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日，雨天。姚策在上海完成了放射治療的第一階段。醫(yī)生給了他一個月的假期，讓他回到他的家鄉(xiāng)九江。在簡單的收拾好行李后，這個家庭在樓下和他們的親生父母郭希寬夫妻告別。這兩位老人也將返回他們在河南的家園。兩歲的兒子在母親的懷里向爺爺奶奶哭訴，不愿與他們分離。

5個月前，姚策被確診為原發(fā)性肝癌晚期。3個月前，因換肝要做血型鑒定而發(fā)現(xiàn)自己叫了28年的爸媽和他并無血緣關系。47天前，剛相認的親生父母趕到上海陪他接受治療。

病重，與親生父母相認，這半年對姚策來說太沉重，也太過于戲劇性。在短暫的47天里，擺在這家人面前的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要對抗殘酷的疾病，要追回因錯換人生而失去的28年時光，要在死亡來臨之前認識彼此……

姚策

第一次去看望姚策，正好是他和親生父母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的第28天。姚策一家租住在楊浦區(qū)長海二村的一棟老公房里，這里離東方肝膽外科醫(yī)院只要步行10分鐘的路程。房主把整套屋子分成三個小隔間，專門出租給來上海看病的短租客。

家中央有一面墻，隔開了房間和客廳。有時姚策一個人坐在客廳的窗前看書，房間里不時傳出2歲的兒子和媽媽唱歌的嬉笑聲。有時姚策在房間里教孩子學念英文字母，父母在客廳里忙前忙后，料理著這個新家的家務事。

分離28年的至親，卻也是相識28天的“陌生人”，這種微妙的關系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但誰都沒有提及。因為在這個歷經(jīng)風波的家庭面前還有一個最大的難關，那是姚策的病。

“很多人都覺得我沒病，我有時也覺得自己沒病?！币Σ咝Φ脹]心沒肺，讓人很難把他和一個肝癌晚期病人聯(lián)系在一起。在醫(yī)院里，只要說姚策的名字，醫(yī)生護士們都認識;在病房里，他為病友操心得比自己還多。學醫(yī)出身的他一直有個心愿，想到偏遠的山區(qū)做一名行走的醫(yī)者。

放療進入第20天，正是身體反應最劇烈的時候，腹痛，食欲下降，走一小段路就喘不上氣……經(jīng)過治療，姚策肝內(nèi)的腫瘤縮小了，但擴散到血管里的癌細胞一直沒有得到控制，無法做肝移植手術?！拔铱催^這方面的醫(yī)學論文，像我這樣情況的人里面，術后能活到一年的只有1%，能存活三年的是零，而我還沒有達到做手術的條件?！?/p>

28年前，在姚策出生時，這一切似乎已經(jīng)注定。姚策的親生母親在懷孕時患有乙肝，母嬰傳播是乙肝病毒最主要的傳播途徑之一，孩子需要在新生兒期內(nèi)接種乙肝免疫球蛋白。然而由于醫(yī)院錯換了孩子，這一針免疫球蛋白打到了被姚策生母當成親兒子的郭威身上。

沒有人知道攜帶乙肝病毒的孩子有多大幾率會發(fā)展成原發(fā)性肝癌，但由于錯過了那一針關鍵的疫苗，姚策2歲半就患上乙肝，過著打針吃藥的日子。全家人都悉心呵護這個孩子成長，但他還是在28歲這一年被查出了肝癌。

“恐懼不是來源于對自己生命的擔憂，而是對家人未來的放心不下。”姚策給兒子取名小楷，希望他長大后成為“楷?！?。小楷天性好動，姚策看書的時候，他在旁邊從一張床蹦到另一張床上，吸引爸爸的注意力。有時小楷拿著一張畫著蟲子的讀寫卡片，“咿咿呀呀”地指給爸爸看?！八l(fā)不了‘蟲’這個音，所以每次被蟲子咬了就會拿出這張卡片來打‘蟲子’?！弊詮纳∫詠?，他更懂得兒子的“語言”，兒子也變得十分黏他。

