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集村雙龍灣公墓外面的麥地里，已經(jīng)重新立起了十多座墳頭。

　　【河南周口平墳后遺癥】今年3月底，周口市商水縣朱集村前村支書朱偉辭去全國人大代表職務(wù)。4年前，朱偉曾因一天平墳1043座而聞名，被稱為“中原平墳第一人”。而朱偉的辭職，將河南省周口市“平墳運動”重新拉回公眾視野。

　　2012年3月，周口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平墳運動”，半年內(nèi)平墳350多萬座。周口平墳事件在全國引起了廣泛爭議，被稱為一場政策與傳統(tǒng)之間的角力。同年11月16日，國務(wù)院頒布第628號令，刪除了《殯葬管理條例》中民政部門有權(quán)對拒不改正違法土葬、建造墳?zāi)剐袨閺娭茍?zhí)行的條款。這場被地方政府以土地謀發(fā)展思路下催生出的平墳運動，逐漸陷入沉寂。

　　四年后，當(dāng)?shù)責(zé)o人再提平墳二字。但影響仍在繼續(xù)，公墓的管理亂局、被運動裹挾的普通人命運，都成為這場運動的后遺癥。

　　文｜新京報記者羅婷實習(xí)生張帆

　　4月4日，清明節(jié)的清晨，周口一帶平原上籠起一層薄霧。

　　近處深綠的麥苗、遠(yuǎn)處淺綠的楊樹、田里高低錯落的土墳，都籠罩在這霧中。

　　日頭升高，田埂上逐漸熱鬧了起來。扛著鋤頭的男人走在前，提著一籃子紙錢鞭炮的女人走在后。男人給墳添土，女人埋頭燒紙。

　　上千年來，這塊土地上的鄉(xiāng)風(fēng)民俗未被任何事改變。人們不能忍受自家的墳頭長草，那是頂沒面子的事——說明家中后繼無人，或是子孫不孝。

　　只有麥地里一座座殘留著斷壁頹垣的墓園，還會提醒人們想起當(dāng)年的“平墳運動”。

　　“成也平墳，敗也平墳”

　　朱集村與村支書朱偉，成為平墳運動中的典型。民間開始流傳一句話：周口平墳看商水，商水平墳看練集，練集平墳看朱集，朱集平墳看朱偉。

　　平墳運動，是村支書朱偉的人生轉(zhuǎn)折點。

　　2012年5月28日，當(dāng)朱偉扛著鋤頭、領(lǐng)著推土機(jī)走進(jìn)地里時，田埂上擠滿了聞風(fēng)而來的上百位村民。大家都想看看，支書要怎么向家族的28座墳頭動土。

　　“他揮鋤鏟土，非常干脆，沒有絲毫猶豫”，一位村民回憶。

　　平墳當(dāng)天，朱偉在村民大會宣布，5月29日村民自行平墳，若平不完，鏟車會強行平墳。第二天，全村1043個墳頭果然全部平掉，連外形類似墳頭的麥草剁也被挑去。

　　朱集村與村支書朱偉，開始成為平墳運動中的典型。朱偉被稱為“中原平墳第一人”、“平墳帶頭村支書”。民間開始流傳一句話：周口平墳看商水，商水平墳看練集，練集平墳看朱集，朱集平墳看朱偉。

　　周口市殯葬改革現(xiàn)場會也專門挑在了朱集村召開，朱偉作為典型，上臺發(fā)言。

　　商水縣大劉村村支書郭巋回憶，“我們有壓力，只好跟著朱偉學(xué)。”在商水，28個村支書都帶頭平了自家墳地。

　　2013年，朱偉當(dāng)選十二屆全國人大代表。

　　按相關(guān)媒體報道，也就是從那時起，朱集村20多位村民踏上了上訪之路。多次進(jìn)京舉報朱偉貪污、濫用職權(quán)、非法套取國家補助等6項問題。

　　“動我們祖墳去邀功請賞，是你，你能忍嗎？”一位6次進(jìn)京舉報的村民說。村民們至今仍耿耿于懷的是，朱偉把當(dāng)時配套建設(shè)的公益性村公墓定在自己父親的墳邊——全村都要遷墳，他父親的墳卻不用動。

