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億年前，今天的青藏高原是橫跨歐亞大陸南部的汪洋。

在隨后兩億多年的地質(zhì)活動中，印度板塊不斷向北移動，碰撞、擠壓直至插入古洋殼下，促使亞洲板塊不斷抬升，最終在中緯度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本應只屬于星球兩極的新世界——“世界屋脊”青藏高原。

但是，相比于南北兩極，“第三極”的土地則要熱鬧喧囂得多——雪豹和巖羊在高山裸巖上跳躍，白唇鹿和金錢豹在圓柏林中穿梭，藏羚羊和藏野驢在高原草甸里奔走，除此之外，藏棕熊、猞猁、兔猻、狼……在各個生境之中穿梭往來，尋找獵物。

在高原的邊緣，還隱匿著一種不為人知的中國特有食肉動物，它們占據(jù)著高原草甸生態(tài)系統(tǒng)食物鏈的頂端，那就是荒漠貓。

故事的開始

荒漠貓的命名

1892 年，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看著兩張從中國四川西部收購的毛皮，Milne-Edwards 寫道：

“

……體型大約與家貓相同，同時身體上并沒有點狀或條狀的斑紋……尾部在末端有3～4個黑色的環(huán)，其間由白色的條紋所分隔……

”

麻褐色的毛皮使他認為這是一種生活在荒漠生境中的小型貓科動物，于是，F(xiàn)elis bieti，The Pale Dessert Cat，荒漠貓，這一貓科中最神秘的成員，同時也是中國特有的食肉動物，就這樣名起于謬誤。

隨后，除去20世紀 80 年代末一篇對其野外廢棄洞穴的描述，幾乎再也沒有見到有關其野外生態(tài)的研究發(fā)表。

時間來到 2007 年，在這個物種科學發(fā)現(xiàn)的 115年后，北京大學碩士研究生尹玉峰來到了四川西部，在這個物種被科學發(fā)現(xiàn)的地方，調(diào)查荒漠貓的現(xiàn)狀。

全球第一張荒漠貓的野外照片

供圖：北京大學自然保護與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

查看布設在山間的紅外相機時，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瘦小的身影在干枯的巖石前匆匆而過——這是荒漠貓的第一張野外照片，而它的獲取似乎是一個時間節(jié)點，自此之后，在整個青藏高原東緣，從祁連山脈到橫斷山脈，荒漠貓被不斷地目擊與記錄。

然而，除了驚鴻一瞥，荒漠貓真實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仍然沒有答案。

捉迷藏——這張照片被Nature評為當月的全球最佳照片之一/供圖：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2018 年 9 月的一個傍晚，出現(xiàn)在三江源嘉塘草原一個尋常草坡上如火焰般的身影，為我們第一次打開了一扇窺探這個神秘物種真實生活的窗口。在三江源嘉塘草原的野外調(diào)查中，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了一個包括一只大貓和兩只小貓的繁殖家庭，這也是荒漠貓這個物種在全世界的第一筆野外繁殖記錄。

草甸上的“火焰”

嘉塘草原——荒漠貓繁殖家庭發(fā)現(xiàn)地

攝影：韓雪松

嘉塘草原地處三江源東南緣，具有橫斷山脈北部寬闊谷地的典型特征。四周平緩的草山之間，是一塊寬闊平整的草地，發(fā)源于巴顏喀拉山南麓的扎曲，自西向東將嘉塘一分為二，打著“雅礱江”這個名號頭也不回地流進四川。

荒漠貓家庭繁殖關鍵時間節(jié)點供圖：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隨后的四個多月里，我們對這一區(qū)域內(nèi)荒漠貓的生存狀況進行了調(diào)查與監(jiān)測，最終收獲了這一家庭7555 張照片和 2996 段視頻。

同時，通過在巢周邊適棲生境布設的紅外相機，我們還獲得了另外 29 張照片和 16 段錄像?；谒鼈?，我們對幾個月以來這一繁殖家庭的變遷進行了梳理。

第一個洞穴發(fā)現(xiàn)于 2018 年 9 月 16 日，一只大貓和兩只小貓在此停留到 10 月 17 日，期間因為未知的原因離開過兩次——離開這個洞穴那天，也是我們最后一次記錄到貓媽媽給兩只小貓喂奶。

隨后，這一家庭搬離了第一個洞穴，經(jīng)過一周的野外調(diào)查，我們在 670 米外的一個坐落在寬闊山谷中的秋季牧場里發(fā)現(xiàn)了它們。但是 4 天后，荒漠貓便因大群牦牛進駐再次消失不見。

又經(jīng)過將近兩個月的尋找，我們的社區(qū)監(jiān)測員在山的另一邊發(fā)現(xiàn)了它們。此后的第十一天，2018 年平安夜，兩只小貓離開洞穴獨立，開始在這片土地上書寫它們自己的故事。

“衣”——個體與種群

正如前面描述的，荒漠貓的皮毛并無如雪豹般顯著的花紋，麻褐色似乎是為了更好地藏身在沙漠單調(diào)的環(huán)境中。在未經(jīng)啃食的高原草甸上，這是絕佳的偽裝。正因如此，荒漠貓的英文名稱也在后來變更為 Chinese Mountain Cat，字面意為“中國山貓”。