“以前家里六個人里面，我在兒子心中排倒數(shù)第二?！币Σ咴?jīng)是個工作狂，經(jīng)常全國各地跑?！拔乙郧耙恢闭J為孩子3歲以前是沒有記憶的，不如趁這段時間打拼事業(yè)，為他創(chuàng)造更多物質(zhì)條件，等他有記憶了再陪他到處去玩?！比欢F(xiàn)在因為這個病，一切都提前了。

“我一直有個計劃。十月份我兒子三歲生日的時候，我要帶他去一個貧困縣，和山區(qū)孩子一起生活半個月。”每個月去一個地方，一年就能走12個地方，到兒子7歲上小學的時候，他們就能去48個地方了?！拔蚁Ｍ吹截毨У貐^(qū)孩子們的生活以后，會更珍惜當下的生活，以后不管是吃飯、看書，還是去游樂場玩，他都會覺得自己是幸福的?！?/p>

沒有辦法給他提供更好的物質(zhì)條件，但可以給他更充實的精神世界;沒有辦法陪伴他更長時間，只希望給他留下一點回憶。這是一個父親的心愿?！暗人L大懂事以后，即便那時我已經(jīng)不在他身邊，他看到我們留下的影像資料，回想起我曾經(jīng)帶他去過的這些地方，會理解爸爸當時的用心?！?/p>

“河南爸爸”

第二次到姚策家，在樓下碰到郭爸爸一早下樓倒垃圾。郭希寬是姚策的親生父親，也是姚策口中的“河南爸爸”?！敖裉焓堑?0天了?！惫职指吲d地說，這些“搶”回來的時間，他一直在心里默默地計算著。

在得知28年前抱錯了孩子，而自己親生兒子正身患重病以后，他第一時間飛到上海幫忙照顧姚策。郭希寬同樣患有肝癌的妻子剛做完手術，她出院后也趕到上海。失散多年的一家人終于重聚。

剛要上樓，兒子又傳來一個“指令”?！鞍?，有一位阿姨要來家里看我，你到小區(qū)門口接一下好不?”“好咧!”郭爸爸又樂呵呵地撐著傘出門了。比起兩周前的生澀，這位憨厚的父親看起來更活躍，也更有生氣了。

房間里，小楷圍著卡拉OK機轉(zhuǎn)圈，爺爺圍著孫子轉(zhuǎn)圈。午飯是爺爺拿手的香菇菜心和肉丸子，他在廚房里忙活了半天，結(jié)果小孫子不肯吃飯?！跋蚝筠D(zhuǎn)!向后轉(zhuǎn)!”郭希寬拿著飯勺略顯笨拙地追在后面喂飯，小楷就是不肯吃，要爺爺給他點蠟燭、唱生日歌，他才肯吃上一口……

錯過了親生兒子的童年，他把本該給兒子的愛全部傾注到了孫子身上?！罢f實話一開始是有點陌生的，但血濃于水嘛，畢竟是親生的，照顧孩子，這是人的本能?！蹦~頭上的汗，郭爸爸忙并快樂著。

上周末，姚策江西的父母來了，一大家子在一起住了兩天。姚策沒有改口，兩邊都叫爸媽，有時在家里喊一聲“爸”，兩個人都會回頭看他。臨分別的時候，小楷抱著江西的爺爺奶奶哭，不肯讓他們走?！皩O子畢竟是他們從小帶大的，小孩子都是有記憶的?！被貞浧疬@一細節(jié)時，郭爸爸深有感觸。

有時，小楷會指著兩家人的合照說：“兩個爺爺，兩個奶奶。”郭希寬問他：“那你更喜歡哪個爺爺呀?”聰明的孫子指著郭希寬說：“喜歡這個爺爺。”郭爸爸高興得哈哈大笑。

當初姚策江西的父母找過來，告訴他孩子抱錯的消息時，他一口認定絕對是詐騙。兒子是不是自己親生的，28年來他從未懷疑過?！肮愿裣裎?，連走路的時候右腳踢左腳褲腿這種小動作都像我?！钡结t(yī)院做DNA鑒定，一張冷冰冰的鑒定報告明確地告訴他：郭威和自己并無親子關系。

