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溫州最迷人的味蕾,你會想起誰?一定是心剛動了。茶山楊梅已經(jīng)在你的舌尖上打轉(zhuǎn)了。
“茶山楊梅雁蕩酒”之句,可是經(jīng)過時間佐證的最有力說明。然而,比起年年盛產(chǎn)、想吃管夠的楊梅,反倒是緊跟其后的“江心寺后鳳尾魚”更加惹我念想。我家窗口正與江心寺隔江相對,甌江和江心嶼更是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雖沒有靠水吃水,可也算是近江而得惠了——除了一窗變幻之風(fēng)景、滿目落日之絢麗外,每年四五月份,我都能第一時間吃到友人送來的從江心寺后捕撈到的鳳尾魚。鳳尾魚雖算不上特別珍貴的魚,但在我眼里,卻因為被冠上了“江心寺”三個字,而顯得格外親切,也因此,總覺得這小小的魚兒多了些許神秘而詩意的色彩。
鳳尾魚與候鳥相似,一年總有一段時間跋涉在遷徙的路上。這種洄游性小魚,平時都棲息于外海,每年春末夏初時節(jié),便成群由海溯江而上,在中下游的淡水入口處產(chǎn)卵,后又返程入海。年年如此,不曾有誤。
如同茶山楊梅和雁蕩酒是良配一樣,江心嶼所處之流域也是鳳尾魚的溫柔鄉(xiāng)。八百里甌江浩浩蕩蕩奔赴東海,在江心嶼四周把自己溶進了海水的懷抱,形成了濃淡相宜的一片水域,最適宜鳳尾魚產(chǎn)子。是故,每年端午節(jié)前后,當鳳尾魚們?nèi)杭浇膸Z四周的江水里產(chǎn)卵之時,便是捕撈它們的時節(jié),平時甌江里難覓蹤影的小漁舟,此時又悠悠出沒于江面上。
甌江里的鳳尾魚,基本分布在東甌大橋和七都島之間的水域里,據(jù)說,江心寺后最多。看來,此處真是風(fēng)水寶地,連魚都喜歡。朝迎詩香至,暮聞鐘聲起,江心寺后的鳳尾魚們,多少也沾染了幾分詩心和禪意吧,雖然它們也因此增加了活著的風(fēng)險。可誰活著沒有風(fēng)險呢?
魚多,漁者也多。每天清晨五六點鐘時,漁民們便將小舟靠在郭公山一帶的岸邊,出售剛剛捕撈到的鳳尾魚。鮮活的鳳尾魚價格不便宜,但往往被早起的市民搶購一空,稍遲點就買不到了。我是從來沒有早起去買過鳳尾魚的,去年有一天剛好母親在我家,她一大早出去溜達,正碰上小漁舟靠岸,便買了幾斤回來,特別新鮮。
剛從甌江里捕撈出來的新鮮鳳尾魚,很是美麗,狹長的身子像一羽鳳尾,也像一把雪亮的柳葉刀,除了小嘴和魚鰓呈淡淡的粉紅色,渾身泛著炫目的白銀光,從不同的角度看,會顯示出不一樣的光澤,仿佛鉆石在不同光線下所折射出的不同光彩。用手一摸,纖薄的魚鱗便會沾染指尖,閃閃爍爍地亮著。
溫州人對鳳尾魚的稱呼分兩種,一曰“子鱭”,一曰“薄刀鱭”。我一直無法區(qū)分兩者之間究竟有何不同。一日在酒桌上剛好吃到鳳尾魚,便相問于眾人,一友答:“子鱭肚子里有魚籽,而薄刀鱭沒有?!本故沁@么簡單?我驚愕之余,突感茅塞頓開——這么說,子鱭是雌性鳳尾魚,而薄刀鱭是雄性鳳尾魚?后來就此問題請教過專業(yè)人士,果真如此。再細看時,二者區(qū)別便顯而易見了。子鱭因有孕在身,肚子顯得圓潤飽滿,而薄刀鱭卻肚子扁平,更像一把薄刀。再則男女有別,“薄刀鱭”比“子鱭”顯得形體要稍大一些,也更顯修身健碩。
這個時節(jié)捕撈到的鳳尾魚,不管是子鱭還是薄刀鱭,都肉質(zhì)細嫩鮮美,可清蒸、可紅燒、可油炸,怎么燒都好吃。鳳尾魚肉質(zhì)雖鮮美,魚骨卻多而細,所以溫州人的吃法大多是用油炸,炸得白皙里透著金黃,聞著就香氣撩人,吃起來更是酥脆鮮美,無比可口,不單單是家居餐桌上的美食,也是酒店酒桌上的佳肴。我最喜歡吃油炸鳳尾魚的尾巴那一段,薄脆香酥,連魚骨頭都不用吐,一起嚼下便好。有一次突發(fā)奇想,燒了一份剁椒鳳尾魚,味道倒也不錯,但想想實在是暴殄天物,這么鮮美的魚,用最簡單的烹調(diào)之法即可,何須剁椒相佐?