幼崽的性別與成長

供圖：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通過紅外相機的持續(xù)監(jiān)測，我們得以分辨幼崽的性別，并了解到它們在野外狀態(tài)下完整的成長過程。

2018 年 9 月 19 日，小貓約4個月大小，體色相對較淺，身體上的花紋比較清晰，尾巴上黑環(huán)的數(shù)量也較多，有5～6個；

2018 年10 月，這時的小貓相比之前顏色明顯變深，耳尖的簇毛變得更加清晰；

2018 年 12 月，當我們再次發(fā)現(xiàn)這個家庭時，小貓的體型和體色幾乎已經(jīng)同大貓并無差別，身體上的花紋變得如成年般若隱若現(xiàn)，尾部也同大貓一樣，只有3～4 個清晰的黑環(huán)。

荒漠貓個體識別結果

供圖：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基于荒漠貓尾部獨特的黑色環(huán)紋與尾端，我們在嘉塘草原確定了至少 5 只荒漠貓個體的存在：繁殖家庭中的成年雌性、雌性幼崽、雄性幼崽、一只其他的成年雌性和從未露面但一定存在的成年雄性。

“食”——哺乳與捕獵

在整個對于荒漠貓繁殖期的監(jiān)測中，我們記錄到許多次貓媽媽給小貓喂奶、帶鼠兔回來等有趣的影像。

荒漠貓為幼崽哺乳

供圖：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給小貓喂奶時，荒漠貓并沒有像同域分布的貓科動物一樣，比如雪豹或兔猻，采取躺下喂奶的方式，而是采用了謹慎的蹲坐姿勢。

小貓同獵物玩耍

供圖：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隨著小貓的成長，貓媽媽的奶水已經(jīng)不足以滿足需求。因此，在小貓還沒有斷奶時，貓媽媽會經(jīng)常捕捉高原鼠兔來喂養(yǎng)小貓。帶著獵物回來時，倘若小貓藏在洞中，貓媽媽便會發(fā)出類似于家貓踩奶的“咕咕”聲來呼喚小貓。聽到媽媽的呼喚，兩只小貓會瞬間從洞中出來，開始玩獵物。

等玩兒膩了，小貓便將獵物叼進洞中。所有獵物的結局都是如此，我們從來沒有見過荒漠貓在外面進食，對獵物的處理全部在洞中完成。

“住”——洞穴和生境

發(fā)現(xiàn)的荒漠貓的五個洞穴

供圖：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除了上面提到的在 2018 年發(fā)現(xiàn)的三個洞穴以外，通過對一戶社區(qū)居民的訪談，我們還記錄了另外兩個 2017年的荒漠貓洞穴。對全部五個洞穴進行觀察和測量發(fā)現(xiàn)，每個洞穴只有一個入口，直徑從 29厘米至 41 厘米，平均直徑為 34.6厘米。

Sanderson et al. （2010） 曾 寫 道，荒漠貓喜歡使用在“草原或灌木覆蓋的山脈”的南坡上由“旱獺或狗獾挖掘但廢棄的洞穴”，這一點，也在我們的研究中得到了證實。

“行”——探索與生存

在萬余件影像資料中，我們觀察到了無數(shù)從未有人了解的荒漠貓行為。

總體而言，在小貓已經(jīng)足夠大，可以自己活動時，家庭都會選擇在晴朗的午后從洞中出來，慵懶地趴在洞口曬太陽。

無時無刻不在玩耍的荒漠貓幼崽供圖：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當然，這樣好的天氣里，讓小貓安安靜靜地趴在地上曬太陽可是絕對辦不到——幼崽好奇的天性讓它們會抓緊每一時刻，去探索周圍的環(huán)境。

玩耍對于小貓而言，其實并不僅僅是純粹的娛樂，這也是它們學習和了解世界，建立起同其賴以生存的家園間的聯(lián)系的最為重要的方式。而小貓醉心于探索這陌生的世界的時候，媽媽則要擔負起警戒的重任。

成年雌性驅逐來洞口襲擾的藏狐

供稿：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在兩只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幼崽面前，貓媽媽的神經(jīng)沒有一刻放松下來，正是這一點提醒著我們，它們來自于野外。也正是貓媽媽的警戒，保證了種群的持續(xù)繁衍。

未完待續(xù)

在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IUCN）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中，荒漠貓被列為易危物種（VU），原因是其“可能”較小的種群數(shù)量，“極可能”的棲息地破碎化，以及“潛在”的下降趨勢。這些描述中所有的“可能”都源于信息缺失，而這也正是這一物種面臨的現(xiàn)狀。

野外調(diào)查、科學研究以及保護行動的不足就像橫亙在保護學家面前的三座大山，直接影響著這一青藏高原東部特有貓科動物生存狀況的維系和改善。

因此，當我們感嘆裸巖之上雪豹的神秘莫測，或笑謔亂石之中兔猻的呆萌可愛的時候，請不要忘記，在中國西部的曠野之中，還有荒漠貓，閃爍著如天空般湛藍的瞳孔，以及如火焰般搖曳的身軀。

本文首發(fā)于《地球》2020年第7期，有刪節(jié)修訂

來源：“地球雜志”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