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港“8?12”爆炸中,搶險救援犧牲110人。

柳環(huán)怕被人識破喪子的傷痛。從天津回來后,他甚至很少再戴那頂老舊的八角帽。

那帽子給他帶來困擾,他到蔚縣縣城,客運站的保安一眼就認出了他,“你兒子是不是出事了?”

52歲的柳環(huán)至今做過最勇敢的事,是一年前,為兒子柳春濤闖了天津港“8·12”爆炸事故的新聞發(fā)布會。

那個戴著一頂老舊八角帽和眼鏡的河北蔚縣農(nóng)民,黑瘦、憔悴。他被大批記者堵在電梯口的消防箱邊,上了當日各大媒體的頭條。

柳環(huán)的家,在蔚縣南留莊鎮(zhèn)滑嘴村,他以收廢品為生。兒子柳春濤犧牲時,19歲。

柳環(huán)和老鄉(xiāng)們的出現(xiàn),打斷了正在進行的新聞發(fā)布會,使此前并未計入失聯(lián)人員的合同制消防員首次被廣泛關(guān)注。

據(jù)媒體事后統(tǒng)計,在天津港“8?12”爆炸中,搶險救援犧牲110人,其中有13人來自河北蔚縣,他們都是天津港消防支隊的編外消防員。

“13人中,6人來自蔚縣南留莊鎮(zhèn)。”柳環(huán)對剝洋蔥說,童年,他們是彼此的玩伴。

爆炸一年后,犧牲者的家庭和幸存者仍在經(jīng)歷掙扎。因為“心情不好”,多位犧牲消防員的家屬過去一年都沒有工作。他們荒了以往種植的十幾畝糧田,用時間尋找出口。

鄉(xiāng)村少年

去年,柳春濤走后,柳環(huán)賣掉了兒子騎過的摩托車。“他媽見不得,看見就哭?!?/p>

2014年,柳環(huán)花2000塊錢買了一輛二手的紅色摩托,這成了柳春濤的“心頭好”。17歲的年紀,大高個兒,他常騎上摩托接送讀大學的姐姐回家,或者去找同學玩。

紅色的摩托在散落煤灰的小路上,卷起灰黑的煙塵,“生龍活虎”。

上世紀80年代,大大小小的煤礦紅火了整個南留莊鎮(zhèn)。隨著越來越嚴格的安全和環(huán)境標準,以及逐漸萎縮的需求,2000年以來,煤礦閉毀、并轉(zhuǎn)。礦工四散到外地打工,小鎮(zhèn)蕭條,荒廢的煤站遍布路旁。

滑嘴村是南留莊鎮(zhèn)的下轄村,因為長期煤礦開采,地下空洞,成了搬遷村。

從柳春濤家穿過那棟有一千多年歷史的青磚門樓,便是“發(fā)小”祁振山的家。

因為家里窮,倆人小時候常去小煤窯偷廢鐵換零花錢。

初中讀到二年級,祁振山“上課聽不懂了”。母親不識字,父親只會寫名字,沒人能輔導他。17歲的祁振山跟母親說,“媽,我給你掙錢去?!?/p>

在蔚縣縣城的洗浴中心,他每天坐在浴室門口,給洗浴的人“披毛巾、疊毛巾”。干了小半年,心里膈應(yīng):“覺得不是男人干的活”,辭了。

柳環(huán)在搬遷后的村子里行走。

柳春濤也輟學了。像大多數(shù)南留莊鎮(zhèn)的青年一樣,他們?nèi)チ吮本┐蚬ぁ?/p>

在北京,因為不滿18周歲,工廠不接收。倆人去了建筑工地,碗口粗的鋼管,“扛了一天就累倒了”,后來又進了飯店端盤子。

在失去了煤炭支柱的鄉(xiāng)村,輟學的年輕人沒有更多的生計選擇。村子里的墻上,常年只有兩種廣告:去京津的包車電話以及技校招生廣告。

董澤鵬19歲,住在柳春濤家隔壁的曹疃村,家里曾花兩萬塊錢讓他在張家口學電焊工。技校破敗,基本“學不上東西”。

與董澤鵬同村的苑旭旭18歲,初三退學后,在縣城的KTV當服務(wù)生,一個多月后辭了工作。

“他覺得干這個太平庸了,要活就活得轟轟烈烈,不愿這么平平凡凡過一輩子?!痹沸裥竦膵寢屚觖愑⒄f。

“去天津”

