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染病恢復的第一天，我早早到了學校，早晨的顏色有點染，浸透小雨的校園格外安靜。

不經(jīng)意的駐足凝望，愣了下，校門的鳳凰樹花開了?？赡苁乔耙灰瓜铝舜笥甑木壒剩瑯湎聺M地殘紅，甚是慘烈。走近樹下仰望，鮮艷如血的大花綻放于濃綠色的羽狀葉上，猶如一樹火焰，嗶嗶啪啪的燃燒。記得每年立夏過了，天氣開始炎熱，鳳凰樹的葉子在夏風中蟬衣般翻飛，花蕾變大，越來越嬌艷，“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的一樹燦爛奪目伴隨整個夏天?，F(xiàn)鳳凰如常應時花開，我被疫情蒙上一層霧霾的內(nèi)心一下變得敞亮、溫暖起來。一學生把落花掃起，要放入垃圾桶。我忙阻止，把花輕堆在樹根下，且讓化泥護花。

如果有人問我，夏天是什么感覺？我會答：“烈日、蟬鳴、稻谷、鳳凰花。”恰巧昨天《茂名日報》發(fā)表奔九十徐永銳老校長的攝影作品，他與我們分享了鳳凰花，一下子打開我對鳳凰花的記憶。

九十年代的舊平定中學學生宿舍是清一色的泥磚瓦房。從教學樓到操場要經(jīng)過一排學生宿舍空地，墻體爬滿青苔，木格窗斑駁，分不清原來的顏色。在空地長著一棵高大的樹，樹干從不高處，分出兩條樹干來，一枝樹干直立著插向天空，另一枝樹干橫斜著，沿著瓦片伸延，樹冠婆娑，幾乎把整排宿舍籠罩，葉片像一片片羽毛，整齊排列，青翠欲滴，襯著枝條灰白的顏色，竟把瓦房的破舊、丑陋去掉八九分，房子、樹木相映，竟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讓我挪不開眼睛，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鳳凰樹，剛好是我們班負責的公區(qū)，我更加歡喜。鳳凰樹對面是幾棵橘紅樹，橘紅樹旁邊是圍著長長高高的竹子籬笆的一個大園子。老師叮囑我們絕對不可以入園子，所以盡管在這里讀了三年書，我也從沒入過園子。聽我家鄰居小哥說，那是一片桔子園。其實我也知道是桔子園。因為每年過完年回來上課時，透過籬笆眼都會看見樹開滿一簇簇白色的花?；浜?，樹上就掛上一個個綠色的玻璃球，至于桔子什么時候長大，變紅，采摘，我沒有一點記憶，但卻清楚記得鳳凰樹：每天清晨，空地上鋪滿一地紅花，再往上看，紅綺層疊，染紅一片天，如此艷麗，如此震撼！班主任是語文老師，有一次帶著我們在打掃，他說了句：“生如夏花之絢爛?！?/p>

我們不尊稱班主任為老師，都直呼“阿福哥”。我們喊“劉付老師”時，他會滿臉不耐煩，如果遠遠就大叫“阿福哥＂，他會高興地答“哎”或“到”。他家近廣西邊界，從小說的是客家話，聽說是到了學校教書才開始講白話，所以他跟我們說話老是斷斷續(xù)續(xù)，結(jié)結(jié)巴巴。當我們熟悉后，有時他惹我們不高興了，調(diào)皮的男同學會學他說話，他也不計較，大手一揮說：“你沒得到我真?zhèn)鳌！敝钡剿斄诵ｉL后，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他不結(jié)巴，白話說得麻溜，居然還是化南口音，問他原因，他得意洋洋：“這是個秘密?！彼诩沂莻€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人。那時大多數(shù)男老師如果家屬沒工作的話，都會做點早餐，炒點菜，賣給學生。其他男老師都會幫著愛人打下手，阿福哥從來不去幫忙，他夫人鳳姐叨嘮兩句時，他小眼睛一瞪：“沒空?！彼拇_沒空，每天早上學校起床鐘剛當一聲響，他已站在鳳凰樹下，吹著口哨，大聲喊：“72班，起床?。⒍虝r間內(nèi)，全班得整齊列隊，他站在隊伍前頭，天天在山邊小路，繞操場跑步。