兒子變養(yǎng)子，郭希寬至今仍覺得難以接受，但眼前的親生兒子又已經(jīng)時日無多?！?8年了，一直不在兒子身邊，我們不想再缺席了?！闭f到姚策的病，一直笑嘻嘻的郭爸爸抹了抹眼淚，心底里的痛難以抑制?！八纳€有多久，誰都不敢保證。我們就是想多陪陪他，能陪一天是一天……”

相處的日子里，姚策經(jīng)常和他聊起小時候的事情，那些他所錯過的孩子的童年。他也會說說家里的舊事，分享彼此的生活。姚策從小是個“話癆”，但他江西的爸爸卻不茍言笑，姚策一直奇怪為什么自己的性格和內(nèi)斂的父親不像，現(xiàn)在看來，“河南爸爸”也是個“話癆”。

6月15日是姚策的生日，兩家父母和哥哥都趕到上海給他過生日，兩個家庭組成一個大家庭?！艾F(xiàn)在我總感覺我有兩個兒子。他們都長大成家了，在各自生活的地方有自己的朋友和工作，換回來是不現(xiàn)實了，但以后我們兩家可以經(jīng)常往來，想去哪邊都行?！?/p>

郭威和姚策以兄弟相稱，兩家父母也以兄弟姐妹相稱?！跋乱淮覀兊膶O子也會保持兄弟姐妹的關系?！眱蓚€家庭的重逢本來是幸運的事，一輩子很長，錯過的時間還能慢慢追回來。但姚策沒有時間。

生日過完以后，姚策的各項身體指標急轉(zhuǎn)直下，情緒也一直很低落，郭爸爸看在眼里。但在孩子面前，他還是那副樂呵呵的模樣。郭希寬一直有個心愿?！暗纫Σ叩牟『棉D(zhuǎn)一些以后，我想帶他去蘭考老家那邊看看，認認親?！?/p>

小蕾

午飯前，小楷非要跟著爺爺出去買菜，回來時淋成了“小落湯雞”?！皞銢]打好，淋濕了。”郭爸爸摸摸后腦勺不好意思地說，身后的小楷鉆進媽媽懷里，讓媽媽給她換衣服。爸爸和爺爺日常“陪玩”，但孩子的生活細節(jié)，還是要靠姚策妻子小蕾來照料。

用兒子頭像做成的小掛件，小蕾一直拿在手上擺弄著?！氨緛硎欠旁谲嚿系模Σ呱『筌囎淤u掉了，就拿下來了?！辈稍L的時候，總是姚策在說，小蕾在旁邊聽?！拔覀z從談戀愛的時候就是這樣，我喜歡聽他說話?！彼f走，她就跟著走。

大學畢業(yè)以后，姚策和小蕾同在江西九江的醫(yī)保部門上班，那是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姚策覺得乏味，兩個人就一起來到上海工作。寶寶剛出生的時候，姚策經(jīng)常出差，小蕾一個人帶寶寶，小楷感染了手足口病發(fā)燒時，姚策也不在身邊?！靶『⒆釉趺纯赡苋龤q前沒有記憶?！毙±僬f，孩子一定要在父母陪伴下長大。

小楷很小的時候，即便姚策沒有時間，小蕾都會一個人帶孩子到處去玩，迪士尼、杭州，或某個海邊。寶寶成了小蕾的生活重心，每天看著他醒來，帶他去看世界，看著他熟睡。小楷太好動，不喜歡吃肉，不喜歡刷牙，也讓她操碎了心。

姚策生病以后，夫妻倆都沒法上班了。姚策晚上腹痛得厲害，經(jīng)常起身?！半m然他不說，但他每一次痛我都知道。”每天晚上，她先把寶寶哄睡了，再過去陪姚策，然后兒子醒了又要找媽媽，小蕾只得兩邊跑，每晚都睡不熟?！捌鋵嵾@些都不算什么，只是害怕一切的辛苦都會白費，只是希望他的生命能延長一點?！?/p>