討生活的挫敗把祁振山從北京又推回縣城。經(jīng)姑姑搭線,通過南留莊在天津港消防支隊工作的薛寧介紹,他去了五大隊當消防員。

出警救人的刺激、體面讓祁振山覺得“過癮”,“比給人家披毛巾、端盤子好多了?!?/p>

五大隊是天津港六支“非公安消防編制”消防隊中的一支,屬于企業(yè)專職消防隊,薪酬由天津港公司發(fā)放,不在中國消防系統(tǒng)編制之內(nèi)。“不是正式工?!鞭r(nóng)村人的理解簡單務(wù)實。

2015年年后回家,祁振山見到了在家休息的柳春濤。

為了把兒子留在身邊,柳春濤的父親把他從北京叫回了縣城,他曾借了幾萬塊錢,想安排柳春濤去縣城一個單位上班,“沒辦成,被坑了?!?/p>

之后,他嘗試在縣城討生活。找了幾家飯店,“都不要人”。

當時,五大隊正需要新隊員。祁振山對柳春濤說,“你跟我去天津吧。”

柳春濤并不是第一次聽說消防員這份工作。2014年,鎮(zhèn)上的同學劉治強和李澤華先后去了五大隊,“出警少,鍛煉身體,還能掙錢?!笔抢顫扇A對這份工作的概括。

這暗合了柳春濤想當兵的念頭。

2015年5月,柳春濤和隔壁曹疃村的董澤鵬、苑旭旭,陸續(xù)出發(fā)去了天津,進入五大隊。

柳春濤去天津當消防員是瞞著父親柳環(huán)走的。

“不讓他去,是怕他和同齡的半大小子在一起糟錢,落不下錢?!卑凑樟h(huán)的意思,他想讓兒子跟著村里年齡大的人出去打工,“能攢下錢”。

柳春濤趁他開著三輪車出門收酒瓶的時間,走了。一直到爆炸發(fā)生,一別3個月,父子倆憋著氣,誰也沒理誰。

8月12日23點30分左右,在五隊舊址駐扎的祁振山和隊友準備奉命支援火災(zāi)現(xiàn)場,此前,駐扎在五隊新址的25名消防員已經(jīng)到達現(xiàn)場。

如今,滑嘴村中只剩下十幾戶人家。新京報 李興麗 攝

祁振山把消防服穿好準備出門時,“炸了”。

當晚留守的李澤華正在收拾出警戰(zhàn)友換下的拖鞋,“像遇上地震一樣”。他跑下樓,看到一朵十幾米高的蘑菇云,巨大的火光照亮了天津港。

來自南留莊鎮(zhèn)的柳春濤、董澤鵬、苑旭旭、劉治強、薛寧、王全失聯(lián),并相繼確認犧牲。天津港消防支隊五大隊出警25無人,無人生還。

停擺的生活

兒子犧牲后,柳環(huán)堵在心里的氣變成了悔恨和思念。

出事前,柳環(huán)每天開著機動三輪車,到南留莊所剩無幾的煤礦收酒瓶——從8分錢到3毛,單是啤酒瓶就要分出13種。賣不了整瓶的,砸成玻璃片論斤賣,一天也能賺100多塊。

柳環(huán)懷念那時的日子,瑣碎而忙碌的農(nóng)村生活就像上了發(fā)條的機械表,圍著給兒子柳春濤攢錢娶媳婦的目標轉(zhuǎn)個不停,“有奔頭”。

但發(fā)生在400公里外的爆炸,一度讓“機械表”崩潰、停擺。

兒子出事后,睡眠遠離了柳環(huán)。

曠野的風跨過坍圮的院墻,爬進紙糊的門窗,好不容易迷糊著,凌晨兩三點又醒了,再也睡不著。

村里人提醒他要到熱鬧的地方去。有人說,這樣下去,“會得孤獨癥。”

柳環(huán)試了試,并不成功。

6月,一位親戚的孩子結(jié)婚,他到南留莊鎮(zhèn)上的飯店喝喜酒。喜慶的音樂轟隆隆響著,他屁股沒著板凳,放下份子錢,一扭頭走了,“就是見不得紅火”。

在滑嘴村東面的曹疃村,董澤鵬的父親董永生煙癮更大了:從出事前的一天一盒,變成一天三盒。

以前愛趕集的兩口子,很少再趕南留莊大集,“怕見人”。

柳環(huán)也怕被人識破喪子的傷痛。從天津回來后,柳環(huán)甚至很少再戴那頂老舊的八角帽。

那帽子給他帶來困擾,他到蔚縣縣城,客運站的保安一眼就認出了他,“你兒子是不是出事了?”

