模仿。
夜市與辣密不可分。/unsplash然而,經(jīng)過徹底的革命和改造,傳統(tǒng)社會結(jié)構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貴族不復存在,群眾眼中的“大人物”幾乎都出自底層,生活方式從本質(zhì)上而言仍是平民化、接地氣的。
辣椒作為“底層標配”被廣泛認可,或多或少是以此為基礎的。
到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老百姓重新找到了對標對象——有錢人。所以,與東南沿?!跋雀灰蛔濉本o密掛鉤的粵菜興盛起來,大家的社交飲食是展示性的,請客時一句“走,吃生猛海鮮”,顯得很有面子。
我在這里要特別提醒的是,那時候大家同時在看電視、看報紙,精英的話語依舊顯得非常重要——無論奠定其精英地位的是權力、財富還是知識、聲望。
而當互聯(lián)網(wǎng)大行其道、所有人都有機會參與媒介的時候,精英話語的威權與主導性就開始消失。
相反,只要不那么出格,許多以前被認為庸俗、嘩眾取寵的言行都可以不經(jīng)過濾地被展示,獲得熱捧,必要的時候,它們甚至會成為精英模仿的對象,用以破除自身高高在上的印象,拉近同“大多數(shù)人”的距離。
宵夜有多辣,同事情就有多火熱。/unsplash在這個從跟隨精英向嘲弄、惡搞、解構精英轉(zhuǎn)變的過程中,你會發(fā)現(xiàn)“請你吃生猛海鮮”的邀約轉(zhuǎn)化成“一起吃串串吧”,而邀約者很可能是你的上司。
所以,提到“城市文明”,你在西方語境下會想到咖啡館、酒吧、書店、畫廊,放眼中國則可以看到蒼蠅館、路邊攤、大排檔、小食店林立的美食街,售賣花樣繁多的辣味食物,顯得很不布爾喬亞。
但中國人的社會網(wǎng)絡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靠吃飯維系的,至少有四五個學者提過中國文化中的泛食主義傾向,奪權叫“問鼎”,無能的人叫“飯桶”,打官司叫“吃官司”,受窮叫“喝西北風”,吃飯的意義遠遠大于填飽肚子。
對于中國人而言,要好的朋友從沒在一起吃過飯,是特別匪夷所思的事情。
考慮到這樣的因素,我們沒必要在威士忌和火鍋之間分個高下。不同文化的社交載體是不一樣的,中國人用來攢飯局、套近乎的大排檔,到日本可能就成了居酒屋,到韓國可能就成了烤肉館。
居酒屋,日本人的大排檔。/unsplash但公共生活繁盛、社交活動增多應該是城市化的顯著特征之一,火鍋、串串、麻辣燙、水煮魚、麻辣小龍蝦、鴨脖子和提供這些食物的人聲鼎沸的場所,無意中充當了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重要節(jié)點。
值得一提的是,就像城市中那些經(jīng)歷士紳化改造的老城區(qū),由于在流行過程中吸納了越來越豐富的含義,辣椒原有的階級標簽正在被稀釋,盡管辣味食品看上去仍舊不夠布爾喬亞,盡管你說不清究竟是什么替換了它的“草根性”,只能將其籠統(tǒng)歸結(jié)為“時尚”。
在西方按照先后次序到來的變革,同步爆發(fā)于40年來的中國社會,使得許多來自西方的概念只能被借用,卻不能與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百分之百對等。
“麻辣燙還是不可能“麥當勞化’”
食辣作為一種“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在流動人口中釋放的巨大影響力是不可忽視的:
一方面,無論祖籍地與遷徙目的地是哪里,不少人“出來之后變得特別能吃辣”,許多地域色彩鮮明的辣味菜式也在不同城市衍生頗受歡迎的變體;
另一方面,以“北上廣”這種大量吸納流動人口的大型城市為例,對辣味的偏好對本土飲食習慣形成沖擊,遍地開花的麻辣燙、串串香、螺螄粉、重慶小面等也在逐漸替代地域特色食物。
“辣”甚至成為全球性食品巨頭打開中國市場的突破口:樂事薯片推出香辣蟹口味、小龍蝦口味,麥當勞的麥辣雞翅也成了“中國限定”。
“加辣謝謝?!?unsplash很明顯,食辣作為40年來中國人最具標志性的飲食偏好已經(jīng)被外國人感知到,從而完成了變相的文化輸出。
不過,這種影響力是不是絕對的,我覺得有待商榷。有人發(fā)現(xiàn),能夠享用辣味食物的店鋪,可能更多分布在工業(yè)區(qū)、大學城、創(chuàng)業(yè)園這種外來人口扎堆的區(qū)域。
如果你在北京東城區(qū)或者廣州海珠區(qū)這樣的城市中心地帶隨便挑一個社區(qū),更容易找到的還是驢肉火燒、鹵煮或者腸粉、粿條,要吃川湘菜至少得上大馬路。
這種本土與外來飲食體系的平行關系確實存在,因為移民與城市原住民的活動空間、道路網(wǎng)絡利用層級是不一樣的。
盡管麻辣燙、串串香、螺螄粉、重慶小面的擴張讓人想到麥當勞——菜品單一化,用標準流程減少人為干預的運作模式也確實很像洋快餐的發(fā)展路徑,但它們終究不是麥當勞。
因為中餐本身就存在很大的差異性空間,它不是被一道具體的菜式來界定的,拉面、米飯、泡菜都不能代表它。
電影《從你的全世界路過》,被戲稱為“重慶小面宣傳片”。按照人類學家張光直的說法,中餐是一套“關鍵變量叢”,是一套建立在具體理論基礎上的搭配體系,抽象而又易于分辨,這無疑大大增加了中餐的包容性和不確定性。
于是我們會發(fā)現(xiàn),海外中餐館永遠以千差萬別的面貌示人:
在不斷涵化的過程中,中餐接受了當?shù)仫嬍澄幕母脑?,有些是拒絕的,有些則有所保留;
而以100年為單位來審視,晚清、民國與當下的飲食文化有云泥之別,當下海外中餐館的主流——宴席菜,在中國就幾乎是一種被拋棄的傳統(tǒng),不同時期移居海外的華人及其后裔對中國、中餐記憶的分歧,導致你吃進嘴里的每一口食物都是不同的。
辣只是中餐的一個維度,正如制作者對某種辣味食品的駕馭方式,只是辣味的一個維度。
吃辣要趁早,老了不一定還吃得了。/unsplash從根本上而言,食辣存在一個明顯的年齡區(qū)間,隨著年齡的增加,人們的腸胃會出現(xiàn)問題,味覺方面也會有改變,食辣能力隨之下降,所以超過45歲還嗜辣的案例并不多。
考慮到老齡化趨勢,收入的提高也使追求優(yōu)質(zhì)、新鮮的食材成為可能,我倒覺得中國人有可能越吃越淡。
但食品工業(yè)化、商品化的主線一定不會變,食品將履行更多的“喂養(yǎng)”義務,并與“重新在食物中尋找土地與人的溫情”之類的宣傳文案長期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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