　　村民們說，朱偉擔(dān)任村支書25年，以鐵腕手段、作風(fēng)強硬著稱，得罪的人不在少數(shù)。在村民第一次舉報后，他用村里的大喇叭廣播：“隨便你們?nèi)ジ妫茨懿荒芨娴刮?！?/p>

　　2014年，商水縣紀(jì)委介入調(diào)查，朱偉后被開除公職、黨籍。

　　在此前的一次村民大會上，朱偉痛哭著道歉：“我作風(fēng)簡單粗暴，時常罵人，對不起大家”。

　　紀(jì)委對朱偉的調(diào)查結(jié)果至今仍未公布，多位當(dāng)?shù)毓賳T稱“他清清白白”，但與朱偉搭檔多年的村會計石喜成，因涉嫌貪污低保等款項一審被判刑五年，石不服上訴，現(xiàn)在仍在看守所羈押。

　　朱偉在辭職申請中提及的原因是：由于犯高血壓和心腦血管疾病，不能履行人大代表的職責(zé)。

　　“當(dāng)然不是因為生病”，商水縣新聞科科長魏紅說。

　　另一位官員則嘆了口氣：“他成也平墳，敗也平墳。

　　“我們想葬哪兒，就葬哪兒”

　　商水縣一位人大代表認(rèn)為，“樣板村”朱集的變化，其實是整個周口市平墳運動失敗的縮影。

　　朱集村民說，被開除公職后，朱偉全家搬離了朱集村，住到了商水縣城里，兩年里幾乎沒有再回去。

　　剝洋蔥記者多方走訪，未能直接采訪到朱偉。

　　一位2013年春天造訪周口的記者記得，國務(wù)院修改《殯葬管理條例》后，周口市各村都重新攏起了墳，唯獨朱偉治下的朱集村，麥地仍然一馬平川。

　　但在朱偉被免除職務(wù)后，一夜之間，上百墳頭重新冒了出來。朱集村的“平墳運動”也就此宣告失敗。

　　今年清明節(jié)，記者在曾被奉為樣板的朱集村雙龍灣公墓看到，公墓東、南兩面墻已經(jīng)被拆除，公墓里面也被村民種上了麥子。

　　剛建成時，朱集村對外公布的公墓面積是60畝，如今已縮減到4畝上下。當(dāng)初占的農(nóng)田，又恢復(fù)了它的本來用途。

　　在公墓外的田里，十幾座墳頭已經(jīng)重新立了起來，最大的一座墳，就緊挨著公墓的北墻?！耙呀?jīng)沒人管了，我們想葬哪兒，就葬哪兒”，一位村民說。

　　公墓里，有兩三個墓的蓋板被掀了起來，里面空無一物。

　　其中一個是53歲的朱繼明父親的墓，當(dāng)時被強行遷入公墓。2013年，他母親過世，老人篤信傳統(tǒng)，臨終前念叨的是“把我葬在外面，我死不瞑目”。老母親葬在了自家田地，而夫妻合葬是傳統(tǒng)，朱繼明就給父親“搬了家”，老夫妻合葬在了一起。

　　除了殯葬改革，當(dāng)時朱集村倍受表揚的還有500畝專業(yè)化的葡萄地、農(nóng)民上樓的新農(nóng)村項目。

　　朱偉被免職之后，過半的葡萄架已被拆除，又種上了麥子；名噪一時的村民社區(qū)也一度爛尾，低層建筑破爛不堪，高層建筑籌備四年，如今還是無法入住的毛胚房。

　　商水縣一位人大代表認(rèn)為，“樣板村”朱集的變化，其實是整個周口市平墳運動失敗的縮影。

　　2013年6月，被稱為“平墳市長”的周口市市長岳文海辭職。

　　此后，“平墳運動”徹底消失在官方話語中。各縣殯葬改革執(zhí)法大隊也就此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