在沒有確診之前，姚策感到身體不適去做檢查?！拔乙彩菍W醫(yī)的，我看到CT和診斷報告，腹部積水，我就知道病情的嚴重性?！背隽酸t(yī)院門，小蕾開始“打”他。“都是這些年一天到晚在外面跑累出來的病!”她怪他不懂得疼惜身體，也怪自己沒有照顧好他。

姚策第一次入院，在南昌?！耙郧霸卺t(yī)院上班時，進腫瘤科并沒有什么感覺，這次一進去，我就哭了?！辈》坷锒际莵碜龇暖煹陌┌Y病人，很多是老年人。“姚策這么年輕就要進來這里受這個罪，我接受不了……”然而命運并沒有停止跟這個家庭開玩笑，從肝癌確診到發(fā)現(xiàn)錯換了人生，一件件事接連而來，只有面對，無法逃避。

3月中旬，姚策在上海中山醫(yī)院做肝移植咨詢時，醫(yī)院給他做了血型鑒定以備將來配型?！澳翘焓俏胰ツ玫尿炑獔蟾妫Σ咭恢闭f自己和爸媽都是A型血，但報告上卻是AB型?！狈蚱迋z都沒有放在心上，但姚策的爸媽卻聽進去了，后來他們自己去調(diào)查，并在河南找到了親生兒子郭威。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11點多，公婆先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爸，我爸半夜在樓下告訴了我，讓我去跟姚策說?！毙±俾犃诉@個消息時很崩潰，整個人癱在地上哭得爬不起來?！拔业谝环磻呛ε乱院鬀]有人管他了。爸媽不是自己爸媽，親生兒子又出現(xiàn)了，我擔心他們不會像以前那樣全心全意地對姚策，會有所保留?！?/p>

在那種時刻，人總會往壞的方向去想，覺得所有不好的事情都發(fā)生在了姚策身上?！跋氲竭@些，我都不敢到他身邊去，我在家樓下坐到凌晨兩點才上去?！睕]有人敢對姚策說，怕他接受不了這個打擊，后來是一名記者要來采訪姚策，他才知道了這件事。

6月，姚策的親生父母來了。小蕾本來就怕“見家長”，當初結(jié)婚時也沒有和公婆一起生活，現(xiàn)在又突然來了兩個新的公公婆婆?！拔液芾斫馑麄儯液鸵Σ叩母改敢粯?，愛都是來源于姚策，都是為了他好，才會在一起的?！?/p>

共同生活的日子比想象中適應得快?！氨狈饺讼矚g吃小米粥、饅頭，他們不愛吃辣，而我們喜歡吃辣，不太喝粥?！币婚_始大家會商量著輪流做飯，到后來就是做什么吃什么?！盀榱苏疹櫼Σ呱眢w，飯菜都是以清淡為主，但他們看我喜歡吃辣，有時候也會單獨給我炒個辣菜。”有一次，郭爸爸做了一道番茄炒茄子，小蕾一看傻眼了?！霸趺磿羞@樣奇怪的配菜?但吃下去覺得好像還可以?！?/p>

小蕾和姚策的日常交流大部分都是圍繞孩子，每次姚策說起自己以后不在了怎么辦時，小蕾就會紅著眼岔開話題。而當他們在家討論起姚策的病情時，看似不懂事的兒子會跑過來，用小手捂住爸爸媽媽的嘴，不讓他們說。

每天下午三點，小蕾都會陪姚策到醫(yī)院做放療。從醫(yī)院出來，小夫妻倆手牽著手，走在繁忙的上海街頭。傍晚的街上，一群老大爺和老奶奶在路邊的小桌子上搓麻將，姚策碰碰妻子的胳膊：“老婆，以后我們老了，是不是也會這樣……”

這次離開上海以后，姚策會回老家休養(yǎng)一個月，去看望他最放心不下的姥姥，8月中旬再回上海接受第二個療程的治療。如果順利的話，癌栓消失了，他或許能等來那救命的換肝手術。沒有人知道在這家人的前方會是什么樣的路，正如這綿延不斷的雨季，明天或許是一場更大的狂風暴雨，或許會是一個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