他每天早早吃完晚飯，通常是第一個到教室。對于晚飯后習慣野馬般到處跑的我們哪里受得了？我是班長，于是大家讓我去跟阿福哥建議：可不可以到晚讀時間才回教室？他無辜地攤攤手：“我不叫你們早到呀 ，我不敢在家，在家得劈柴?！蔽覀兟犃?，都說，鳳姐怎么這樣？明知他懶，還讓他干活。但老師都到了，學生豈敢不到？他坐在講臺上，不管紀律，也不輔導學生，通常帶一本武俠小說，點起一支煙，若無旁人地看得入迷。有時煙灰掉在衣服里也不知道，上衣及褲子時不時會有幾個小洞，小小的一圈黑。有時會被煙頭燙得不經(jīng)意叫一聲，我們聽了都低聲哄笑，有一次甚至燒焦自己的頭發(fā)，發(fā)出陣陣氣味。他講課極簡，特別是評講試卷，他讓學習委員抄答案讓我們自己校對，說：“基礎知識自己讀熟，閱讀作文自己多練，我們都很忙的?！闭f來也怪，即便如此，他的教學效果卻特好，每次語文成績都很棒。

我們班同學個性鮮明，性格獨特，難馴服。班上偶爾有同學翹課呀、早戀等，他從不會在人前提起，也不讓其他人提起，他說：“哪個十三四歲的叛逆期孩子不是這樣，這才多大事？”，每次類似事件都像一陣風吹過，了無痕。有一個男同學被高二學生欺負了，傳說他一推宿舍門，大吼：“誰打了72班的，滾出來！”當被打的同學神采飛揚地向我們描述當時的情景，他自己淚都快飚出來了。他在學校門口住，每次開飯，我們班的同學都會湊近他夫人攤位買菜，鳳姐都認識我們，通常半賣半送。有的同學則從家里帶來生雞蛋、青菜等，直接到他家加工。他也不管，油鹽任放，自己動手，不過有時得自帶柴火，因為鳳姐沒時間去撿柴。鳳姐養(yǎng)有雞、鴨、鵝，有一只大灰鵝特別兇，有次我們交作業(yè)時追著咬，嚇得我們四處逃竄。他聽說了，讓鳳姐殺了鵝，給我們加菜，說：“咬哪補哪?！?我分到半個大鵝腿，燉得又香又爛，我再也沒吃過那樣好吃的鵝腿。

當中考越來越近時，蟬聲越來越響，我們也像夏天的天氣，逐漸變得浮躁，焦慮。我發(fā)現(xiàn)他越來越溫柔，越來越無處不在。早上天沒亮，他站在宿舍外面鳳凰樹下，點著一支煙，等著我們起床，據(jù)他說是在尋找寫詩靈感。有一次，他說：“我想到一句拍案叫絕的詩：日子在一個個煙圈中消逝?！蔽覀兟犃舜笮?，都說：“絕，好詩！”中午午睡前 ，他也站在鳳凰樹下，有時一直站到起午睡，我們想早點起床，那絕對不允許；晚上宿舍熄燈了，他會去把沒回的同學逮回宿舍，天知道他怎能次次都準確無誤地找到人。如果想偷偷打電筒看書或吹吹水，想都別想。

直到現(xiàn)在，每次想起畢業(yè)季，想起鳳凰樹，我都會想起他站在鳳凰樹下的畫面。我現(xiàn)在的辦公室在三樓，往門外看，就是一棵鳳凰樹，每年花開花落，朝夕相伴，不知能否抵御歲月更迭及日漸老去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