同是鳳尾魚,我在食用薄刀鱭和子鱭時的心態(tài)卻有差別。吃薄刀鱭時,泰然自若,吃子鱭時,卻心有凄凄。五月是子鱭的產(chǎn)子期,此時魚腹內(nèi)多魚籽,鼓鼓囊囊一肚子。我每每見之,總是不忍,想著,這要是都生出來,有多少條小魚呀!可不忍歸不忍,我也并沒有因此而拒吃子鱭。在生物鏈中,站在最頂端的往往才是最殘忍的。物競天擇,大自然的生存法則也是殘酷的,一條魚,能夠安全出生,再安全長大,是多么不容易。由此,我們該對吃入肚中的每一口食物,都心存感激。
甌江水長流不息,鳳尾魚年年守信。它們定是在這片江海里生活了千年萬年,也惠澤了人類千年萬年,于是,一些美麗的傳說也相應(yīng)而生。
在溫州,跟江心寺后的鳳尾魚緊密相連的,是古時候那個在孤嶼上一心讀書的書生。相傳南宋狀元王十朋,曾在江心孤嶼讀書(現(xiàn)在江心嶼東塔之下,還有“梅溪讀書處”及他的石像),他的勤奮好學(xué),感動了東海龍王的一顆老父之心:“這娃學(xué)習(xí)真用功啊,比我家貪玩的小白龍強多了,可咋這么瘦呢?看著都心疼,我得給他增加點營養(yǎng),好去考個狀元回來?!庇谑翘氐匕褨|海里的鳳尾魚送到了江心寺前的甌江里。有一天,王書生坐在江邊,邊看書邊濯足,一群鳳尾魚咬著他的腳趾頭爬上了岸……
真是遠親不如近鄰。感謝東海龍王,也感謝王狀元,沒有你們,今天我可能就沒有鳳尾魚吃。遺憾的是,王書生吃了鳳尾魚,成了王狀元,竟沒有留下只字片語為此魚鍍一層詩意。奈何不是吃貨,可能滿肚子的魚籽都變成了他滿肚子的學(xué)問了吧。
當然,這么有愛的畫面,純屬我個人腦補的場景,王十朋與鳳尾魚的故事,只是傳說,算是人們對于美好詩意生活的一種想象和期許。倒是王十朋孤嶼讀書一事,清代《江心志》有記載,再加上他所撰寫的江心寺前“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長長長長長長長長消”的名聯(lián),相信九百年前的孤嶼之上,定然有過他苦讀的身影,只是很奇怪,不要說鳳尾魚了,他居然都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為江心嶼寫過一首詩。面對這自古文人騷客都爭相留詩之地,王大才子是如何忍得住不賦詩幾首發(fā)發(fā)朋友圈的?
逝去之事不可揣測,一如奔流不止的江水,時刻淹沒于時間的洪流里。不同的時間里,吃魚的心情想必也是不一樣的。也許,在王十朋的時代,江心寺后的鳳尾魚多得他不值得費筆墨一記。據(jù)一些老人說,20世紀90年代初的江心后,每當端午時節(jié),一網(wǎng)一下去,最多可以捕撈到幾百斤的鳳尾魚。而今天,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現(xiàn)在江心寺后的鳳尾魚是越來越少了。甌江口河道內(nèi)河砂開釆對河床原貌的破壞,影響了鳳尾魚的產(chǎn)卵和洄游,捕撈過度,水質(zhì)污染等問題,也直接導(dǎo)致鳳尾魚產(chǎn)量的銳減。但愿若干年后,“江心寺后鳳尾魚”之說,不要成為傳說。
所幸,今年仍然可吃到友送來的鳳尾魚,一如往年鮮美。我把魚分成三份,兩家父母各一份,自留一份。簡單的家燒法烹制,便美味無比。魚不多,僅夠燒一盤,大家嘗個鮮,圖的就是一份心情——在恰當?shù)臅r間里吃到自然生長的食物,是愉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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