他把那頂帽子壓在火炕的箱底,剃掉了已經(jīng)泛白的頭發(fā)?!肮忸^了”,很少有人再認出他。

事發(fā)后,段桂萍曾夢見兒子柳春濤回來了,在西屋炕上剛躺下,又翻起身要走。

“你去干啥?”段桂萍問。

“出去掙錢?!眱鹤宇^也不回走了。

這樣的夢幾乎出現(xiàn)在每一個失去兒子的家庭。“夢見他回來了,說一直在外面打工?!痹沸裥竦母赣H苑成鋼對剝洋蔥說。

董澤鵬的母親也做了類似的夢,只不過兒子回來時全身光著,“我趕緊拿了個毯子給他裹上?!?/p>

因為“心情不好”,多位犧牲消防員的家屬過去一年都沒有工作,他們荒了以往十幾畝的糧田,用時間尋找出口。

2015年的春節(jié),是每個家庭最難熬的日子。

以前家里困難,一個月吃不上兩頓肉的柳春濤最愛吃肉。段桂萍去鎮(zhèn)上買了肉回來,大年初一,全家五口人,一口沒吃下。

肉扔到院子里,凍成冰疙瘩,又化成淚。肉,從此成了柳家的避諱,全家都吃得“寡”了。

一年來,柳環(huán)藏起了那頂讓他引發(fā)關(guān)注的帽子,走在路上怕被人認出。新京報記者 李興麗 攝

勇氣和希望

春節(jié)一過,村里人大都搬進政府修建的新村去了,滑嘴村轉(zhuǎn)眼只剩下十來戶人。

和整個廢棄的村莊一樣,柳環(huán)一家?guī)缀跎钤趶U墟上。整整一條巷子只剩了他一戶人。穿過坍塌的一排土坯房,撥開一人高的葦草,才能到家。

柳環(huán)現(xiàn)在想清楚一個道理:要給活著的孩子創(chuàng)造好的條件。“孩子如果當時一直讀書,就不會去做編外消防員,就出不了事。”

這個道理,成了所有犧牲消防員家屬活下去的“拐杖”。2015年春節(jié)后,各家紛紛托人把剩下的孩子轉(zhuǎn)到了縣城的好學校讀書。

這些抱過犧牲哥哥遺像的孩子,被寄予了整個家庭生活的勇氣和希望。曾經(jīng)去天津?qū)びH的家屬現(xiàn)在打電話,問各家孩子的成績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話題。

柳環(huán)也花錢托人把小兒子送去了縣城。在兒子就讀的學校旁邊租了一套房子。

柳家二姐柳春寧的命運也被改寫。按照原來的計劃,她要在北京打工六年,攢夠錢,出去玩一趟,就“回縣城買房、結(jié)婚”。

柳春濤出事后,二姐辭職,回到縣城專職照顧弟弟。

“掙錢沒有親人重要?!绷叶憷w瘦,當年家里為了生柳春濤,她在老家南山的山洞里鉆來鉆去,“躲計劃生育”。如今,她再次肩負重任,“小的不能再出閃失?!?/p>

弟弟下午放學后,想去縣城的廣場玩,柳春寧不敢貿(mào)然帶他出門,“晚上,萬一有什么情況呢?!?/p>

董永生和妻子也帶著孩子進了城。全家租了一套房,陪著兒子上學。

讓董家欣慰的是,兒子和女兒漸漸懂事。董永生的妻子沒事的時候常翻以前的照片,女兒看到有哥哥董澤鵬的地方,拿小手急忙捂上她的眼,“怕我哭?!?/p>

從天津回來后,苑旭旭的母親王麗英病倒在床。苑成鋼不再外出打工。8月初,苑旭旭的弟弟妹妹上完20天的暑假補習班,他帶著妻子和一雙兒女去了山西,“散散心,不能老在家待著。

“給兒子安個家”

一年中,不少家庭開始考慮或已經(jīng)在縣城買房。這曾經(jīng)是眾多農(nóng)村家庭奮斗半生的夢想——打工攢錢,搬到配套設(shè)施更好的城鎮(zhèn)生活。

犧牲消防員的家庭以某種殘酷的方式,由鄉(xiāng)村踏入縣城。“只有徹底搬離破敗的老家,才能走出陰影?!边@是柳家兩姐妹認準的道理。

事發(fā)不久,兒子柳春濤的230萬撫恤金下發(fā)。

姐姐柳春寧始終記得一位街口的鄉(xiāng)親,開口就問“賠了多少錢”?

在農(nóng)村,由金錢激蕩起的流言在背后包圍著父母。

柳環(huán)很少去小賣部打牌了。8月7日的黃昏,村里的羊倌趕著十幾只羊與柳環(huán)在街口迎面遇上:“老柳,掙大錢的?!绷h(huán)沒有接他的“打趣”,面無表情地回家了。

蔚縣13位天津爆炸犧牲消防員入葬河北蔚縣烈士陵園。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但下定決心在縣城買房并不容易。

“爸爸半分都舍不得動那筆撫恤金?!绷簩帉冄笫[說。

柳家兩姐妹勸了半年?!案改敢惠呑記]住過自己的房子”、“家里房子是危房”、“弟弟上學需要人照顧”……直到說到,“小濤一輩子苦,沒吃過沒穿過,買個房子也算是給他安個家?!?/p>

柳環(huán)動了心。

趁著到縣城看兩個孩子的時間,柳環(huán)一個一個樓盤看房。最終,他把房子買在蔚縣城南的地方。灰白系的徽派建筑,干凈,不失莊嚴,“不想在城中心,太熱鬧?!?/p>

幸存者也在掙扎。

爆炸后,僅剩10人的五大隊堅持出警。以往擔任接警和后勤工作的李澤華也頂替戰(zhàn)斗員出警。

他每天睡不著覺,“覺得孤單”。后來,以往自認為膽子不大的他,隨隊出警、拍照片,卻并不害怕?!坝X得大不了,到底下去見他們?!?/p>

李澤華還做了奇怪的夢,夢見大家一起在食堂吃飯。“原來單身的他們都找女朋友,催我也趕緊安家立業(yè)?!?/p>

2016年清明節(jié),仍在天津當消防員的祁振山和李澤華特地回來看望犧牲的戰(zhàn)友。祁振山給他們帶去了水果、金元寶、香煙。面對曾經(jīng)一起走出蔚縣的戰(zhàn)友,他跪在墓地旁。

祁振山和李澤華介紹柳春濤等童年玩伴去了天津,他們原本擔心柳春濤的父親會怪罪他們,“不怪你?!绷h(huán)說。

“這一年才覺得像個男子漢”

臨近8月12日,家屬們開始籌劃“去天津看看”。

苑成鋼想去天津,除了要給兒子燒紙外,他還有件放心不下的事?!疤旖蜃龅某兄Z還沒有實現(xiàn)?!?/p>

2015年9月,天津濱海新區(qū)規(guī)劃和國土資源局表示,天津港“8·12”爆炸事故點將建海港生態(tài)公園,并樹立紀念碑,讓人們永遠懷念犧牲的英烈。

這條消息刻在了苑成鋼的心上。“我的孩子那么小沒了,當時天津說會建個碑,這些搶險救援的孩子們都能被記得?!币荒曛校恢标P(guān)注樹碑的進展,但至今沒有新消息。

在400公里外的天津,祁振山和李澤華已經(jīng)在夏初迎來了正式的新戰(zhàn)友。

他們透露,新隊員大約20多名。與以往“一個喊一個就來了”不同,新加入的隊員都是先統(tǒng)一集訓完畢,“再分配到各個隊”。

除了招聘方式,訓練和考核也更加嚴格?!氨热缗罈U,以前是和雙杠二選一,現(xiàn)在是兩項都要考核,4米多的桿子爬6趟及格?!逼钫裆秸f,現(xiàn)在每個季度考核,“特別嚴?!?/p>

新隊員的補充在不斷淡化五大隊曾經(jīng)的傷痕。

但訓練和生活中,曾經(jīng)的情景依然會在不經(jīng)意間再現(xiàn)?!氨热缰v到滅火時,教導員會提到某個場景跟爆炸時類似?!?/p>

訓練之外,李澤華和新來的隊友打牌。大家因為一張牌,吵吵起來。這是李澤華和犧牲的幾位兄弟曾經(jīng)歷過的“一模一樣的場景”。從此以后,他打籃球,很少再打牌。

一年中,李澤華和祁振山的家人不止一次提出,讓他們換個安穩(wěn)的工作。兩人都是各自家中的獨子,去年的爆炸,讓他們的父母格外后怕。

李澤華知道當年走出鄉(xiāng)村的困惑并沒有改變。回縣城的工作無外乎“網(wǎng)管、飯店、KTV”,開出的工資不到兩千。

在消防隊,他的工資漲了800,拿到手3700,“不想走?!?/p>

祁振山今年一年的出警不算多,車翻了、漲潮被困了,“都是救人”。父親在北京的建筑工地打工,隔三差五問他要不要換個工作。

祁振山的回答,令他的母親印象深刻。他說:爸不懂,以前我年紀小,接電話,很枯燥。這一年才覺得像個男子漢。

“他肯定是歡喜這份工作,不然為什么一直不走?”祁振山母親對剝洋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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